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上一到公司，史经理就一脸笑容地告诉文兴，说他周日那篇发在“回复者”的头条文章阅读量已破六万，转发量超过九百余次，涨粉五百多个，留言、打赏的人翻了一番，史经理说，光打赏就两百多元，现在才月中，文兴，你这个月的收入又要上涨了。史经理又说，改天开个会，交流一下你的写文经验，如何选题，如何结构，如何做到最精准、最抓人、最吸人眼球的表达等等，这些都可以分享给大家。史经理还说，文兴，我没看错你，老板在我面前表扬过你。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你，你还是继续写精品文，争取每次放在头条上，粉丝们喜欢你的文风。哈哈，加油！对了，今晚我请你吃夜宵。
　　 史经理高兴，文兴当然更高兴，一来自己的文章被人喜欢、认可，二来收入也水涨船高，搁谁都会高兴。公司规定，粉丝打赏的赏金一律归作者所有，月底与基本工资、奖金统一划入每个作者的账户上。公司这一举措很好，不仅给每个作者动力，努力写好每一篇文章，同时无形之中也给公司带来更大的效益。把谁的文章放在头条上，是由公司审核把关人员讨论后决定的。在回复者这个主要的大号里，差不多每天的头条文章都是文兴写的，有人不服气，暗地里说公司偏向文兴，看重他是作家的身份。为了让不服气的人服气，审核组成员做了几次“试验”，把每个人的文章轮流上头条，结果后台数据显示，无论是打赏金、留言还是阅读量，每次都是文兴的文章最高。有数据摆在面前，那些不服气的人无话可说了。文兴在一次会上说，文章好是最基本，有思想，有情感的文章粉丝们都喜欢。光文章好还不够，耐心、仔细回复每一条留言也非常重要。我们的主体号名字就叫回复者，只要你真情实意把心交给了对方，回复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我想，他们就会感激你，记住你，信任你。如此，作者和读者便建立了友谊。也只有这样，我们的号才有可能越做越大，越做越好，也是我认为做公众号的意义所在。他停顿片刻，笑了笑说，有时夜里睡不着，半夜起来回复留言，尽可能给留意者一早起来就能看到我的回复。
　　 工作上能主动积极回复读者，在自己的情感上文兴却犹豫不决。晓航对他的感情，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文兴不木，不傻，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他不敢，或者说克制自己不往那方面想。在文兴的言行举止和行动上，晓航是一个小他十多岁的小妹妹，但在他的潜意识里，在他的情感最真最深处，他是爱晓航的，也希望自己有这样一个伴侣。夜深人静的时候，文兴在虚假和真实之间纠结、徘徊、厮杀，有时虚假打败真实，有时真实战胜虚假。有一次去商场的路上，晓航想拉文兴的手，被文兴巧妙躲开。晓航直视文兴，问，我漂亮吗？文兴答，漂亮。晓航又问，我人好吗？文兴答，很好。晓航又问，你喜欢我吗？文兴笑，说，像你这样的女孩谁见了都会喜欢。晓航一跺脚，那你为什么没有回应，不冷不热对待我？文兴说，怎么会呢，你是我小妹，我一直把你当小妹看。晓航说，言不由衷，你虚伪。你看着我的眼睛，一句话，你爱不爱我？文兴支支吾吾，避开对方期待的目光，说，别闹了，路人看着我们呢。
　　 晓航生气了，一个人走了。看着晓航落寞的背影，文兴追了上去，心下想，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儿，应该喜欢小鲜肉，怎么就盯上了我这块被烟熏黑的老腊肉呢？此后，两个人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不过双方都清楚，谁也放不下谁。一天去学校的时候，欣欣问文兴，爸爸，晓航姐姐昨天问我你和妈妈的事。文兴说，你怎么回答的。欣欣说，我就说我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妈妈了。
　　 是啊，欣欣两岁半的时候，前妻就和文兴离婚了，转眼都过去六七年了。那时文兴在一家五金厂，前妻进了她同学开的一家养生馆。每天面对的都是一些穿金戴银，开着豪车的有钱人，耳闻目染，渐渐地前妻对文兴不满，嫌他没本事，只会靠一点死工资过日子，没盼头。前妻提出离婚，文兴没同意，说欣欣不能没有妈妈。后来，文兴发现前妻和一个台商老板出双入对，觉得这样的婚姻维持下去没任何意义，也就同意离婚了。两个人离婚后，前妻没来看过欣欣，好像她从来没有生过一个叫欣欣的女儿。这段婚姻，给文兴留下了阴影，他不怨前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都有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只是他认为，在这个以物质论英雄的时代，没有一个女人甘愿和一个穷光蛋过一辈子。所以他想爱，又不敢爱。有时他觉得自己除没本事不会赚钱外，还是个懦夫，怪不得晓航会说他虚伪。
　　
　　 四
　　 这天下午，钱易生把一家准备上“回复者”公众号的产品和传真过来的产品说明书以及对方的要求放在文兴面前，要求他赶写一篇软文，争取明天发在广告栏里。看了产品和说明书，又仔细看了客户的广告要求，文兴对钱易生说，这不是要我们夸大产品功能欺骗消费者吗？钱总，我不能按对方的意思写。钱易生看了看文兴，突然莫名地来火，脸上的笑容即刻消失，提高嗓门说，人家叫你怎样写你就怎样写，顾客是上帝，你知道么？看文兴无动于衷的意思，又说，在这里就得听我的！文兴无话可说，周围的同事瞟了一眼佛袖而去的老板，又瞟一眼文兴，有的莫名其妙，有的窃笑。文兴坐在那里写不是，不写也不是。按客户的要求写了，对不起消费者，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不写吧，没完成任务肯定得罪老板。职场上，和老板对着干，就等于自己砸自己的脑袋，找死！最后文兴还是决定不写这篇太离谱的软文，他找到史经理，把老板的意思和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史经理无奈地笑笑，不知道他这无奈是对老板的还是对文兴的。史经理说，没事，你不愿意写，我不会强迫你写，这样吧，你先去忙别的，这事我来想办法。结果，史经理让另一个人写，至于有没有按照广告商的意思写，文兴不知道，因为他第二天没看发在上面的那篇软文，他不敢看，连点击打开它的勇气都没有。
　　 两天后，文兴病了，感冒高烧，喉咙发痛。深圳的深秋时热时凉，文兴夜里洗了个冷水澡，第二天起来浑身软绵绵的，喷嚏连天，鼻水淋淋。这天早上文兴没做早餐，父女俩进了路边一家早餐店，给欣欣要了一碗豆浆、两个包子和一个茶叶蛋，自己则要了一份素肠粉。无论是自己做还是在外面吃，文兴规定每天至少要给欣欣吃一个鸡蛋，自己呢，向来比较随便，一碗汤面条，一团汤粉丝，加点酱油、葱花、辣椒酱热乎乎地吃着。有时把剩下的隔夜饭和着鸡蛋炒了，吃着也香喷喷的，也没什么觉得不好。肠粉上浇了黄橙橙的配料汁，盖了几片生菜，筷子下去，肠粉断了，再夹一下，又断了。不用吃，文兴知道这家的肠粉肯定不好吃。果然，吃了几口，文兴就没有食欲了，或许身体不适的原因，吃了一半就不想吃了。好吃的肠粉麻花一样搅在一起，油亮亮的富有弹性，筷子怎么夹都不会断，比如天桥旁边有一家潮州人开的肠粉店，颜色、口感、味道就是不一样。要说深圳的肠粉，文兴一直认为，还是潮州人做的地道。
　　 目送欣欣进了校门，时间还早，心里想着去附件一家药店买些感冒退烧药，就骑上了电单车。路上行人行色匆匆，大部分是周边工厂的工人，有的拿着包子或油条，边走边吃。到了药店门口，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文兴给史经理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感冒了，今天去不了公司。史经理那边停了几秒钟才说话，哦，严重吗？去医院看看。文兴说，我在药店门口，吃了药估计明天会好起来。史经理说，好的，明天来了记得补上请假条。又说，对了，你有写好的文章吗？有的话发给我，今天要用。文兴喷嚏了几声，说没有备稿。史经理嗯嗯几声便挂了电话。
　　 文兴没料到，自己这一病，竟然病了一周。开始低烧，喷嚏连天，鼻水淋淋，第一次服药后，退烧了，鼻水止住了，喷嚏也不打了。文兴准备去上班，喉咙却开始痛，咽口水都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横卡在喉咙口，吃东西也困难。文兴知道是扁桃体发炎了。接下来，开始高烧，惧寒、出冷汗、睡着的时候噩梦一个接一个。以为小感冒服了药很快就会好，没想到会这样严重，文兴去了一家医院，打了点滴，吃了药，才慢慢好起来。这几天，欣欣上学一直由晓航接送，她叫文兴好好休息，别出去又染了风寒。
　　 生病期间，文兴无心浏览公司分到他名下的两个公众号，只是匆匆打开过两回，没有细看，也没进过后台。他知道，每天发在上面的头条文章都是史经理安排别人写的，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还是那句话，世上少了谁，地球照样转。病愈后返回公司，文兴打开“回复者”这个号的后台，发现一篇头条文章后面有两条读者留言没有发出来“见人”，说的是这篇文章属于抄袭，除开头和结尾不是，中间部分都是，而且是一字不落地复制。前一条留言的措辞比较含蓄，后一条留言言辞犀利，说这种现象是不道德的，是无耻的，是不折不扣的的文贼！文兴随便百度了文章中间的一小段，果然，这篇文章早在八年前就发表在了国内一家颇有声望的杂志上，标题是《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全文两千多字，是一篇感人至深的叙事散文。文风似曾相识，再看署名，文兴一惊，竟然是自己认识的一位文友。这位文友名叫唐歌，曾经喜欢文学，并且在深圳文坛小有名气，后来突然辍笔，据说是失恋所致，贷款开了个小型加工厂。文兴和唐歌交情不是很深，吃过几次饭，喝过几回酒，都不是单独的，其中有不少文友在场，彼此读过对方的文章，也留下了彼此的QQ号和手机号，但很少联系。因为唐歌退出了文坛，两个人见面就少了，渐渐地，双方也就失去了联系，甚至忘却。
　　 按公司规定，发在“回复者”这个号的文章是不可以“伪原创”的，从故事到结构都必须原创。而眼前这篇题为《爱情，是亚当和夏娃的眼泪》一文，完全违背了公司关于原创与伪原创的规定，还知错不改，把读者的“坏留言”压在后台不敢公开，试图蒙混过关。这情形好比偷东西的人被人发现，不但不交出“赃物”，还一个劲地死挺着不承认，真真是无耻至极。文贼，文兴是痛恨的。五年前，有家省刊杂志，刊登了文兴两篇被人改头换面的小说，知情者一看就知道是抄袭。更为可笑的是，这两篇小说竟然放在了“特别推荐”的栏目里，配有作者的创作谈和一篇文坛新秀评论家的评论文章。文兴百度该作者的署名，还是一名省作家协会的会员，得到过不少文学奖项。文兴拨通了杂志社的电话号码，把情况跟对方讲了，说你们不知道那两篇小说是抄袭的吗？对方说肯定不知道，知道了就不会刊登。文兴又说，编辑编稿时难道没有百度一下看看文章是否原创首发那些？对方笑笑说，我们只编发质量好的稿子，至于抄袭那些，杂志上附有声明，是作者自己的事，杂志社没有责任。当然，确认后真是抄袭，我们绝不姑息，将封杀该作者。最后对方给文兴提供了作者的手机号，叫他自己联系作者，两个人私下解决。末了还希望文兴有好稿子发给他们，顺便不痛不痒地道歉了一句。文兴不知道接电话的这个人是不是编辑，如果是，那就太不负责任了。文兴联系了作者，或许编辑也给他说了抄袭的事，他在电话里倒也坦诚，没有狡辩，只是说在网上看到文兴的两篇小说非常喜欢，所以就改了改，投给了杂志社。他说了很多句“对不起”，希望文兴不要把此事公开，愿意出三千元作为补偿。看他态度诚恳，也许是初犯，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抄袭别人的文章了。文兴当时想，同是文字爱好者，得饶人处且饶人，也就没深究下去。半年后，文兴看到那个作者的文章又发在那家杂志上，说明杂志社根本没把那件事当一回事，所谓“绝不姑息，将封杀该作者”的话，只不过是当时随便吐出的几粒吐沫星子罢了。
　　 正规杂志社如此草率行事，令文兴对当下文坛有点失望，那是他自己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说不定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暗箱操作等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有点后悔当时对那件事“私了”的决定，就应该把作者曝光，把杂志社也曝光，让这种现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使其无处遁藏。现在，尽管面对的是自媒体公众号，但毕竟还属于“文学”的一个枝杈，既然这样，该说的还是要说，要不就对不起回复者这个号的所有粉丝了。主意打定，文兴把情况告诉了史经理。史经理说他不知道这件事，只知道上周的浏览量下降，而且掉了三百多粉丝，没注意后台留言的事。史经理的话文兴相信，他是真的不知道，因为谁写的文章谁处理回复留言。他把作者小万叫来，小万说的确是伪原创，而且故意把后台“不利”留言没显现出来。史经理把小万批了一顿，说规定这个号不可以伪原创，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既然有人指出文章有抄袭嫌疑，就更不应该隐瞒了，你这样做不但无法隐瞒，反而会让粉丝对我们失望。因为一个连错误都不敢承认的平台，还谈什么为他人解困排忧呢。史经理要求小万把那两条留言显出来，并向人家承认自己抄袭了别人的文章，保证以后不会抄袭了，以此得到粉丝的谅解。然而钱易生却不同意，说抄袭这件事只有个别人知道，你这样公开既道歉又原谅的，不是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平台抄袭了别人的东西吗，这等于自己给自己出丑，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结果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