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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舅不是我亲二舅。他没有兄弟姐妹，是二姥爷的独苗苗。
　　 为什么是“二”舅？这个问题我二舅妈回答得干脆：二呗！二舅妈说，二舅糊里糊涂瞎活了三十年，连个戳烧火棍的地儿都没有，至今住在生产队闲置下来的房子里。
　　 二舅妈怎么掰扯二舅也不生气，他坐在炕上，一边修剪脚趾甲，一边蹦出几个屁。二舅妈说，当着小青的面儿，你也好意思放屁。
　　 二舅撇撇嘴，管天管地还管我拉屎放屁？就又肆无忌惮地来了一串二踢脚。
　　 二舅修剪完脚趾甲，又修剪手指甲。我每次来都有这样一个镜头，好像修剪手脚指甲成了二舅的爱好。他修剪得非常认真，剪完一指（或趾），就扒开两指（或趾）仔细看，有一点刺儿，再修一下。二舅的脸黑乎乎的，像拉炭的刚回来。但他的脚很白，他不允许一丝污垢藏在脚趾缝里。
　　 二舅妈懒得搭理二舅，二舅妈有她的世界。二舅妈对着一面小圆镜化妆。柳叶眉倒是有，樱桃小嘴谈不上，甚至有点大，像河马大嘴。二舅妈并没有因为一张河马大嘴自卑过，反而因她的嘴为二舅讨来一壶壶酒喝，全是好酒。在安家庄，西凤酒只有村主任李米喝过，二舅妈的西凤酒来路不明。二舅才不问酒从哪来的，他只关心有没有酒喝。安家庄顶数二舅家房子老，二舅却比任何男人过得滋润。
　　 有人说，秃驴子，你老婆给你一片绿你也喝得下？我要是你，干脆喝一瓶百草枯得了。二舅说，要想生活过得去，何惧头上带点绿？
　　 那些人自讨没趣，二舅不在乎。你一个局外人扯二马卵子干啥？各自扫好门前雪就是了。关键是女人们怕，她们唯恐二舅妈撬走了自己男人。二舅妈成了安家庄的一条害虫，很多人想把她拍稀烂，可二舅妈有人撑腰，谁敢得罪？李米那天在群众大会上就说过，哪个想对二舅妈搞小动作，秋后重新量地块就摊不上一垄好地。
　　 庄稼人离了好土地不行，拉家带口的出不了远门，搁家扣大棚，捯饬点经济作物弄俩钱也挺不错的。安家庄有二十几户扣蔬菜草莓大棚了。土地的墒情不好，种什么也白搭。大伙心里恨着二舅妈，表面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和二舅妈搭讪。
　　 李米说，你们别忘了，咱庄里建起草莓基地有人家二舅妈的功劳。
　　 那年开春，上级部门来安家庄调查，如果有十家草莓户，就建个生产基地，有庄外的果客来定点收购，不必东奔西走赶集跑早市蹲着卖。结果，安家庄只有五户种植草莓。对方要走。二舅妈嗑着瓜子，悠哉游哉地凑了过来。
　　 一看其中有个人是她初中同学，她一把抓住：妈呀，这不是老同学高山吗？几年不见您发达了！啧啧，坐办公室的人，就是像样。走走走，今晌别走了，到我家吃口粗茶淡饭！二舅妈明白不说粗茶淡饭，他们不会去，廉政建设呢。高山推辞不掉，又看了看同行的两位，他们也在征求高山的意见。
　　 二舅妈说，我也没有扣大棚，你们怕甚！
　　 几个人这才松了一口气，跟着二舅妈往她家走。
　　 二舅妈朝李米递了一个眼色，李米会意。抄另一条路回了家，吩咐老婆逮一只逛山的大骨鸡，没吃过饲料，纯天然绿色食品，宰了，屠戮干净，送去二舅妈家。
　　 李米的娘们，一百扁担揍不出一个屁，李米说啥是啥。有人捅咕她，把二舅妈那豁子堵死，省得祸害你男人。李米的娘们说，谁看到俺家李米和二舅妈在一起了？人就哑巴了，对啊，哪个碰上了？碰那种事会倒霉好几年的。没看到就等于追风捕影，旁观者也就过过嘴瘾，还真拿不出什么证据。
　　 那顿饭，李米作陪，将三个人都灌醉了，酒桌上都没提建基地的事儿。
　　 等老同学临走时，二舅妈才对他说，老同学啊，以后就能常来常往了，我们这建了基地，你视察工作就来我这喝几口。
　　 老同学说，我没答应你们基地的事啊？
　　 二舅妈说，老同学，别耍赖呀，我可是录下咱们在一起吃喝的语音了。
　　 高山一听，心底暗自叫苦，着了这女人的道了。风头上，哪怕你吃的是苞米糊糊，也不成。何况几个喝大了，还找人开车送他们回去。
　　 不吐口不中了，但高山有一个要求，让李米马上凑齐十家大棚户，不然，上边一旦查出不够数就不好了。李米当下动员了几家，总算尘埃落定。
　　 人就是个怪物，看见实惠，就动心了。草莓销售有渠道，果农只需按照规定摘好草莓，装入箱子里，人家车来拉，过秤后就付款。着实赚钱，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多户。李米当年被镇里评为优秀村干部，还捧回一张精致的奖状。所以，他记着二舅妈的好，他也记着时不时地提醒果农不要忘了二舅妈的好。
　　 后来，二舅妈警告过我，来她家玩可以，千万别进里间。二舅妈神秘兮兮的样子，增加了我的好奇感。
　　 我不能惹二舅妈生气，她连镇上的领导都震得住。我不想二舅妈生气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弄清小屋里的秘密。二舅妈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我，她家的里间不可以涉足，好像是什么违禁的东西！莫非是私藏着珍稀的野物？安家庄有着大面积的原始山林，林子里野生动物不少，比如麋鹿，狍子，攀山羊等。我二舅也有一杆火铳，大概是几年前被上级收走了。
　　 二舅没有火铳，也有捕猎野物的技巧。他设计的陷阱，攀山羊准会咬钩。我就吃过二舅烧烤的山羊肉。温好的西凤酒，就着烤羊腿，那叫一个拽。
　　 只此一次，我忘不掉了，二舅的涉猎技术，以及烤羊腿的香气；也记着了那个凛冽着风雪的冬季，美味加烈酒，还有二舅的现代诗。不得不说二舅虽然是个土坷垃，他在烈酒的燃烧下，会出口成章。他的现代诗我不敢恭维，至少在那些枯燥乏味的冬天，给我注射了一针兴奋剂。要知道广阔的安家庄山脉，除了深耕细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父辈，二舅是唯一让我有梦想的人。他说，文学可以治愈很多病。他说，他不是不想写成作家，而是怀才不遇。二舅说这些的时候，仰脖儿呷一口酒，打个酒嗝，啃一梭羊腿肉。
　　 二舅指点我，羊肉不要蘸酱油吃，蘸点蒜泥和精盐水吃起来，没有羊腥味儿。
　　 二舅教我如何吃烤羊肉，就是不教我写诗。二舅说，文学来自民间，取决于生活日常。就靠你的悟性阅读与思考。
　　 二舅妈白了二舅一眼，对我说，小青，你二舅的酒话莫听，他历来没心没肺，写啥狗屁诗，写了谁看？
　　 二舅仗着酒胆炝了二舅妈一句：你还好意思说我，嫁给我六年多了，你倒是给我生个崽子啊！你怎么能叫我断子绝孙呢？
　　 二舅妈就不吭气了，目光木木地盯着炉火。火苗哔哔啵啵的，声音淹没了窗外的风雪声，空气中稠稠着羊肉的浓重膻味。
　　 二舅妈自始至终不让我进她家那间屋子，这个谜就像卡在我咽喉的一根鱼刺，上不上下不下的，难受死了。后来，我就趁着二舅妈出去再来二舅家，可好几次刚刚进了二舅家，二舅妈就旋风似地旋回来了。
　　 我喜欢和二舅在一起，听他讲诗歌，讲文学界的狂风暴雨，讲几个知名诗人的自杀，讲抑郁症患者，也讲他和二舅妈的关系。我在二舅那了解到，其实，那回二舅妈是唬住了老同学高山，二舅妈压根就不会摆弄手机录音，她用的机子是最老牌的诺基亚。
　　 二舅爱诗歌，他却不写诗歌。他说不想像海子那样短命。二舅说，写诗的人，写着写着就抑郁了。他才三十岁，不想走那么早。世间的美味珍馐还没一一品尝，美女万千，他也想看看，欣赏欣赏。他不能让二舅妈伤心，二舅妈没有给他生孩子，他觉得女人迟早会生的，他有信心等着二舅妈。
　　 二舅养着一匹马，枣红色的马。二舅早晚都上安家庄的山峦遛马，他要枣红马吃上世上最美最嫩的青草。他陪伴着马，马也陪伴着他。人们看见二舅的马背上总搭着一个布袋子，谁也不知道里面盛的什么。上山遛马自然是带着干粮和水了，还能有什么。我即便是好奇也没有跟踪在二舅身后。我基本不进深山，说白了，我忌讳遇到蛇。什么蛇都恐惧，没有毒也会吓个半死。
　　 二舅的布袋子诱惑着我，就像二舅妈不让我靠近的那间房子。
　　 那日，二舅妈和我妈约好了上后屯老吴家加工黄米，我一蹦老高。这下，我可以去二舅家，揭开那间屋子的秘密了。二舅呢？外甥打灯笼，照旧抠脚丫子，抠完了还将一只脚伸到鼻子前闻一闻。二舅依着一摞洗得很干净的花格子被褥，晃悠着二郎腿，小青，你手上拿的是铁环吧？
　　 嗯，二舅。我爹做的铁环。
　　 二舅坐起身，一个姑娘家家的滚啥铁环。来，看看二舅的画，画得怎么样！
　　 二舅，等等，你说什么？
　　 二舅说，你愣儿八瞪干嘛？我说我的绘画作品。
　　 不会吧？二舅，你啥时候画画了？你写过诗我知道，二舅妈还说你诗歌赶不上一泡马屎，还能喂几棵苞米。你居然说你画画？二舅，你不是说胡话？
　　 二舅掐了我的手背一下。
　　 哎呦我去！二舅你真下手啊？
　　 那还客气什么？你一个丫头片子，都学会门缝里看人了。悲哉哀哉！
　　 为了表示自己说的话千真万确，二舅说，要不，咱俩打赌。
　　 打呗，谁怕谁？
　　 二舅抠了抠右边脚丫子，喔喔，好，有骨气。这点随我。又自嘲道：八百杆子打不到啊！小青说良心话，我是真的当你是自己外甥女了。
　　 还有呢？吩咐就是。我习惯性地抱着膀子，有时候我的这个抱膀子的动作，自己都感到不优雅，却怎么也改不了。它就如我的口臭一般，占有着我的生命和领地。
　　 二舅仿佛看透我的心思，笑嘻嘻地说，小青，我带你进这间屋子，你要保密，守口如瓶。不要对你爹妈说。
　　 我信誓旦旦，握紧两只拳头，宣誓：要是我小青走漏了风声，由泄密带来的严重后果，统统与小青有直接关系。
　　 二舅说，好好好，小青，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嗯嗯，二舅你也做我们小孩子的游戏啊？
　　 二舅侦察了四周一番，竖起一根食指说，你二舅妈不得不防，她是母老虎。
　　 我和二舅，在橘色的光影底，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尾随着二舅进了里间。外间和里间隔着一层棉被帘子。抻进屋子的一线阳光，安然地泊在地面上。房间狭窄，有些灰暗。适应了一会儿环境，我的眼睛才舒服起来。
　　 墙壁上居然挂着十几幅画，虽然和名画不挨边，看着也是那么回事。画上有鸟儿，有大虾，还有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大山，山上绕着洁白无瑕的云彩，我被山顶的云吸引住了。这些画作中，最成功的就数这幅挂在山顶的云了。
　　 二舅看出我的喜欢，神采飞扬地说，这幅画好看吧？这可是二舅几十年的心血。
　　 我点点头。
　　 二舅更加兴奋了，他拉开桌子上盖着的一张纸。天哪！几十幅一模一样挂在山顶的云画。
　　 二舅，这不是重复作画吗？难道，二舅只会画这么一幅画？
　　 二舅摇摇头，非也非也，你不懂。真的，小青。唉！也许，以后你会懂得。我练了二十年也没有掌握好要领，你看这云不是云，这山也缺少神韵。
　　 可我来好多次，你也没带我来看你的画。你画画是好事，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画？
　　 二舅沉思了足足有十秒钟，大人的事儿你不懂，知道的越少越好。
　　 那么我二舅妈支持你画画吗？我好奇地问。
　　 我被二舅的画惊呆了，坦率地说，在此之前，我也和安家庄的人一样，认为二舅是个窝囊废，马尾提豆腐，提不起来的家伙。
　　
　　 2
　　 那天下午的时光真的很难忘，我居然想起几年前，我们在二舅家吃烤羊腿的情景。
　　 我说，二舅能不能再带我上山林套羊，我想吃烤羊腿。
　　 二舅说，小青，听我说，你就快小学毕业了，怎么只记得吃？难道，二舅的画激不起你的兴趣？挂在山顶的云这幅画，我总有一天是要去参加全国绘画大赛的。你知道这幅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不？
　　 二舅的话重新勾起我的好奇心，二舅，你偏爱此画的原因，是不是里面藏着你一段美好而苦涩的爱情？
　　 二舅突然停顿了，像一个急刹车。房间里本来就暗，这阵儿越发灰蒙蒙的。少顷，两颗晶莹的泪珠顺着二舅的脸淌了下来。二舅拉起我的手，迅疾地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我的身上还渗透着这个屋浓烈的霉烂气息。
　　 二舅放下被帘，松了一口气，小青，不要对任何人说，我会画画。这是个秘密，我和你两个人的秘密。二舅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我，记住啊！千万不能说出去，这有关二舅的身家性命。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二舅，不过是一幅画而已，好像世界末日似的。
　　 二舅猛地捂住我的嘴，嘘！别嚷嚷，给安家庄的人听到，我就完了。
　　 二舅，这不算我们俩的秘密，二舅妈不是也知道吗？既然是你的故事，为什么不可以直接告诉我？
　　 二舅说，我和人发过誓言，一定守口如瓶。我无法违背誓言的，至于你二舅妈，她也不能说。说了对她也不好。二舅抹抹嘴，总之，这是秘密。
　　 二舅说完，就往外走。
　　 二舅去遛马了，我跟着二舅和枣红马上山。二舅抱我坐在马背上，穿过羊肠子般曲曲折折的土路，趟过一条清水河。到了山坡上，下了马，二舅将马长长的缰绳拴在一棵古松树上，摘下马身上驮着的布袋子，找到一块磐石，支起一个画架，取来毛笔，开始画画。原来马背上的布袋子盛着画架颜料。二舅躲进绵延起伏的群山之中，就是为了绘画。二舅一边口里吟诵着王维的诗：“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一边手中画山，画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