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这件事大约过去了一个月，周末的一个下午，文兴在一家商场购物时遇见了唐歌。两个人几年不见自然少不了寒暄一番，问在哪里发财呀，生活过得滋润不滋润呀等等。当提到两个人眼下的现状时，唐歌说他不办工厂快一年了，给人加工产品本来利润就小，加上税收重，货款不好收，时不时政府来检查这个检查那个的，轻则罚款，重则查封。与其每天做贼似的关着门干活，不如关门大吉一身轻，所以就没做了。问到文兴的情况时，文兴实话实说，还不经意间说出了他们公司抄袭唐歌文章的事。唐歌嘿嘿一笑，说有钱送上门了。当时文兴没往别处想，直到唐歌来到他们公司找到钱易生时他才醒悟过来。确切地说，是唐歌拿到钱后打电话请他喝酒时才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天唐歌在钱易生办公室开门见山，给钱易生搬出《著作权法》，一章一条地讲给他听，重点讲了第五章的“法律责任和执法措施”以及抄袭与剽窃应负的法律责任。唐歌从文兴口里得知，钱易生是个“小学生”，交谈之间言辞难免有些夸大，他问钱易生私下解决还是公开解决。私下解决快捷方便，只要双方达成共识，不会影响公众号正常运作；公开解决要走法律程序，影响之大不言而喻，不光要罚款，还有可能会封号。唐歌最后说，钱总，你给人家打一个广告就轻轻松松赚几万十几万，我要你五万一点都不多。开始钱易生不同意，认为自己亏大了，最终在唐歌权衡利弊之后，以三万八千元解决了问题。拿到了钱，唐歌起身离开钱易生的办公室时，将手里的半瓶矿泉水高高举起，脖子一扬，咕隆咕隆喝了下去。那气概，像个得胜的将军，又有点像当年的董存瑞炸雕堡。
　　 唐歌也算个明白人，在钱易生面前，他始终没提和文兴认识的事，否则文兴成了公司里的小人。两个人喝酒的时候，唐歌讲了他开厂的原因，那时他深爱着的女朋嫌弃他是个穷光蛋，投进了一个有钱男人的怀抱，同时还道出了他眼下的真实情况。说他因为在网上赌博负债一百多万，现在生活陷入困顿，正愁没钱吃饭和交房租，遇到一个大款自然要狠狠地宰他一刀。灯光下，想着以前那个文质彬彬的唐歌，看着眼前这个充满沧桑和有点颓废的唐歌，他叹了口气，说了一句，钱这东西，心下暗暗学阿Q说了一句粗话：他妈妈的！
　　 由于公司新增加了一项短视频拍摄，文字组每人每天不但要完成两个号的文章撰写，还要完成一个三到五分钟的短视频剧本。这还不算，有时遇到“角色”匹配时，全体员工要给摄制组充当演员。个别表现欲强的，有时也充当男一号或女一号。看着热火朝天的拍摄现场，钱易生笑哈哈地说，我们都是演员。这里说的“我们”，当然也包括他钱易生本人，如有需要，他也会在戏里“客串”一回。公司请来两个演员，一男一女，都很年轻，据说是从某某艺校表演系出来的。时下影视业火爆，许多人怀有演员梦，希望在圈内占一席之地。那些入不了“正规”影视圈的人，只能屈从自媒体短视频拍摄，好歹也算专业对口，借此过度，梦想着一天被某个知名导演发现，改变自己的命运。短视频拍摄，怎么说每个月都有固定工资，相比那些整天徘徊在横店等影视基地，生活无着落的群众演员，似乎又正规了许多，优越感也就飘然而至。因此这一男一女两个演员，偶尔在拍摄现场发发脾气甩甩大牌，也是可以理解的。导演是个扎“马尾辫”的瘦高个男人，有点艺术气质，看上去很导演，像那么回事。导演喜欢在拍摄现场“讲戏”，尤其喜欢对女演员讲戏，什么眼神要怎样怎样，肢体语言又要怎样怎样，手脚并用，几乎把女演员揽进怀里。一回导演跟晓航讲戏的时候，动作出格，晓航毫不客气地跺了他一脚，痛得他龇牙咧嘴，咕噜道，不是专业演员就是麻烦，怎么教就是不入戏。一个负责剪辑的小伙子说，导演你非常有演戏的天赋。他故意把“演戏”俩字说得很重，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晓航就是这样一个人，爱憎分明，喜欢的就是喜欢，不喜欢的就是不喜欢，从不遮遮掩掩。在文兴面前，柔情似水，温顺得像只宠物猫，喵呜喵呜地在他面前撒娇，文兴毕竟是个未能脱俗的正常男人，在年轻靓丽的晓航面前，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离婚到现在这么多年了，文兴一直洁身自好，没与任何一个女人发生过肉体关系。工作不稳定，生活处在温饱线上，平时也没什么应酬，他所有剩余的时间几乎都用在了女儿、看书、写作上面，对男女之事抛在一边。有时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也会想想那事，不过想了也就想了，一闪而过，从不付诸行动。如此时间一久，也就懒得去想了，或者说，知道想了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潜意识里就不去想它了。有时他纳闷，自己真的老了吗，连动物都有的最基本的本能也衰退了。那天，几个朋友在潮州人开的大排档里喝酒聊天，快结束的时候，有人提议说时间还早，去淡水那地方放松放松。文兴说，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一个朋友问为什么不去，文兴说老了，不想那事了。朋友就笑，说瞎扯，老个球，七老八十的男人也会想，除非那东西坏了。另一个朋友笑着说，我知道文兴为什么不想，不是他老了，也不是功能衰退了，而是工具很久没使用，锈了，只要今夜去了把锈磨掉，保准他还盼着下一回。据说搞艺术的人多情，而且还喜欢假正经。哈哈，文兴你也是这样的人吧。
　　 想想，也许真是如同朋友说的那样，但文兴不认为自己是假正经。尽管如此，文兴还是没去任何地方放松，甘愿做个清心寡欲的“和尚”。其实，只要他愿意，晓航会满足他的，这一点他很清楚，但他就是不忍心伤害她。一天两个人站在天桥上看夜景，双方聊了许多各自的往事。初冬的深圳有些薄凉，天桥上的人渐渐散去，看着天上一轮满月，倚在栏杆上的晓航说他有点冷。文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她身上，晓航突然抱住他，抬起头，幽幽地说，文兴，我爱你。晓航瓷质般光洁的脸，如艺术品般就在眼前，文兴隐约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馨香。这香味淡淡的，清心的，诱人的，丝丝缕缕如同一条条无形的丝线，把文兴越缠越紧，越缠越牢，令他热血沸腾，呼吸急促，透不过气来。晓航呢，仰着头，闭了眼，期待那销魂的一瞬间。文兴像初涉爱河毫无经验的毛头小伙，心怦怦乱跳，身子有些颤栗，他低头，再低头，心里想着要吻对方的唇，结果却吻在了她滚热的额头上。一秒，两秒，三秒，五秒，八秒，十秒，文兴挪开身子，用自己的外衣裹紧晓航纤小的身体，说了声，回吧，时候不早了。
　　
　　 六
　　 元旦前夕，公司传出史经理辞职的消息。不日，史经理果真离开了公司。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史经理和文兴在外面吃饭，两个人进了一家火锅店，要了一盘牛肉、一盘肥肠、一盘海鲜和两样蔬菜。几杯酒下去，身子热乎了，话也多了，虽然两个人在一起共事还不到一年，但彼此早已不是上下级那种紧张的关系了，两个人坦诚相待，工作上配合得默契。说实话，文兴真不希望史经理离开，他从史经理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比如公众号运营这一块，史经理的确有他的一套，也始终保持他的底线，那就是良心。史经理又喝了一杯酒，说，文兴，我知道做生意要赚钱，但不能昧了良心，既然是文化公司，就要宣扬正统的有营养的文化，可是近期我们公众号上的有些文章，你也看到了，为了吸引人的眼球，内容乱七八糟，长此下去令人担忧。我跟我表弟易生说过，他就是不听，说眼下满世界的人都在拼命捞钱，谁还管文化不文化的，连书店都看不见了，还谈什么文化。再说了，你肚里有再多的文化又能怎样，没钱照样没人看得起你。唉，他是老板，史经理叹息道，一切他说了算，其实我认为短视频这一块，可以延后半年，等目前主要的两个公众号稳定了，每天的浏览量达到10万加了再做也不迟，现在你看看，大家忙得焦头烂额，东一榔头西一棒，结果什么也没做好。不说了，我们喝酒。文兴问，非要离开吗？史经理说，决定离开了，打算去一家广告公司，给人家画画广告，倒也轻松自在，也适合我。文兴说，其实到哪里都是给人打工，给人打工就要按老板的意思办事，不一定就会轻松。不过你喜欢画画，去做做看也无妨。两个人边喝边聊，直到十一点多才各自离去。
　　 半个月过后，公司来了一个新经理，年龄四十左右，姓于，大家都叫他于经理。人有点胖，白净脸，个子不算高，讲话时习惯带个“啊”字。文字组每天的选题都要给他过目，之前史经理在的时候，只给出选题大致方向，别的由作者发挥。现在呢，不行，必须按照他列好的一二三四五去做，否则写好了也是废稿，弄得大家苦不堪言，往往不能按时交稿。有人向钱易生反映，他却说，每个人的管理方式不一样，你们适应一段时间就习惯了，知道吗，我是高薪把他聘来的，人家在一家自媒体公司做了四年经理，要是没两下子能连续做这么久的经理吗？希望大家多沟通多理解。
　　 于经理的一些选题，文兴实在不敢恭维，轻飘、虚假、模棱两可、人云亦云，这那里是文化公司呀，简直就是在糟蹋中国几千年的文化！文兴实在没法下笔，有时废弃于经理的选题，自作主张地按自己的选题写。于经理发现后，白胖的脸上顿时乌云密布，文兴啊，你怎么不按照我的选题写呢？你这个选题啊，你看看，像什么样啊？然而审核组的人在后面催稿，没办法，于经理只好勉强同意，并且排在了最后面，警告说，下不为例啊。文章发出去后，浏览量飙升，超过了头条文章，留言的人也多了起来。其中一条留言说：前几天文兴是不是又请假了，现在这篇文章才是我喜欢的文章。口味这东西也真是奇怪，不但吃有每个人的口味，文章也有适合每个人的“口味”，回复者这个号主要由文兴打理，所以他的文章所散发出来的“味”，粉丝早已习惯了。后来钱易生决定，文兴还像以前一样自由选题。这样一来，于经理脸上便挂不住了，把文兴当成了“地下党”，恨不得挖出来拉出去毙掉，有两次开会时还含沙射影，说某些人目无上司，为所欲为。从此，于经理算是和文兴结下了“梁子”。
　　 文兴平时烟瘾大，工作时间进进出出的在吸烟室吸烟，不吸烟的于经理看不惯，用A4纸打印一张通知，贴在吸烟室墙上，说上班时间任何人进吸烟室不得超过三次，违者扣除当月奖金。既然出了通知，文兴就给于经理一个面子，烟照样吸，不过不是在吸烟室吸，而是在楼梯的窗口吸。文兴也不想这样和于经理对着干，也想过戒烟，可抽了二十年的烟，不是说想戒就能戒掉的。开始于经理以为文兴出去是上厕所，没几天被他发现了，逮个正着，白脸变成黑脸，随即又变成紫脸，反正很是难看。虽然当时没说文兴什么，但当月的奖金还是被他悄无声息地扣除了。奖金不多，文兴没去理论，可心里有些不爽。吸烟不方便了，烟瘾上来时浑身不舒服，眼睛睁不开，写东西也走神，手老往兜里掏烟。平常写自己的文章时，文兴坐在电脑前是叼着烟打字的，虽不雅观，但浑身放松自在。
　　 于经理不吸烟，但喜欢喝茶，而且喜欢喝淡茶，淡得和白开水差不多，只是上了一点茶色，用潮汕人的说法，那叫“屙尿茶”。于经理坐在办公室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喝下去的水，很快就在于经理的肚子里变成了尿，然后在膀胱里荡漾起来，咯噔咯噔水拍海岸般响起，仿佛只要有人吹一声口哨，它即刻就会喷涌而出。于经理呢，就频繁地往厕所里跑，急匆匆的。屙到一半时，于经理侧脸，看见文兴也在做同样一件事。文兴没看于经理，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两个人没说话，厕所空间小，只听得稀里哗啦液体滴落的声音。便池与便池之间被木板隔开，虽然谁也看不见谁的下半截，但在厕所里也讲究面子的。这面子呢，是上面的东西，文兴用眼角瞟了一下于经理，发现他一脸的不高兴，仿佛在说，这家伙果真目无上司，两个人站一起连声招呼也不打，哑巴了？太不像话了啊。文兴在心里顶上一句，你我手里捏着同样的东西，做着同样的事情，而且我先来，你凭什么要我给你打招呼，就凭你是经理？你不配！一个小经理就把自己当美国总统特朗普了。两个人就这样站着，暗暗在心里打了一场仗。文兴先完事，一声不吭地洗手离开。文兴发现，一个班于经理至少要上六次厕所，好吧，我也给你来个“三”规定。文兴用A4纸打印了一张通知，趁没人的时候贴在厕所墙上，说上班时间任何人进厕所不得超过三次，违者扣除当月奖金。文兴做这些的时候，觉得自己幼稚、无聊，好笑，这行为完全和自己的年龄不匹配，但他心里又想搞一回于经理，看他怎么收场。看厕所墙上贴上了“三”规定，同事私下里议论开了，说这个死鱼（于）头，做得太过分了，连上厕所也要限制，没人性。一个对于经理早就不满的同事，不明就里地进了经理办公室，责问于经理为什么要限制上厕所的次数，如果有人拉肚子了怎么办，是不是拉在裤裆里头呢？最后他说，于经理，您干脆也来个上班时间任何人不得放屁的规定。看来这同事准备好了辞职，否则不敢这样对经理。于经理呢，开始一脸茫然，很快就知道了怎么回事，也没辩解不是他贴的，一声不响地来到厕所，揭去墙上的“三”规定。又返身进了吸烟室，同样一声不响地揭去墙上的“三”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