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血性爹,血性事(小说)
几天后,杨剑去县委参加组织工作会议。讨论发展新党员和干部任免议题,他与县委副书记兼组织部长窦森顶了牛。
杨剑刚一提爹入党和转干的话头儿,窦森马上板起脸冷冷发问:“杨剑同志,这位丁天明救过你,对吧?”
杨剑正色作答:“对,有这回事。”
“那他当年去给鬼子做过劳工,现已查实那批劳工全部遇害,而他侥幸逃脱也是事实吧?”
“没错。”
“那么,在对敌斗争十分激烈的情况下,他私自离队回家,遭遇匪徒袭击又放走受伤人犯,还有,在伏击刘家父子匪伙的战斗中,他试图开枪击毙匪首公报私仇,也不是假的吧?”
“是的,不假!”
面对咄咄逼人的诘问,杨剑明白有人做了手脚,且估摸出此人是谁,早已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把他扯过来当面对质。可他更明白,在如此严肃的党内高规格会议场合,意气用事无助于问题解决,只会适得其反。
杨剑强压火气,据理力争道:“丁天明救过我,这是事实我认,可他救我的同时,也差点一刀砍了我,这也是实事。他砍我是误认我是仇敌,救我是在我亮明身份,知道我是革命队伍的人之后。这正说明,丁天明对敌人刻骨仇恨,对党有认识有感情,是个觉悟很高可信可靠的好材料。至于他做劳工脱险有无疑点,一来我们可以调查验证,二来亲眼瞧瞧他小腿上鬼子捅的刀伤,难道那也能造假吗?……”
杨剑越说越激动,挺身站起来,高腔大嗓,历数爹这一段的种种出色表现,说到亢奋处,他一把撸下帽子抽出佩枪,摔到桌面上大吼道:“我杨剑明刀明枪的干惯了,最烦自己人窝里斗玩阴的招!我能给丁天明做入党介绍人,就敢拿党籍性命担保。如果谁能拿出他不适合入党转干的铁硬证据,唯我杨剑是问!”
七
那段日子,爹和娘都难熬。爹说回趟家不易,可越这样越想回家。娘也说,有时半夜惊醒,只要听见墙头稀零哗啦一响,心就会一松,一甜。她知道,那是爹不知从哪儿云回来了。
爹回家不易,娘在家更不易。
在家里,娘要强撑着笨身子做吃烧喝,还要面对与老公公单独相处的不便和尴尬。虽说我家和姥爷家是至交是干亲,娘从小一口一个爹叫着爷爷长大的。可家里毕竟缺位女老的从中协调,爷爷耳聋又倔犟,沟通起来更多了几分难度。接二连三的变故和惊吓,已将爷爷推到所能承受的极限。在看不见摸不着儿子的情况下,儿媳自然成了他的泔水缸和出气筒。
刘家父子一伙大举反扑前的那一段,爷爷一直伴着姥爷沙义阿訇,住在离烟墩刘八里开外的沙集清真寺,日子相对安稳。刘怀水被伏击活捉的第二天半夜,刘大洋刀伙同四个喽啰,每人一匹快马,舞刀弄枪,杀奔而来,图谋绑架爷爷和姥爷,以此要挟人民政府,换他老子一条性命。早已成惊弓之鸟的刘大洋刀,腚不离马鞍,脚不沾地皮,朝清真寺大门砰砰放了两枪,炸着胆子骂阵叫号,妄想激我姥爷开门应战,钻他设好的圈套。
我姥爷是名震一方的武阿訇,一套回族祖传的谭家腿,练了几十年,又久经战乱,大小阵仗见过不少,咋会让几个残兵败将吓住唬住?他当即叫醒寺里值夜的三个海里凡(阿语:学习《古兰经》的学生)先打发一人翻墙去村民兵队报信,然后持刀擎棍,把住寺门,同刘大洋刀对峙。
被惊醒的爷爷又怕又恼,连连对姥爷说这都是咱狗子惹的祸呀,这都是他跟着杨剑瞎闯闹出的乱子啊。姥爷却大不以为然,他不顾情势危急,戗着老兄弟的话茬儿说兄弟你这话可不在理上,天明走的是正道,干的是大好事呀!他刘家父子为非作歹这么多年,连清真寺这洁净的地界都不放过,共产党不灭他们,万能的真主有眼,也会送他们去‘垛斯海’(阿语:火狱之意)!
说话间,寺外枪声四起,只听“娘哎”一声惨叫,有人从马上摔落下地面,又听得一阵马叫蹄响,刘大洋刀一伙声息渐远.
次日一大早,爷爷不顾姥爷再三挽留,卷起铺盖回了老家。那天下午处决刘怀水,大伙都扬眉吐气,痛痛快快,唯独爷爷关门闭户蒙头大睡,整整一天水米没进。
爹和爷爷的“内讧”由此开头。
爷爷先是施展软磨功夫。只要一照爹的面,爷爷就会絮叨三辈单传的苦处,诉说万一爹有个闪失,这个家支离破碎的惨状,想以此拢住爹那颗闯野了的心。爹和娘都明白,同爷爷争里论表无异于瞎子点灯枉费口舌,便笑脸相对哼哈应付。
软磨不成,爷爷又改用闭关战术。爹要离家出门,爷爷不吵也不闹,闩上大门往那一蹲,摆出严防死守的阵势。每当这时,娘就上前同爷爷啦家常,打哈哈,掩护爹翻墙出走。有时碰上街坊四邻,免不了跟爹闹笑话问他大白天而有门不走还翻墙呢?是不是媳妇怕你变心学坏扯后腿啦?爹有苦说不出,只能摇头讪笑。……封堵大门不灵,爷爷使出一招“杀手锏”——他干脆天不亮就拉把椅子坐在房门口,把爹封锁在屋子里。
恰好这天区里接县公安局通报,说经过明查暗访,已掌握了刘大洋刀一伙的窝点,点名由爹率区队和各村民兵骨干,去到县里集中配合肃反大队行动。
叶红先派铁柱去通知爹。铁柱扒门缝一瞧爷爷的架势,明知事情棘手,只好铩羽撤回。叶红又安排谷一帆出面去做工作,谷一帆挠了挠梳理油光锃亮的小分头推说有份材料要赶写,磨叽着不肯动窝儿。军情紧急啊!叶红只好亲自出马,去会我的爷爷,帮我爹脱困解围。
年轻的女区长显然对我爷爷缺乏足够了解。“难缠”啊——爷爷绝不是徒有虚名。叶红与爷爷过招,顶多三五个回合,便只能红着脸摇头苦笑了。无论她说什么怎样说,对方总会依照思维定式,把话题岔开,把他的主观想法和说法,强加给你;让你双耳轰鸣头脑发炸,让你哭笑不得。更让叶红无法招架的是,爷爷撕破老脸给的她致命一击,爷爷说俺狗子是有家口的人,你还是黄花大闺女呢,又是城里的洋学生,吃公粮的办公人。今后别总来找俺狗子,看惹出闲话来好说不好听呀!……多亏爹使了招“金蝉脱壳”计,趁叶红跟爷爷缠磨的空当,由娘帮着砸开后墙花棂死扇窗,一溜烟儿奔区部队去了。
回到区部,叶红一见整装待发的爹,脸竟腾地红了。这一半是因爷爷羞臊她的话语,还在她脑海里打转儿,一半也真的被爹威武阳光的男子汉气质冲撞到了。她像初遇爹似的,心底泛漾起青春女性激情的波浪。叶红立即意识到这是多么欠妥,赶忙仰脸笑笑,跟爹打着哈哈,掩饰一时的心猿意马,说你们家那位老爷子呀,还真有点难缠哟。说完马上正色布置上级下达的任务,全没留意在场的谷一帆,铁柱他们含义丰富的表情变化……
八
同刘大洋刀匪伙的战斗打得很顺。
在县境内已无立足之地的刘大洋刀一伙,只好选取县西南角一小片三县交界的区域,依靠省城的国民党守军零星补给,昼伏夜出与人民政府做对。如今省城已被解放大军包围危在旦夕,刘大洋刀与残余的七八个同伙,龟缩在荒洼野地的一口废弃的马蹄型破砖窑里,早就不敢离开这最后一个窝点半步。
这是一个深秋的拂晓,天阴着,东北风夹着细碎的雨星和残枝败叶,呼呼地刮着。悄无声息地,县公安局肃反大队和一区区队百十口子人马,完成了对刘大洋刀窝点的包围。
杨剑亲自带队并打响了第一枪。刘大洋刀通过射击孔,眼见杨剑身边的爹又举起喇叭,准备展开攻心战术,咬牙瞪大血红的吊梢眼,抬手一枪,穿透喇叭口铁皮,正打在爹胳膊上。爹不顾伤痛,对着喇叭大喊:“窑里的人听好了,共产党的政策是首恶必办,胁从不问。只要放下武器向人民政府自首,保证有你们的活路。跟着刘大洋刀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
刘大洋刀闻声破口大骂,并夺过机枪朝外一阵扫射。而他手下的喽啰见已经被围得铁桶一般,情知大势已去,一个个失魂落魄,乱成一团。其中那个当初被爹打瘸一条腿的家伙,混乱中趁刘大洋刀不备,上去一枪托砸在他后脑勺上。随后,同其他难兄难弟们挑出一件脏啦吧唧的白洋布褂子当白旗,结束了这段四处狼窜担心受怕的苦日子。
作恶半生的刘大洋刀死狗一样,软瘫在地任由爹和铁柱绳捆索绑。醒来时,还对爹放出“来世俺刘福再找你丁狗子算帐”的狠话,结果让立于近前看押的铁柱,照头猛踢了两脚,把他又打回到死狗模样……
中秋节过后,爹和铁柱一行人,参加完县委召开的剿匪总结表彰暨公审处决大会,乐颠颠返回区里。没成想,爹闹了个顶门冲!
到区部一落脚,爹见谷一帆在办公室写着什么,抬头看他一眼,只淡淡说句“回来啦”,再无二话。叶红的办公室则紧关着,无声无息,门外的人声喧闹,好像与年轻的女区长无关。爹挥手示意铁柱他们回避,上前敲门,谁知叶红也没开门,只哑声说“我病了,有话明天说”。
爹一头的雾水。他弄不清自己离开区里这么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独坐在区队办公室,埋头苦想,头都快想炸了,还是没想明白。
隐隐约约地,爹听得区部大门外不远处村街上,传来一阵小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其中夹杂着“丁天明,真英雄;撇老婆,找叶红”的童谣。爹的心一震,一凉,不再细想就明白了:这是有人打黑枪,而且一枪俩眼,伤着两个清清白白的人!难怪叶红“病”了,她不是有病,她是受伤啊!……爹跳将起来,他想发火,想找人理论,想一把揪出那个躲在暗处的家伙,搂脸给他俩嘴巴,再狠踹他几脚。可是,他冲谁发火,找谁理论,揪过谁来暴打解恨?恼怒交加的爹,只能关紧房门,自己同自己较劲!
“梆梆、梆梆——”有人敲门,一问是铁柱。爹兀地无名火起,隔着门大吼:“都是自家兄弟,哪来的这些穷酸规矩?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铁柱回应道:“哎呀,俺的队长哥呵,不是俺找你是嫂子。”
爹忙一把拉开门,只见铁柱身后的娘,一头秀发乱蓬蓬,微黑俊俏的脸涨得通红,一迭声叫着“够恣儿”,说咱爹不好了,得急病啦!
爹的头真要炸了,忙问:“嘛时候的事?”娘说:“刚刚,刚刚的事啊。”
爹二话不说,抬腿就走。到区部大门了,又急火火跑回来,猛敲叶红办公室的门。叶红一把拉开门,眼神复杂地盯了爹一眼,说天大,地大,这事儿最大!你放心回去照看老爷子,区部这边你别惦记。爹已觉火烧眉毛,只想一步奔回家。
天已麻麻黑,村街黄土路面,坑坑洼洼,模糊不清。爹一手抱着我大姐改妮儿,还要迁就再过十天半月又临盆的娘,紧不得也慢不得,一路磕磕绊绊往家奔。他的耳畔脑海,始终萦绕着那声声恼人的童谣,心乱如麻。
爷爷的病来得急,也挺重。爹赶到家时,院里院外已挤满了人。韩奎奶奶和闻讯赶来的我姥爷,在屋里守着爷爷,两双昏花老眼都含着泪水。韩奎奶奶一见我爹,马上哽咽着叫了声“天明”,说快来见你爹个活面,他、他怕是不行了呀!爹趋身跪在炕前,紧拉住爷爷垂在炕沿上的左手,放声大哭。
半昏迷状态的爷爷,挣扎着翻过身来,用尽全力伸过右手,轻轻摩挲着爹的头,含混不清地说爹、爹不是误你,爹是怕、怕……好、好好待菊儿,别、别走瞎道,给俺养个、养个大胖孙子,丁家不能、不能绝——后啊……爹凝神屏息听得真切,环顾娘、姥爷和韩奎奶奶,他只能大力点头,高声应允。
就像爹说的,那段真是乱搅云啊!
发送走爷爷没多久,我二姐呱呱坠地了。爹的心绪如同过山车,忽地跌入谷底,忽地冲上峰巅。想到杨剑,想到叶红,再想想刚去世的爷爷,看看眼前的老婆孩子,真不知如何是好。
夜深人静。爹和娘相拥而卧,享受阔别已久的安宁和甜蜜。
娘低声私语,对爹说,够恣儿哥,你拿命换了公家人身份,咱俩散伙得了,你奔个好前程。
爹说你这是拿刀子剜俺的心!真要这么干,俺还算个人?
娘心口不一地说,可人家都说你和叶区长挺般配呀。
爹闻言大恼,恍若又听见:“丁天明,真英雄;撇老婆,找叶红”的童谣,忍不住用力抱紧了娘,说那是狗放屁,是有人暗算啊。嗨!想不到咱一腔热血一团正气,到头来栽倒在几句顺口溜上。好在,咱闹腾了这么一阵,把刘家那帮恶霸孬种都灭了,日子安定了,干脆快刀斩乱麻,回家过踏实日子,在村里挑头给大伙干点事。
娘听爹这么说,一时无言以对。
九
这天一大早,铁柱风风火火地跑来叫爹,说杨书记主持如开区委会,让爹务必参加。
其实,这次会议在爹的意料之中。
前两天,爹与叶红见面谈工作,叶红流露出调离的想法,并说为那两句顺口溜的事,已向县委书面反映,还明显有所指地说经了解,顺口溜是由一名常来区部玩的小学生传开的。叶红倒也大方,微微红着脸说要是你丁天明没成家,我叶红没准真得爱上你,咱俩做一对革命夫妻。可恼的是,你我清白一场,倒被人泼了脏水,到了儿空担了一个臭名……
爹生平第一次听到“爱”字,而且出自最敬重的上级领导,从头到脚里里外外又都那么纯洁正派的妙龄女子之口,原本如乱麻的心,更似突遭雷轰电击,只想钻天入地,摆脱这剪不断、理还乱的苦恼和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