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挂在山顶的云(征稿·小说)
二舅见我哭了,只好松了手,你跑不了的,休想耍花招。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想干什么我看着你的小舌头就明白,是不是把我画画的事儿对你妈说了,这瓜子还有麻花是你妈奖励你的?
我……我没有。二舅,你不要诬赖我!我没有,这是我卖破烂的钱好不好。
二舅说,小青,你妈知道也没啥的,都是自家人。你是干打雷不下雨,一颗眼泪也没落啊?
二舅,你说我妈和你亲,还是李米和你亲?
嗯?你你……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再说为什么?
当然,当然是和你妈亲,他是老林家的闺女,是我姐。
那好,二舅,我看到李米在你家,帮我二舅妈剃腿毛。
二舅说,我知道。
天啊?二舅,李米欺负我二舅妈你愿意?
二舅抠抠鼻子,又挠挠脑壳,那又怎样,坏不了底儿坏不了帮儿,洗洗还能用。
什么意思?二舅,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二舅说,就是我不跟李米说画画的事儿,你舅妈也会说。
那你搭理李米干嘛?二舅,你完全可以无视他?!一个村主任又不是皇帝,怕他个毛线?
二舅仰脖儿看看天,一团乌云朝这边移过来。二舅说,积雨云,小青快回家,要下雷阵雨了。
那李米你可得防备一些,他不仅掌握你画画的事儿,我听他问二舅妈关于那幅叫《挂在山顶上的云》画放在何处?
啊?你……你二舅妈咋回复他的?
二舅妈说什么我也没听清。你回家看看吧。二舅,你真的很可怜。
二舅叹息了一声,望了停在一旁的枣红马一眼。行了。小青,你看到的就到此为止吧,二舅就算求你了。
我点点头,很是替二舅心疼。一个大男人活得这么窝囊、憋屈,我的同情心泛滥。
二舅和马往家急速赶去,人在前,马在后。天空暗了下来,一股子冷风袭来,我打了一个寒颤。铜钱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落了下来,砸在头顶,凉瓦瓦的。
我想,二舅回去堵住李米能有一场恶战吗?
我刚进家门,大雨就像瓢泼了似的,哗哗倾斜下来。伴随着星星点点的雷声,一条人影幽灵般地闪进屋。我妈吓了一跳,以为是爹回来了。对方被急躁的大雨浇个落汤鸡。哎呦!她二舅,你下雨天不在家猫着,出来找雨淋啊?
嘿嘿,姐,我好多日子没来看看你和姐夫了,这不趁雨天不能干地里活儿,来坐坐呗。
我妈抬手拽下衣杆上的毛巾,递给二舅,擦擦吧,我找你姐夫的衣服,你换上,春凉骨头,秋凉肉。这都过了八月十五了,庄稼快割了,雨水一泼准感冒。
不用,姐。我站会就走……二舅打了一个冷战。
我妈把爹的一件中山服拿来,死犟死犟,跟我二大伯一样一样的,换下来!
我妈扯着我到厨房回避了一下。
二舅在堂屋喊了一嗓子,进屋吧,姐。我妈看二舅穿着我爹肥肥大大的中山装忍不住笑了,秃驴子,你是干吃不长肉。
二舅嬉皮笑脸坐在炕沿上,就手从烟笸箩里捏了一撮烟末子卷进纸里,打着火机,吸了一口,姐,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画画的事儿,原来不想传出去,俺家的底细,你最详细。俺爷爷的爷爷留了一幅画,我一直没出手,就是不希望老祖宗留下的遗物,在我手里弄丢了。所以,我没事也画几笔。小青都告诉你了吧?咳咳咳……抽得猛了,二舅咳嗽起来,眼泪也出来了。我急忙给二舅捶背,我妈倒了杯白开水递了过来。二舅接过,嗯,姐。我真是渴了,你是雪中送炭呢。咕嘟咕嘟一气喝干净杯里的水。
秃驴子啊,怎么说呢?你画画的事儿,在安家庄不是什么秘密了,还有你祖上留下的那幅画,乡亲们哪个不知?这层窗户纸不挑破而已,俺家小青是第三个或者是第四个进你画室的人。
嗯?怎么讲,姐。
唐桂英算一个,你算一个,青儿一个。另外,你那间黑咕隆咚的小屋始终是安家庄的一个磁场,好多人在眼红你这幅画。我说的第四个人,也许是别有用心的家伙。既然画是老祖宗留下的,必然价值不菲。秃驴子兄弟,我奉劝你两句,别招来杀身之祸!我是你姐,好赖不济姓亲。你最好早早处理了那幅画,其它的我就不说了。
姐,你……你是说安家庄的人全知道我有一幅价值连城的画儿?我一点没看出来。
秃驴子,等你看出来,恐怕鸡飞蛋打。
那……姐,你给我出出主意,该咋办?
把画出手,再不就搬离安家庄。你之所以不盖新房子,住在那破瓦房里,也是为了不引起人的关注。李米你不敢得罪,甚至和他走得很近,寻求一把保护伞。夜长梦多,兄弟。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实在佩服我妈,在安家庄我妈可以说是个有文化读过书的女人,我妈的思维很缜密,别看我爹一天到晚舞舞扎扎,很厉害的样子,其实,私下里他要听我妈的。我家大到建宅基地,与人迎来送往,小到购置一根针线,基本是我妈拍板定音。就那一手娟秀的毛笔字儿,没有几个不竖大拇指的,过年的春联好多家都找我妈写。我爹实际上是个纸老虎。不过,我还是怕我爹的巴掌,那一巴掌搧在脸上,眼冒金星,天旋地转。我妈有文化,不和我爹争执而已。
现在,我妈的话令二舅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这么些年,他以为隐藏得多么深,殊不知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幅画,他是掩耳盗铃。二舅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紫一阵。
他说,我往哪搬?我去哪啊姐。我是最愚蠢的人,我死了得了,活在世上丟老林家人的脸。二舅左一耳光,右一耳光打自己的脸。
我妈说,秃驴子兄弟,你是个男人,怎么没有一点担当?老祖宗的画在你手里不是?什么不重要,想法子安置好这幅画,别弄丢了,是不是这个理?
二舅点点头,又摇摇头。雨停了,地面上的积水形成一个个坑,疙疙瘩瘩的大小不一,仿佛人长了一脸麻子。起风了,风摇曳树枝,洒一串串水珠下来。太阳再次钻出云层,露出灿烂的笑容。安家庄像一个簸箕,深深地隐匿在崇山峻岭中。近山绿海苍茫,风掀动的树发出沙沙沙的声音。山坡的果园硕果累累,红的黄的绿的果实,经过雨水的洗浴越发娇羞可人,充满诱惑。天蓝得像一面镜子,蝉鸣此起彼伏。
二舅离开我家的时候,我妈见他神色不对,叮嘱我,小青,跟上你二舅,看看他去哪?这秃驴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唉!白瞎了二伯当年的一片苦心……
二舅像一个醉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逛游在安家庄那条土街上。他的眼球充血,拳头攥得像块石头,唐桂英,你这个败家娘们,枉费我几十年如一日地稀罕你!我……我杀了你!我都说过,你动什么都可以,就别动我的画,别说出去我的画。结果呢?我和你没完。今儿!
二舅摇晃着回到自家院子。李米已经走了,杏树下的那把椅子遮了一块塑料。
唐桂英,你给我出来!二舅豪气冲天地吼了一声,唐桂英你哑巴了,出来!
二舅手里握着一块鸡蛋大的石头,站在风门十米远的地儿叫嚣。二舅每叫一声唐桂英,就跳一个高。
当然,二舅的叫喊声招来了许多父老乡亲,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他们很久没这么热闹地看过一场大戏,谁也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人越聚越厚,成三角形围拢在二舅家门前。占据着安家庄集体的房子,还被李米村主任庇护着,摊得好责任田,分得好山林,上级给庄里的三个低保户,就有二舅一家。大家心照不宣,敢怒不敢言。巴不得二舅家出事,死个人才好。
二舅叫号了半天,唐桂英我二舅妈也没个人影。不在家,还是另有隐情?人们议论纷纷,要打就麻溜的,这秃驴子也就是雷声大雨点小,喂!秃驴子,你叫了快一个小时了。你不累,我们站着也累了。有能耐,冲进屋狠狠收拾一顿你娘们。啧啧,你的绿帽子戴了这么些年,也该换成别的颜色了。
就是,秃驴子,女人这东西,你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都是跨裆顶串葡萄,你总不会老被人家骑在头上拉屎吧?
照我说啊,二舅不差别的,差得是尿性,横竖连个崽子没有,大不了同归于尽,对不对?
二舅的头皮发麻,浑身发胀,像一只鼓足了空气的球,他要爆发。他在墙角捡来一堆毛石,一块一块投掷进屋里,北方乡村的房舍结构是这样分布的,一进门是厨房,也就是外地。厨房的侧脸是堂屋,里屋。二舅投掷的石头,落在长方形饭桌下边,落在蛋筐内,鸡蛋鸭蛋鹅蛋被石头击碎了不少,蛋黄喷溅了满地都是。二舅投掷一块石头,就骂一句:倒霉唐桂英,你死出来啊,你有种出来!
唐桂英就稳稳当当坐在炕头,一边织毛衣,一边看二舅耍大刀。她太了解这个男人了,渗透到他的每一个呼吸,每一根血脉。
二舅真的呼号疲乏了,胳膊也挥舞得酸溜溜地麻,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二舅说,我喝百草枯得了,你们不是希望我喝那玩意吗?
那你倒是喝给我们看看啊?别光说嘴啊?
哎妈呀,臭老六,这话你也能撩?一旦秃驴子真喝了,你咋整?你是不是想霸占唐桂英那一亩三分地?
去你妈的,瞎巴巴啥?我是激将法,你不懂。秃驴子要是动真格的,我也不能坐视不理啊!
我觉得我该上前拉一把二舅。终究二舅是我们的亲戚,叔辈的二舅也是舅。再说我妈分派的任务,我必须完成,我不能让我妈失望。我挤进密密匝匝的人丛,蹿了进去。
我双手拽着二舅,二舅快起来,别在地上,刚下过雨,地上返潮。二舅的裤子手掌已是泥歪歪的。
二舅说,小青,你别管我。二舅无能,不如死了得了。呜呜啊啊啊!二舅又哭又唱。二舅哭得抑扬顿挫,像极了安家庄专业哭丧的马大线。
二舅家的院里院外挤满了人,他们看得还不过瘾,秃驴子是虚张声势,唐桂英那女的真有定力,搁炕上稳坐泰山,秃驴子楞是不敢进去。二舅哭得山高水长,戏份足足的。我拉也拉不起来,我妈和村主任李米一前一后挤进来了。
我妈扯起我,站在一旁。安家庄的大当家来了,没我妈什么事儿。
我以为二舅看到李米会大打出手,出出恶气,哪料到二舅一下子站起身。
扑在李米怀里嚎啕大哭,主任啊,你可得为我做主啊,我活不起了,唐桂英这娘们要杀我。
啊?还有这事?说说看,她为什么杀你?
二舅说,唐桂英嫌弃我穷鬼一个,有了外心,所以就……
哦哦哦,说唐桂英有外心,你有证据吗?
二舅拧出一坨大鼻涕甩在脚边,这样的事儿,唐桂英能让我看到吗?啊?主任你老婆偷汉子会告诉你?
去去去,秃驴子,我看你是欠揍,啥话都扯呼。你自己女人看不住,还挂着我啥事?你是闲得蛋疼是不是?你们都回家做晚饭去,看什么看?就便通知一个事儿,大伙基本都在,上级下来文件每个庄里的险房,国家要给一定的补助修缮,谁家是险房写个材料,交给我。
李米转移话题,人们的注意力都在险房问题上,安家庄除了五保户王发山住着三间百年老宅子,房上苫着石棉瓦,再就是二舅的房子。可二舅的房子是集体的,他无权占有。
哎哎哎!我说主任啊,我家也报一个呗,黄小山嚷嚷道。
死一边去,你家前年翻修的倒置房,谁不清楚,捣乱。
哈哈哈……黄小山真逗。
主任……那我家是不是算一个?二舅才醒悟过来似的,觍着脸说道。
行了,行了,这事需要村里研究决定,再上报。秃驴子你还是先把家事处理明白的。
就是,秃驴子做梦娶媳妇,那房子是咱安家庄的,可不能他家独吞了……
都散了,都散了,庄上自有安排。李米挥挥手,人哄得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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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二舅往屋里投掷石块,砸碎了一筐鸡鸭鹅蛋。我拿起水瓢舀了半瓢井水,呼噜呼噜灌下去。
我妈说,你慢点喝,女孩家家的一点斯文相没有,你二舅妈被你二舅打了?
嗨!二舅妈是吃亏的主儿?妈,你最了解他们了,你叫我去保驾护航,结果李米主任一去,天下风平浪静。
小青,你是说你二舅他两口子啥事没有?
妈,能有啥事?难道,你想他们打得头破血流?
就你二舅妈那德性,就该揍。关键是你二舅没那胆儿,主任走了吗?
一大帮看热闹的人散了,我也走了,没看到李米出来。
你以后可不许这么大呼小叫李米李米的,他好歹是庄里当家的,又是长辈。再说了,你二舅妈和他是不是那个,谁也没逮着。不成,我左眼皮一个劲跳,你二姥爷活着时,没少关照俺家,走,随我去瞅瞅。
妈,我有点饿了。做吃的吧,吃了饭再去呗。
回来再做,别磨叽。我妈拉起我的手就向二舅家奔去。刚到二舅家墙外,就发现二舅和李米坐在院里的一张桌子上,推杯换盏呢。
夕阳的余晖安静洒在大地上。二舅妈在椅子上叉着腿,继续剃腿毛。剃一会儿,放在手心端详着,眼睛瞟一下喝酒的两个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
我妈急忙说,回家!什么情况,这还喝上了?莫非,秃驴子把画给李米看了?不可思议,人真是个怪物。
后来,二舅拎着一壶西凤酒坐在我家炕上,同我爹抿着小酒,喜滋滋地说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儿,我们由此惊出一头的皱纹。二舅仗着几两瓶中物,酒后吐真言。原来二舅与二舅妈的那出戏是故意为之,就是想让安家庄的人有一个错觉,二舅窝囊,被二舅妈逼上梁山,死都没人看。目的就是博得人们的同情心,那所房子的归属权也就没人争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