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妈呀！秃驴子，原来是这样，那政府答应给你家修缮房子了？
　　 二舅呷一口酒，咂巴咂巴嘴，八九不离十了，姐，姐夫。就差上边批下来了，你说我家唐桂英，有时候我真佩服她……嗝，那脑瓜子就是聪明，嗝，她叫我这么做的……
　　 秃驴子兄弟，俺知道弟妹不见兔子不撒鹰。可俺问你，你那幅画呢？老太爷子苦心巴力留下的遗产，你不要弄丢了。
　　 姐，你说那幅画啊，没事。我不……不傻。还在呢。我偷偷对你们说，哈哈……我给李米那王八蛋的画是……嗝，是假的。
　　 你大大咧咧的，千万小心了。我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责备了二舅一番。秃驴子，李米是那么好骗的？他肯定去找懂行的人鉴定，我看你啊，着慌地把真画藏好了，或者去古玩字画店卖个好价，你和弟妹这辈子也够花了。我听我爹说过，太爷子那幅画搁到现在的市场行情，至少十几万，往多里说几十万呢。
　　 姐，你还别说，你真是为我好。我今儿就去县城，找古董专家看看，能出手就出手，免得夜长梦多。
　　 秃驴子，李米答应给你家弄修缮房子的指标，醉翁之意不在酒，就是为那幅画。这多年安家庄的人不知你有一幅名画，更不知你会画画。李米为什么帮你，一开始大家错认为是喜欢唐桂英，他看上的是那幅画。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姐，你就直说吧。别拐弯抹角的，啊？
　　 你俩结婚快五年了，咋没个孩子？该去医院查查到底是谁的问题。早点治疗，居家过日子，没有孩子闹腾，哪有烟火味？
　　 二舅使劲啁干杯里的酒，姐，这事……你就别问了，唉！我……我们这样挺好的。
　　 我妈就没再问，二舅那脾气问也白问，除非他自己说出来。
　　 晌午，二舅眯了一会觉，刮了胡子，找出平时不穿的灰色夹克衫，黑色老板裤，将太爷子留的真迹夹在他画的十几副字画里，准备骑电动车去县城。
　　 二舅妈说，你去哪？收拾得人模狗样。
　　 呵呵，桂英，这不秋收了吗？我早就寻思想买一辆收割机，在附近的庄子揽一些收割活儿赚点钱，不能老这么挨穷。
　　 你进城拿画干嘛？
　　 不干嘛？我画得不怎么的，看看换点柴米油盐呗。
　　 你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
　　 天地良心，我没有。
　　 量你也不敢和我使诈。对了，李米带走的那幅画是老太爷子的真迹吗？
　　 那还有假？人家李主任为咱家的事儿跑前跑后，我赠送一幅画做为答谢不过分。
　　 嗯，那你早去早回。收割机恁贵，咱买得起？
　　 嘿嘿，不是有李主任这个冤大头吗？
　　 二舅推出电动三轮车，腿一骈上去了。走到大门口又觉得把那幅真迹混杂在他画的赝品里不对劲，翻出来放到阳光底眯着眼端详着，越看越爱，凑近嘴边亲了一口。嗯，老天爷不会饿死我这只瞎眼家雀，还给我留一幅画儿，我秃驴子可就指着这幅画翻身呢。他将真迹卷成一个条状，藏在贴身衣服里，扎进了衣襟下摆。瞥一眼车斗里放着的十几幅平时临摹的挂在山顶的云，二舅五味杂陈。
　　 车子叽哩咣啷出了院子。
　　 车子刚上到安家庄庄口，李米的白色桑塔纳轿车嘎一声停在二舅前头，二舅一看是李米，心咯噔一下，莫非这家伙发现那幅画是假的？房子的事儿还没尘埃落定，可别露馅了。
　　 李米一身米黄色西服，笑吟吟地下了车，喂！我说秃驴子兄弟，我正想找你晕一盅呢。你要上哪？
　　 噢。啊？主任，我……我这不想去镇里买把割地镰刀呢，有……有啥好事喝酒呐？
　　 呵呵，我跟你说，你的那幅挂在山顶的云被县城一个古玩商看上了。啧啧，人家一出手就是这个数。李米伸出一巴掌。
　　 五千？
　　 不不不，再猜。
　　 五……万？
　　 错，五十万！哈哈，咱们发达了。
　　 是……是吗？这么价值连城，主……主任，没料到，真是天上掉馅饼……
　　 哎呦！秃驴子兄弟，这画本来就是你老祖宗留下的，我李米何德何能独享？但是哈，人家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二舅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思维短路，傻乎乎地问道。
　　 对方想拜访一下此画的主人。
　　 为什么要见我？二舅紧张地伸手摸了摸胸前那幅画。李米的眼睛比老鹰厉害，他早看出了端倪，没有声张。秃驴子跟我斗，你太嫩了。一个庄子住着，你心里的小九九瞒得了我李米的眸子？居然整一幅赝品糊弄老子！
　　 古玩商有个怪癖，喜欢和古玩字画持有者面对面交流，这幅画他是一眼看中了。哈哈，你想啊，我李米是吃独食的人吗？再说这画本来就是你的，即便赠送给我了，你也永远是它的主人。哎！走走走，先去我家喝点，助助兴。不由分说，将二舅推进车里。
　　 别啊，主任，我得把三轮车开回去，不能在这旮旯放羊，丢了可惜了。
　　 二舅毛毛愣愣开着三轮车进了李米家院里，这才看清李米的车上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西装革履，五十开外年纪，下巴杵着一撮小八字胡，李米介绍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林子然，画的主人。秃驴子兄弟，认识一下，高军先生，B城古画界的专家。
　　 二舅的脸猪肝色了。高军既然是行家能看不出那幅画的真伪？除非他是瞎子。
　　 李米似乎猜出了秃驴子的心思，秃驴子你想啥呢？难道，你赠送给我的画有问题？
　　 不不不，主任，您这话说得见外了。如果有问题能瞒天过海，瞒过专家的鉴定？
　　 也是哈。李米打趣道。
　　 二舅将手往衣服上擦了擦，和高军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握了手，他身上的香水味熏得二舅想吐。呸呸呸，操你祖宗的，一个大老爷们喷鸟香水，男人婆！
　　 管不了那么多了，二舅倒要看看李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李米的老婆很快炒了四个田园小菜，一壶西凤酒呈上来。高军也不客气，自来熟地爬上炕，坐在首位。二舅大汗脚，怕脱了鞋臭死人，就执意坐在炕沿边吃。李米说，又不是相亲，你扭捏啥子？快快上来，没人嫌弃！高老师人可好了。
　　 二舅拘谨地盘腿坐在下端。来，碰一下。为咱们的缘分走一个。李米给二舅斟满杯子，礼让道。
　　 二舅想推辞，又不好打脸。喝了，觉得今天的酒很辣很冲，与以往喝的西凤酒两个滋味。二舅是不能多喝的，他的性子自己清楚，灌点猫尿肚子里存的二两油就会全抖搂出来了。
　　 李米起身给二舅倒酒。二舅手捂着杯子，不不不，主任，我的酒量你不是不知道。不成，一杯正好。不喝了，不喝了。
　　 哎！秃驴子兄弟，我的面子小，人家高老师是特意过来拜访你的，你不可以不赏脸吧？
　　 就是，就是。子然兄弟，我一会去你家参观一下您的画室。我听李米说，你有一间小小的画室，谁也进不了你的画室是吗？可否为我破一次例？我大老远的来一趟不容易。
　　 高军撅着屁股为二舅斟酒，二舅的脸就红了。二舅活了三十年，还第一次有人客客气气给他倒酒。二舅浑身冒汗，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多不好，高……高老师，我该给您敬酒的……反倒让您……好好好，我喝，我喝。
　　 二舅双手端着杯子，高军满上，哎，这就对了，男子汉大丈夫，没有酒量办不成大事，我是带着诚意来的。呐，今天李米说起你，我就有了巨大的好奇心。你想啊，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竟然藏龙卧虎，生活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画家，我的使命感就来了。这些年我可是没少挖掘这样的人才，哈哈，子然兄弟，你一定要满足老哥的愿望，看看你的画，看看你的画室。干！
　　 干了！
　　 干了。爽！
　　 二舅在喝完第三杯酒后，舌头有些发板，说话吐字不清。李米朝高军递了一个眼色。高军凑近二舅，喂！子然老弟，你没事吧？就这点酒能把你掀下马？我不信。
　　 二舅迷瞪着眼皮，谁……谁他妈说我醉了，我……我捏死他。
　　 就是，子然老弟不仅有酒量，人还才华横溢，对吧？从你家那幅藏画就看得出，老弟不是等闲之辈。
　　 嗯嗯，对了，秃驴子，修缮房子的指标下来了，有你一家。咱安家庄就你一家享受此待遇。
　　 啊？是吗？太太、太好了，主任……你是俺爹……你比俺爹都……亲。
　　 哎我天！你彪了，喝大了。我是李米，不是你爹。再说你爹死多少年了，吓人不？秃驴子，秃驴子……二舅头一歪趴在桌子上，呼噜撼天。
　　 李米支开老婆，去去，你先回儿子那屋睡吧，我和高老师再喝点。
　　 那……秃驴子咋整？
　　 没你的事儿，我自有办法。
　　 李米老婆转进厨房，听他们在商量什么。
　　 二舅是被剧烈的头疼弄醒的。窗帘没放，一束泼辣辣的阳光照耀在他脸上。雀子叽叽喳喳歌唱。码着半开的窗户透进来阵阵瓜果香，院里的酸梨，苹果熟了，亟待采摘。
　　 桂英，桂英，二舅哑着嗓子喊了两声，没有回应。看看身上衣服还穿着。二舅坐起身，昨晚的一幕浮现眼前。
　　 啊！我的画儿。二舅翻了翻昨天带着的布包，谢天谢地，画儿还在。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却有一股墨香力透纸背。唉！老祖宗留下的字画，看来……
　　 二舅认真端详了一下千疮百孔的老屋，摇摇晃晃走到院子里。
　　 鸟儿在枝头拼命展现自己，将歌儿唱得如泣如诉，二舅仰脖儿就看到群山静默，半山腰上悬浮着如梦如幻的云雾。
　　 二舅折回小屋，拿起笔，在铺开的纸上挥毫泼墨。一气呵成之后，二舅闭上眼，闻着墨香。仿佛面前站着挂在山顶的云原作者，他的老祖宗。二舅只觉得口干舌燥，站立不安。后背嗖嗖的冷风，他迅速逃离画室。
　　 唐桂英……你在哪？二舅甩开膀子，朝一个方向走去。他心知肚明，自己想要去的地方。
　　 一绺绺炊烟在金灿灿的日光下，把安家庄描绘得恬静安然，趟二遍地了，人们都在忙，忙土地，忙妻儿老小，忙着赚钱。
　　 钱！这个王八蛋，它害惨了老子！二舅自言自语说着，脚步则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二舅想过，唐桂英不会在李米家，真的。唐桂英是二舅的女人，二舅这么想的时候，也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嗯，即使唐桂英在李米家，他们也是为了谈事才坐到一块儿。
　　 李米的院子很大，青石垒得墙体很高，李米的宅院深似海，二舅呲着脖颈，望着李米家的院落，就如守着一块冷冰冰的铁。
　　 这个时候，李米在家干什么呢？吃早饭，或者已经吃完早饭，坐在他家舒适的沙发上袅一支玉溪烟。二舅知道李米喜欢玉溪牌子的烟，正像他熟悉李米身上的味道，他大鸟的卵皮上长着一颗红痣，有米粒那么大。他们在少年时，赤身露体跳进安家庄大河里洗澡，二舅就摸过他的命根子，那暂，李米还调侃说，以后二舅娶了俊媳妇，有半铺炕给李米。李米的婆娘，也让二舅搂搂。话是少年时说出的，现在，却像诅咒在二舅的身体里肆意磅礴。幽幽地古木参天，遮蔽着二舅的天空。李米家的大铝合金门紧闭着的，二舅在门口来回踱步，抱着膀子，很自然的样子。有人来，二舅就撒谎说，找李米主任办事。风来了，二舅和风握手言和。二舅感到风最解他的心意，风一吹，二舅身上密密麻麻缀着的一层虚汗就被舔干了，还有些凉爽。
　　 二舅做了一个深呼吸，他看见一只公鸡身后尾随着五只母鸡，在草坪上啄虫子吃。公鸡叼着一条肥硕的虫子，没有吞下去，而是走过来喂给一只小母鸡。二舅吸了吸牙，蹲下身，用手搓脚趾间的污垢，一搓一卷灰垢。凑到鼻子底闻闻，一股子臭味。吃了公鸡喂得虫子，小母鸡被公鸡踩在身上，咯咯咯哼哼着，二舅就觉着那公鸡是李米，身下的小母鸡多么像唐桂英！
　　 二舅不知怎么就有了力量，对，他一没偷，二没抢，凭什么胆怯？光明正大的敲门不可以吗？
　　 咚，咚咚，咚。二舅抬起手臂间隔一分钟敲了四下。
　　 门是在一柱香的时间里，被推开的。二舅的心里揣了小兔子，在和李米四目相对时，二舅结结巴巴说，李米主任，我是来交代一件事的。
　　 李米说，进来吧，刚巧唐桂英也在。你们约好了似的。
　　 李米说出这三个二舅再熟悉不过的字后，二舅一颗悬着的心，居然噗通落地了。
　　 唐桂英此刻坐在李米家院里，一把藤椅上，叉着腿在剔腿毛。二舅的脑袋嗡的响了一下，二舅了解唐桂英，我二舅娘有一个毛病:每次排卵时，腿毛疯长，比男人的荷尔蒙还强烈十分。唐桂英用电动剃须刀，在大腿上一寸一寸慢慢游弋，二舅进来她连头也没抬。好像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二舅咬着嘴唇，厚厚地嘴唇淌出一丝血。
　　 李米说，你不是有事吗？说吧。唐桂英也不是外人。
　　 二舅抿了抿嘴唇，腥咸味儿的血汁伴着唾沫，二舅使劲咽了下去。二舅看一眼唐桂英，又看一眼李米，我是说，那天匆忙，我……给你的那幅画是赝品，是我自己模仿老祖宗画的，其实，那位高先生他也被蒙混过去了……
　　 噢？秃驴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是完全可以继续瞒天过海啊？李米搓搓手，唐桂英抬了下头，电动剃须刀也嘎吱停了。
　　 二舅鼓足勇气，红着脸铿锵有力地说，你是村主任，我哪里敢撒谎骗你？
　　 那你的画呢？
　　 喔，你跟我回家拿？
　　 李米和唐桂英我二舅娘对视了一眼，唐桂英站起身，抖搂了一下腿上的毛，头前带路，李米心领神会。
　　 二舅忍着眼里的泪，搂着李米的肩膀跟在唐桂英身后，二舅挤出一脸无可奈何的笑说，还记得年少时，你说的话？李米诧异地问，啥子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