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文兴第一次参加公司会议。会议室不算大，三十平米左右，墙上挂着几幅装裱好的画，画框用的是米色榉木，上了透明的聚氨酯油漆，厚实光滑，想必任何多肢动物都无法攀爬。这些画作出自史经理之手，桌上方那幅《向日葵》是模仿梵高的，金黄色的背景，深黄色的主色调，像室外炙烤的烈日，令人炫目。
　　 七月的深圳持续高温，角角落落热得彻底，热得邪乎，像一群心怀不轨的阴谋家，暗地里协商着如何酝酿一场超强台风。椭圆形大桌子围坐满了人，老板钱易生总结了上个月的业绩，表扬了几个人，也批评了几个人。有的人看着钱易生张合着的嘴巴，把自己眼角的鱼尾纹弄成了笑容，有的人埋头在本子上写着什么，还有的人木木地坐着，像在发呆，又像在思考。
　　 二十八岁的钱易生，瘦高个，短头发，一副清爽精神劲。小学毕业后南下打工，然后当了三年兵，偶然的机会，经一个战友亲戚朋友的介绍，做了国内一位励志大师的专职司机。后来那位励志大师帮了他一把，叫他去推销他出的励志书籍。当时那位励志大师在国内知名度很高，一些政府部门、企业老板也买他出的书，成套成套的买，要花上一两千元。中国向来喜欢励志的东西，也需要励志的东西，政府官员买了，可以励志他治下的百姓；企业老板买了，可以励志他旗下的员工。励志书籍像一味见效甚微的“补药”，没服它，身体不会差到哪里去，服了它，也不见得身体有多强壮。但有些人就信奉它，因为补药毕竟是补药，不像文学书籍，它既没有补药的功效，也和功利不沾边，所以文学书籍常常扮演小三或私生子的角色。钱易生看准了“励志”这一行业，掏空了乡下父母的老底，又借了一部分启动资金，租了一间甲级写字楼，注册了一个文化公司，网上网下专门销售那位励志大师的书籍。几年下来，钱易生到底赚了多少钱，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销售人员每个月的工资大家是知道的，按提成计算，每个人一个月多的能拿四万多，少的也有两万多。据老员工说，去年年底聚餐的时候，钱易生喝了酒，言谈间透露了一个数字，他伸出一只手，五指并拢，似乎有点不满足地说，咳，今年只赚了四百多万，比去年少赚两百多万，开始走下坡路了，得设法拓展项目。果然，钱易生扩大了规模，在另一层又租了一间写字楼，今年五月份开始，做起了公众号。公司现有员工四十六人，据说还要再招一批有识之士。
　　 当钱易生讲到“新媒体文章最大特点就是复制”的时候，他的手机震动起来，在桌上嗡嗡响，他接了，嗯啊嗯啊了几句，回头示意史经理接着讲下去，他自己出去了。史经理就接着讲，讲变现，讲涨粉，讲爆文，讲标题，讲原创和伪原创，讲文章推广等等。停顿了几秒，看着众人，史经理继续说，推广尤为重要，大家都知道推广主要通过哪些渠道吗？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他强调说，每天发在公众号上的文章，同时也要同步上传到头条号、企鹅号、百家号、搜狐号；豆瓣、知乎、贴吧；微信群、QQ群，以及分享到各自的朋友圈上面去，只有这样，才能提高曝光率，才能增加浏览量，也才能更有效地快速吸粉。史经理讲得起劲，讲得头头是道，讲得比他的画作更具色彩。开始有人频繁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文兴也瞟了一眼，时间早已超过了规定的下班时间。文兴心里开始急，女儿欣欣还在学校没人接，他希望史经理快点结束会议。
　　 这时，会议室的玻璃门开了，钱易生的父亲提一只鸭子进来，满头大汗地问，易生不是在这里吗？史经理说，他刚出去不久。看样子钱易生父亲走累了，热得满身是汗，站在空调出风口吹风，把装在网兜里的鸭子搁地上。鸭子可能是从遥远的乡村来到深圳的，双脚被稻草捆住，网兜比较长，下半身别了个结，鸭子无法自由活动，长途颠簸，得不到重视，似乎受了委屈，呱呱呱叫了起来。众人把目光投到鸭子身上，听鸭子讲话，但不知道它讲了什么，所以就没往本子上记。后来鸭子不呱呱了，史经理继续讲，大家收回目光，继续往本子上记。一股汗臭味悠悠然飘来，有人左手捂鼻子，右手写字，有人抬手不停地在鼻子前来回扇风。史经理也闻到了异味，但他没有表现出来，毕竟钱易生的父亲是他的姨丈。他仓促地讲了几句会议结束语，然后说，散会。
　　
　　 二
　　 下了电梯，走出写字楼大门，一股热浪迎面扑来。夏天日长夜短，都七点十分了，外面还明晃晃亮。文兴来到停车处，启动电单车，向学校驶去。公司到学校，十分钟，学校到租房处，也是十分钟，误差不会超过两分钟，好像丈量好了似的。下班高峰期过去了，路上还很拥堵，各色车辆甲壳虫一样趴在路上纹丝不动，文兴掉转车头，朝小路走。电单车有电单车的好处，可以见缝插针，走街串巷，泥鳅一样钻来窜去，来去自如。这么便利的交通工具，政府也开始禁止了，偶尔在路上设卡，拦下许多电单车，拖上大卡车，拉走。早些年深圳禁止摩托车，去年下半年又开始禁止电单车了。其实禁止也就是一种“口号”，无法做到真正的禁止，大街小巷同样还有弯来拐去的摩托车和电单车来回穿梭，只是没那么“放肆”罢了，骑在路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稍有风吹草动便趁机脱身开溜，只有那些不“醒目”的人才会人赃俱获逮个正着。
　　 近两三个月来，文兴就是骑着电单车，顶着烈日四处找工作的。他把简历投在58同城和前程无忧上面，用人单位看了觉得可以，便来电话通知去面试，就这样，文兴面试了一家又一家，结果不是用人单位说“等通知”婉拒，就是文兴说“考虑考虑”来谢绝。半个月前，失业两个月又二十一天的文兴，终于比较满意地进了现在这家公司。文兴较早前一直在工厂做流水线工人，收入微薄，勉强维持生活。近些年，自媒体异军突起，公众号如雨后春笋，文兴平时喜欢写东西，去年底，有幸进了一家一百多号人的金融公司，专门给公司的公众号上写软文。软文不比电视、报纸上那些广告，三言两语表达完，显得有些生硬，有些功利，有些迫不及待，类似十几年前流行的A带，赤裸裸地一览无遗。而软文却不同，突出一个“软”字，看似柔顺绵绵，却暗藏机关，隐隐约约不知不觉一步步把你引入作者精心设计的圈套。简单说，软文的写作大概是这样的：先设定一个故事，然后把故事自然而然顺理成章地引到产品上面去，让人看了故事的同时，也记住了需要推广的产品。那时公司规定每天写一篇软文，文兴感到轻松自由，不用动多少脑子就能写好。环境优雅，朝九晚六，每天八小时，每周双休，公务员一般。这些对一直在工厂加班加点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的文兴来说，简直是上了天庭见到了王母娘娘。文兴好长一段时间沉醉在这样好的工作环境当中，沉醉在终于找到了一份适合自己的好工作当中，他暗暗下定决心，好好的在这里干下去，一直干到“退休”也无妨。由于他的文字功底好，又有生活经验，加上想干，有动力，每篇软文都写得很好，部门经理经常在小会上表扬文兴，奖金也随之水涨船高。一次部门经理笑着说，文兴，不出两年，我这个位置就是你的了。这话有点开玩笑的成分，但也不是没有可能，为此文兴更加努力。剩余时间，文兴写点自己想写的东西，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满眼是金灿灿的阳光。可是，今年3·15打假期间，公司被取缔了，理由是违规操作。公司不服输，想改做别的项目，全体员工培训了一周，听了几个“外来和尚”念的经，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吹灯拔蜡，宣告解散。如今，虽然工作安顿下来了，但文兴隐隐还是有些担忧，怕现在的公司步那家金融公司的后尘，不知哪天也来个关门大吉。
　　 文兴老远就看见女儿欣欣背着书包一个人站在校门口东张西望，头上的两条羊角辫下垂着，恹恹的，和它的主人一样，表现出漫长的无趣与委屈。往日文兴晚来接女儿的时候，有老师陪着，今日或许来得太晚了，弄得老师也不耐烦了，就撇下孩子回去了。文兴不怪老师，老师也有孩子有家，也要早点回去买菜做饭。欣欣表现出来的不满和委屈，文兴也理解，孩子嘛，看别的同学陆续被家人带走了，留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等呀等，那滋味的确不好受。每回看到欣欣在校门口东张西望等爸爸出现的时候，文兴便会想起自己上小学三年级时被老师“留堂”的那一幕。那是文兴第一次留堂，也是最后一次留堂，老师罚他抄写课文，而且必须要抄写五遍。那是一个很年轻很好看的女老师，留两条乌黑的长辫子，一声不响地坐在教室门口等文兴完成任务。文兴抄完两遍课文就不耐烦了，心早已飞出了教室，在野地里狂奔起来，屁股开始不听话，在凳子上磨来磨去。女老师呢，静水一潭，低头细细磨她的指甲，一抹夕阳透过屋檐，打在她光洁的右脸颊上，犹如扑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熠熠生辉。几十年过去了，许多老师的面容在文兴的记忆里模糊了，唯独那个叫韩秋英的女老师，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还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有时文兴想，韩老师现在过得好吗？每当这样问自己的时候，文兴就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异样感觉，甚至眼窝莫名地潮湿起来，有一种叫忧伤东西，水漫金山般从远处漫延过来。文兴把这种感觉称之为“记忆的情感”。文兴很享受这种情感，它能给人带来美好到流泪的程度，一瞬的，遥远的，忧伤的，一拉一扯，把人内心最纯真的东西丝丝缕缕地拉扯起来。文兴有时就想，情感是世上最美好的一种东西。
　　 公司分给文兴名下两个公众号，一个情感号，一个教子号。还有六个垂直号由其他人打理。情感号是主打，教子号是附带，两个号每天定时各推送三篇文章，其中一篇是文兴写的。这样，文兴每天固定要完成两篇文章，比之前那家金融公司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薪资却高不了多少。情感号的名字听上去有点怪，叫“回复者”，其实也不费解，就是说，读者在情感上有什么困惑，可以在文章后面的留言处留下自己想解决的问题，而小编则通过后台逐一回复解答，无一遗漏。这个号的阅读对象主要针对年轻人，当然也适合已婚和离异人群。推送到回复者这个平台上的文章，必须是实打实的原创，而教子号则简单多了，可以在网上东拼西凑摘抄，只要有关“教子”的内容即可。尽管如此，还是要花一点心思去弄，因为文章推出后，要打上“原创”两个字。而内容又不是原创，过不了平台设置的原创功能。怎么办？只好耍点小聪明，文章的开头和结尾是自己写的东西，中间呢，夹上别人写的东西，有点像夜市地摊上卖的棉被，看上去是新的，其实里面夹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中国人多，头脑活泛者比比皆是。然而偏偏就要这样，才能骗过平台上的设置功能，大大方方给你标上“原创”俩字，这样的文章，就是圈内所说的“伪原创”。这感觉好比考试作弊的学生，看到老师在试卷上用红笔写的“优”字，心里既开心又忐忑，剩下的就是侥幸和坦然。文兴是不耍这种小聪明的，他写的东西，都是自己知道的，自己想说的话，以及自己的观点，从不东拼西凑把别人的东西窃为自己的东西。
　　 为了使播音者方便和播出的效果有诗一般的韵律，文兴在写“回复者”这个号的文章时，特别注意遣词造句，以及句子的长短与其表达的情感。为此，播音员晓航不止一次地说，文兴老师的文章不但故事讲得好，而且播起来特别顺口流畅，不像个别人的文章，播之前要花时间看上好几遍，自己注明哪里该停顿哪里不该停顿。文兴老师的文章我却不用花这些时间，拿起来直接播。文兴老师，我好喜欢你！她最后的这句话，逗得大家一阵哄笑。这个虚岁只有23岁的女孩儿，活泼开朗，声音甜美，文兴打心眼里喜欢她。公司里的员工，百分之九十五是90后生人，剩下几个也是80后，只有文兴一个人是70后。开始文兴有点不自在，老觉得大家会嫌他老，不免生出一些自卑来，慢慢地，发现大家并无此意，开口闭口文兴老师地叫：文兴老师早，文兴老师看看我这个选题怎样？文兴老师再见。每天和年轻人在一起，不觉间，文兴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人也随之开朗起来，那副老气横秋的形象，打包快递寄回了老家。
　　
　　 三
　　 第一次收到晓航的邀请，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文兴完成了周六和周日的文章(做过公众号的人或许知道，周六周日虽然休息，但公众号上仍然要发文章，即使春节期间也一样，一天都不能断更)，刚打开后台给一位读者回复留言。晓航发来微信：文兴老师，明后两天有空和我一起去爬山吗？看电影也行。文兴抬头朝装了隔音材料的播音室望去，里面透出灯光。文兴知道，晓航在里面。文兴犹豫片刻，回复说：好的。接着又打出一行字：明天去我那里吃饭吧，改善一下伙食。深圳大部分公司管住不管吃，那些自己没有租房的人每天都吃盒饭，或者去小饭馆炒个菜，吃碗面，随便对付了事，不卫生又吃不好，长此下去，营养定会失衡。文兴没结婚之前也这样，所以他深有体会。晓航住公司租的房，同样在外面吃饭。现在既然她邀请去爬山或者看电影，请她吃顿家常便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消息发出后，晓航很快回复，也俩字：好的！末了发来一个微笑的图片。文兴又打出一行字：明天你来我的住处，咱们吃饭后决定行动方案，可好？晓航发来个OK，然后又是一个笑脸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