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血性爹,血性事(小说)
【引子】
……晓色迷蒙。爹肩挎驳壳枪,腰别手榴弹,孤零零在田垅沟坎间疾走。突然间,四下里闪出几条鬼魅样的黑影,杀气腾腾地朝爹包抄过来。爹立足观瞧,挺胸断喝一声,挥枪一阵狂扫猛射,黑影应声倒地,化作一摊烂泥。爹仰天大笑,抬腿继续赶路。影影绰绰的,僵死在地的烂泥开始蠕动,聚变,竟又成一人形,还举了支手枪,枪口直指毫无觉察的爹的后背……“爹——爹啊!刘坏水又活啦,他打你黑枪!爹——”眼见情势危急,我想大喊,想给爹示警,嗓子却像堵了什么,怎么也发不出声来。眼巴巴见一粒枪弹曳一缕火舌,射向爹……爆起了血雨火花,构成一幅惨烈瘆人的图景……
是梦。相对来说,这场与我爹丁天明有关的凶梦,已不再令我太过感伤。
10年了。爹去世的三千多个日夜里,没少在梦里惊动我。他要么头顶蹿火,浑身是血地立在我眼前,先咬牙怒骂他一生的死敌刘怀水(用的当然是“坏水”这一名号)一通,接下来就会质问我可曾忘本?可还记得是他独根独苗的儿子?!要么一手抖落他珍藏至死的空枪套,一手去打他右小腿的刺刀伤疤,击溅下来一注注红鲜鲜的血,瞪圆双眼盯住我发问:“跃进啊,你忘了应下的‘口换’(阿语:嘱托、承诺之意)啦,啊?这事儿比老爸脑袋别腰里闹革命还难?……”
都说入土为安。都说一死百了。
我爹只因那段不寻常的经历,注定要成为不寻常的个例。
那年秋末冬初。一个雨夹雪的阴冷夜晚。年满82岁的爹,端坐堂屋八仙桌下首,挺胸扬头喝下最后一杯烈酒,身形一塌,一软,滑坐到屋地上。坐在上首正看电视的娘,惊叫一声“跃进他爹”欲上前搀扶,他却摆手回绝,长喘粗气示意娘招唤隔壁的我。爹一手拉住我,一手拉娘,只清清亮亮叫了声娘的小名儿“菊儿”,说出“你,你替咱爹背了半辈子、半辈子的黑、黑锅呀……”这么半句话,人就进入了弥留状态。恰在这当口,忽觉爹抓住我的不再有力的手,捏住我拇指和食指,甩动两下,做出个挥笔写字的动作。我明白,他这是在确认回族人家最看重的口换了。我泪眼模糊地对着那期期艾艾若隐若现的眼神,连连点头,好让老人家闭上眼睛,了无牵挂地离去。
爹是想让我来总结评价他谜样的一生。
这也是我最想做又感觉最难做的事。
哦,我一生血性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爹啊!
一
爹走了,他那个特宝贝的小白铁盒子。当然归我所有了。开盒查看,意料之中的,是那件里外三层、包裹严实的紫色牛皮驳壳枪枪套,让人惊奇的倒是枪套里的物件。那是几页新撕下的日历,日历背面有一串铁定出自爹手笔的数字和文字:
四五年麦口,出劳工,刘坏水发孬。
四六年腊月,救杨剑,改名。
四七年正月,捞枪,拉区队。
四七年挂锄把儿,县干训学习。
四七年秋后,镇压刘坏水。入党,转干。
四七年冬至四八年麦口,跟刘大洋刀一伙干。
四八年秋后,乱搅云。
……
这一串数字和文字,化作缕缕垂钓的丝线,穿越时空,钩钓起那久远的岁月,和那岁月里我爹的血性传奇……
跟我小名儿跃进不一样,我爹的小名儿土得掉渣儿:狗子。据说,这还是我那无福谋面的爷爷丁兰田,用满满一篮鸡蛋,朝本村小学刘先生讨换来的。我们烟墩刘与爷爷年岁傍仿的老一辈,没少拿这事儿说笑逗乐。人家刘先生原本起的是“够恣儿”——明面可解读为平安快乐,又谐音暗含“钩引子嗣”的深意,只是我那外号“难缠”,又聋又犟的爷爷,仅凭隐约接收到的语音信号,想当然地把“够恣儿”误当成“狗子”,领头在村里叫开了,枉费了刘先生替他祈求破解三辈单传运道的苦心。
如果爹不是19岁那年,误打误撞地结识了杨剑大爷,恐怕也只能被“狗子、狗子”的呼来唤去终老故土家园,而不会经历一连串的变故,拥有另一个名字另一种身份,体味那无法排解的纠结和困惑了。
那是个又黑又冷的腊月的夜晚。东北风呜嗷的刮着,干硬的雪粒儿狂飘乱舞。偌大个烟墩刘像是冻僵了,死气沉沉的,连守夜的狗都懒得叫唤。爷爷早在里屋睡了,已怀上我大姐改妮儿、小我爹3岁的娘,在苦苦等回每晚都怀揣砍刀出门的爹后,也钻进温好多时的被窝打算安歇了。
爹不睡。他一丝儿睡意也没有。由怀里抽出二尺多长、磨得飞快的砍刀,爹一双充血圆瞪的大眼盯住那缕寒光,把个后槽牙咬得嘎嘣山响。
娘在被窝里留意着爹的一举一动,细声柔气劝解说:“歇了吧,够恣儿,你一个人一把刀斗得过刘坏水?长长的线儿咱悠着,早晚有报仇出气的那一天。”
爹挥刀重重地砍在炕沿上,梗起脖颈吼道:“悠着?悠到哪年哪月?这口恶气不出,俺还算条汉子?!……”
娘叹口气又说:“可光棍不跟势力斗啊。你忘了那回你刚打关外家来,在撑杆井受的惊吓啦,啊?咱韩奎伯那么豪横个汉子,挑头拉队伍,打鬼子,威风八面的,不还是死在刘坏水他们一伙手里?你再瞧瞧村里,当初跟着韩奎伯干的,西头咱二十几号回回不说,东头那五、六十号隔教的穷兄弟爷们,如今还有几个在家?就连当年那些枪啊、手榴弹啊也都……”
爹烦了,挥手打断娘的话头儿,拔刀在手塞到枕下,起身一边在屋场上转圈,一边对娘发泄怨气:“别说啦你!说来说去,你跟咱两边的老家一鼻孔出气,就想把俺死摁在家里,忍气吞声混憋屈日子,嘁!”
娘不再作声,扯被角蒙住头脸,只等爹火气消了,俩人睡安稳觉。
恰在这时,村东南方向砰砰响了几枪。不大工夫,村里的狗炸了窝,汪汪、汪汪的叫成一片。
娘腾地蹿出被窝儿,急火火披衣穿裤,变腔跑调地叫一声“快吹灯,快、快啊”,跑上来紧抱住爹的胳膊。爹却不慌不忙吹灭灯,伸手抄过砍刀,对娘说:“别怕,菊儿,准是坏水那伙子!俺一黑下往他狗日的大门砍几刀,是傻子也明白为个嘛。一会儿俺出去拼,你甭管,瞧俺咋拾掇他们!……”
狗叫嘈嘈中,院墙西边胡同由南向北响起一阵脚步声。脚步声稍一停顿,只听哗啦、扑通的响动,明显有人翻墙跳进了院子。
爹在屋听得真切,猛地挣脱娘的拉扯,开门挥刀直扑来人。已悄无声息摸到门前台阶上的,是个高大壮硕的汉子,他机警地闪身避开猛砍过来的刀,面对爹垂下握在左手的驳壳枪枪口,只低低说出“老乡别误会,我是老二团的人”,就倚靠到爹怀里。
一直紧握枣木顶门棍听动静的娘,听来人扳出“老二团”的名号,二话没说,扔下棍子,踮着半大解放脚,跑出门帮着把壮汉抬进了屋。
爹和娘侧身细听,发觉墙西胡同少说聚拢了六、七个人,还听见他们小声呛咕:“咦,刚才俺渺渺虚虚瞧那探子往这片跑的,会不会就躲进‘难缠家’家啦?……”
“小点声儿,隔墙有耳!”
一个公鸭嗓接茬儿说:“这帮穷回回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跟共产党、土八路亲着呢!再说‘难缠’让咱刘老爷子哄去下苦力的倔小子回来啦,刘老爷子都怯他一头,咱可别为了虱子烧棉袄!”
“那咋弄?”
“听我的,走人!”
爹和娘一边听动静,一边把受伤的壮汉安置到炕上。黑灯瞎火的,发觉壮汉伤在右小臂,粘粘乎热辣辣,人还晕着。听得胡同一伙歹人呼隆隆远去了,俩人稍稍松口气,猛听见撑杆井那儿又“砰砰”响了两枪,随即在一片狗叫嘈嘈中,那个公鸭嗓诈呼起来:“西半截的穷回回都给俺听清喽,我们是国军,是刘司令的队伍,今儿奉命来追拿共党的探子。我们知道他伤着了没跑远,也知道他躲在谁家!明儿把人交出来么事没有,窝藏不交,韩奎就是你们的下场!”
爹和娘听得真真的,也气得鼓鼓的。可俩人明白这不是置气的时候,救人要紧!便摸黑止血、包扎、熬小米粥、煮鸡蛋……一通忙乱过后,村子静下来了,壮汉缓醒过来了。
壮汉醒来,见屋里亮着灯,门窗遮得严严实实,轻舒一口气,又伸手入怀,听得内衣口袋有纸页簌簌响;扭头观瞧,见枪在枕边放着,一张枣红大脸立时盈满笑意:“谢谢你救了我,小老乡小兄弟!”
“说不着,说不着!”爹憨憨地笑道,“老二团是咱穷兄弟爷们的主心骨,俺心里有数。头些年俺年岁小,俺爹又拦挡得紧,要不俺早投过去,跟你一个锅里抡马勺啦!”
“啊?——好,好样的!”壮汉兴奋地说,“来,咱都交交底儿,我叫杨剑,是鲁北军分区侦察参谋,你呢小兄弟?”
俩人刚搭话茬儿,爷爷不知何时醒了。他披着那件老羊皮袄,憶憶怔怔由打里屋推门冲出来,见外屋炕上躺了个生人,屋地多出一片血迹,吓得叫一声“俺那万能的主哎”,就定在屋地中央。
爹忙上前搀扶,想安抚爷爷。爷爷却搂脸给了爹一巴掌,跺脚骂道:“好你个‘低鲁嗨儿’(阿语:人品低下之意),你这是嫌爹死得慢啊!”
娘忙打圆场,对爷爷连说带比划道:“爹,他是老二团的,是这个,这个呀。”
爷爷耳朵不济,眼睛还好使,见儿媳急扯白脸的,又把个“八”字手势看得分明,一腔的惊恐怨恼消散大半。
爹丢个眼色,娘上前轻轻一扶,爷爷也就顺坡下了。
爷爷一闹,让杨剑老大不忍。他抓枪在手,咬牙忍痛起身要走,爹和娘拦住了他。父亲说:“你走不得,谁知道他们留没留眼线。”娘也说:“你挂了彩呢,吃好喝好上路腿脚才硬气啊!”
杨剑留下来,一边大口、大口地吃喝,一边说此次如何进县城与我地下党接头,如何被早年叛变的家伙认出,又如何拼死杀出一条血路逃脱,最后他兴奋地说:“咱们的队伍要打回来了,这一带的苦日子熬到头啦!”话说到这儿,杨剑又问爹:“兄弟,你姓么叫么?”
“俺姓丁,叫够恣儿,大伙也叫俺狗子。”
“狗子?哈哈!”杨剑笑了,说:“以后解放了,咱穷人要翻身了,得有个叫得响的名号啊!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干脆,你改叫天明吧,丁天明,咋样?”
“啊?!俺叫丁天明?俺有大号啦?!”爹乐得差点蹦起来,眼前亮堂堂的,感觉像是换了个人!
据说那夜熬到四更天,估计那伙人即使留下眼线也迷憕了,爹才怀揣砍刀手拎顶门棍,翻墙出院领着杨剑摸到徒骇河边,给他指了条返回部队的近道。
当天傍晚,县城方向枪炮声响成一片。第二天天刚亮就有消息传到村里:县城里的“遭秧军”,让老二团打跑了。
二
三天后,爹和杨剑又见了面。
那天是小年,零星炸响的鞭炮声中,杨剑独自一个来到我家。他右手臂吊在胸前,眼神闪烁不定,看上去心事重重的。经过那夜的换命交心,俩人不再客套。杨剑告诉爹这一仗没获全胜。由于侦察行动暴露,敌人有了防备,主力撤走了,一些地方杂匪也趁乱逃啦。爹一听就急了,抢过话头儿咬牙吼道:“嗨!这么说没抓住刘坏水他们一伙?那这帮狗日的不还得逞凶作乱吗?”
“哦,不会!天明,今后咱这带就是共产党的天下,容不得他们横行霸道啦!”说到这儿,杨剑话锋一转问爹咋跟刘坏水这么深的仇?
爹一听,血往上涌,一把撸直裤角,露出小腿肚仍泛着青紫的刺刀伤痕,诉说如何被刘坏水哄骗到县城,被鬼子押上火车解送到关外一片不知名的工地下苦力,如何受尽欺凌遭够了罪,最后抽冷子跟河北沧州俩回族兄弟,抱成团拼性命才逃出来的遭遇。爹越说越生气,不禁跺脚大吼:“好个刘坏水,就算把他大卸八块也不解恨啊!”
杨剑边听边端详我血气方刚的爹,然后正色发问:“天明,既然这样,要是让你挑头跟他们斗,你干不干?”
“俺干!”
“让你领头挑了他刘家大院,分他浮财分他的地,你敢不敢?”
“俺敢!”爹被杨剑鼓动引导着,一腔血轰地燃烧起来,从头到脚滚烫的热。
兀地,爹感觉肩胛一疼,扭头见娘正挤眼努嘴朝里屋暗示什么。爹心头一紧,深知一旦出头,等于一步跨到刀刃上,身家性命将时时处处面对凶险。可要报仇要翻身,不拼不斗成吗!爹纵身跃起对杨剑说:“杨参谋,杨大哥,有共产党撑腰,有穷兄弟爷们助阵,俺丁天明这百十斤交出去啦!”
“好样的兄弟!”杨剑击掌赞了一声,起身紧握爹的手说,“天明,欢迎你加入革命队伍!从今儿起,咱轰轰烈烈干场事!”
随后,杨剑又向爹交底说眼下刚解放,我党各级地方政权组织急需恢复重建。他今天就是以一区区委书记兼区长的身份,前来为筹建一区打头阵的。
冷清多日的村小学大门口,赫然多出一张红纸黑字布告和一块写有“中共一区临时区部”大红字样的标牌——共产党一区,在烟墩刘树旗扎根。
那天一大早儿,爹在家刚吃完饭,忽听大门外有个清脆女声在喊:“丁天明,这是丁天明家吗?”
“喔?哎哎!是,是呀。”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的新名字,爹特激动,大踏步迈出去,说:“俺就是丁天、天明,你是?……”
“我叫叶红,树叶的叶,红旗的红,杨区长让我来通知你到区部报到。”叶红水水灵灵的,顶多也就20岁的样子,既有城里女学生的俊俏秀气,又透出女八路的爽快干练。爹听她爆燎豆似地说话,又见她甩过手来,像有与自己握手的意思,扭头看一眼正收拾碗筷的娘,脸一红没做回应,进屋披了件衣服,便随叶红直奔区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