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第三张肩膀(小说)
1
阴历三月初一的大凌晨,夜深人静。
那种恐怖的叫声,再一次传来,让贵奶心惊胆战。
那声音是在贵奶睡屋的山墙上叫的。
贵奶五十多岁了,她睡在中堂神壁后的小黑屋里,这是她嫁过来时的洞房,已经睡了几十年。
首先是刷刷刷地一阵响,墙头的泥沙落在贵奶床铺上方的竹篾和粽叶编成的挡蓬上。贵奶心中一惊,然后她就听到了那种恐怖的叫声。
一股浓重的阴霾立即爬遍了贵奶的身心,不安的情绪迅速地漫延开来。当年她男人死前的上一年,这种恐怖声也是这么叫了几夜,当时她男人就忧心地说家里可能要出大事,后来的事让贵奶刻骨铭心。而且山里先辈人都说,家里出现这种叫声是一种凶兆,是家里要出大事了。贵奶感到寒风从泥墙的小窗和一些缝隙里丝丝地灌进来了,她头皮阵阵发麻。
贵奶再也睡不着,睁眼睛望着蚊帐顶,但黑暗一片,什么也看不着,于是她闭上眼睛想努力入睡,也总是睡不着,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一些往事。
男人老休是在野猪峒西面那个百丈高,有红红白白碎裂痕迹的山崖上跌死的。
当时是屯里的老界跟男人老休一起上的山,上山找一种叫小环草的中草药。
后来老界向她讲了那天的事。
在野猪峒西面山崖上,他们看到横伸出去的千年高山松上有多多的小环草,足有五六十斤。那时没有山风,很静。他们在崖顶上转来转去,盯着离自己十多米远的小环草,吞口水。最后老界说,老休哥,树身伸出去太远,崖又太高,危险,不要了吧。男人老休眼红红盯着松树上密密的小环草,又狠狠地吞口水,说,几十斤啊,能换不少钱呢,我儿子等着钱上高中哩。两人坐在崖顶抽烟,在香烟缭绕中盯着那些小环草。那千年古松斜横着往崖外长,看着爬上去还比较容易;那些小环草绿油油的,看着相当令人喜爱;山崖底下,那些树林显得那样的小而矮。最后,男人老休还是脱了解放鞋,往掌心吐口水,打赤脚顺着松树铁桶般粗的树身,战战兢兢爬上去了。树身上的枯皮和野苔被老休踩碰着往悬崖下纷飞,飘扬而下。松树上的鹰窝里箭一样飞出一只母山鹰,惊叫着往高空盘旋,它叽叽尖叫着为巢中的子女担忧。老休终于爬到了树丫间小环草丛处,兴奋地扯着小环草,然后继续往上费力爬着扯下更多的小环草,然后将它们打成一大捆,捆背在自己身后,然后,慢慢地往后退。突然地,就在那个时候起风了,风越刮越大。山风使劲地狂扫,山间呼隆隆地响。崖顶上的树被风吹得左晃右摇。松树虽然很大,但树冠更大,它被山风吹得啾啾地发着啸声,树身也在晃动。老界看看晃荡的松树,看看恐惧的老休,又低头看看龙爪一样紧紧抓着石崖的松树根,心儿立即紧缩。他担心松树抓不住石头,担心松树会翻下百丈山崖。突然啊的一声尖叫。老界抬头望去,看到老休已经翻到树身的下方,两手和双脚使劲地钩着松树身,像一口麻袋一样吊在那里。原来,山风劲吹,树身晃,他也晃,背后的一大捆小环草招风更晃,老休被晃到树身下方去了。老界心惊胆战地左看右看,想找什么绳子去救老休下来,但最后丝毫没有办法,因为即使找到山藤,他也无法爬上去捆住老休,即使捆住了,也无法将他拉到山崖上,老休是那么的高大沉重,他拉不住,于是只好望着晃荡的老休干瞪眼,嘴里哇哇地乱叫。这时,老休并没有叫,只是无助地扭头望向老界,说,老弟,我死定了。老界叫道,你坚持抱住,等下风小了你再翻上身。老休绝望地答道,这样抱着太累了,身后的草药也重呢,风停也翻不上身去了。然后,老休就向老界交待后事,说以后奶贵卖了小环草,要记得还给屯西头老铁二十三块钱,那街日买猪仔钱不够,借他得的,两个多月了还没还他。山风更大,老休手一软就跌下去了。老界闭了眼睛,他无法看下去。惨叫声象钢钎一样插入他的耳朵,后来多年,老界还感到耳内隐隐生疼。
后来,贵奶听着老界低沉沙哑的述说,泪流满面。
乱七八糟地想着往事,贵奶再也睡不着。
窗缝里稍微透进一丝亮光,贵奶就起来了,因为夜里睡得不好,眼睛有点红肿,她六神无主地在屋里转了一圈。
然后就打开门急急地要往屯后去,她想去找蒙哥,商量哪样应对这个凶事。蒙哥是山背屯的,那里信号不好,想打手机,他们得爬到屯前的羊角坳。
屋栏下猪圈里的那头中猪看到主人要走,急的嗷嗷直叫。
贵奶只好跑回火灶边,拿了木桶在直径约有一米二三的大口锅里舀昨晚已经煮好了的猪潲,然后提到一楼下的猪栏喂猪。
这里的住房一般都是四面泥墙中间木架式,一楼养牲畜,二楼住人,有实力的再建个三层也住人,一般的,三楼就只摆些简单的木板,放一些杂物如干红薯藤、豆萁之类,玉米苞一般是编成每串六或八颗然后分跨挂到木梁上。
贵奶提着猪潲走下木梯,将潲倒进食槽,猪儿便高兴地啪啪大吃起来。
那边鸡笼里有公鸡大声地啼叫,它们在尽自己的职责,声声报晓。母鸡和小鸡则听到了猪的吃食声,也喧哗起来了。
贵奶只好又返回屋,从鸡米缸里挖了半瓢玉米头出来,将鸡们放了,然后往地上撒玉米头,大大小小的鸡们便低头突突突地争抢着吃食。那大个子红冠公鸡吃得高兴了,仰头曲颈高唱“歌我歌”几声,才俯首继续吃食。
然后,贵奶拉了房门,用绳子稍微一绑,便顺着屯中小巷往屯后赶。
阿黑不知老早的从哪里回来了,它远远望见了主人,便小跑着跟上了贵奶,并用脑袋蹭着她的裤管。以往这时,贵奶就会摸摸阿黑的脑袋,跟它说话,但此时贵奶没有心机,只急急地往屯后赶。
多年前,在屯里走,会不时挨绕过一摊摊的牛屎,它们被鸡扒得遍地开花,但这几年来,屯中都不见牛屎了,因为人们已经不养牛。年轻人都往山外跑了,没人天未亮就去割牛草,也没人天天到山坡上闲坐着放牛。贵奶这班辈的人小时候经常问大人老虎是长什么样子的啊?以后,孙子们也会问牛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啊?现在屯中只有鸡屎,到处都是,但鸡屎小,可以忽略不计地一踏而过。
当贵奶赶到屯后,仰望着后面半山腰处的那个黑岩,才觉得自己来的太早了,黑岩在晨雾中朦朦胧胧,还看的不大清楚。这么早,蒙哥还不会赶到那里的。
贵奶望着老虎口一样的黑岩,不禁想起风水先生们说的,屯后的这个黑岩相当不好,是虎口,会伤屯中的人丁,但也有另外的说法,说是“前岩人吃我,后岩我吃人”,不要紧的,不过,多年前有个外地人来这里上门,后来还是说这岩洞对屯里不好,会伤人丁,带着女人儿女回老家去了。
太早了,蒙哥还不会来的。
贵奶不禁就想起了蒙哥。贵奶男人死后的第二年夏天某个中午,她在黑岩下面的地里刮地热了累了,便到黑岩下休息,然后就不知不觉地午睡了,当她醒来的时候,看到身前坐着一个人,在痴痴地望着她,贵奶没有惊叫,只是惊慌地整了一下胸襟,因为太热,休息时她解了胸前的两个衣扣,她之所以没有惊叫是因为她认得这个男人,他是后山的一个鳏夫,跟她是同一班辈的人,老婆过世几年了。在南山乡中学,他们曾经是同班同学。贵奶整理胸襟之后,就跟蒙哥聊天。她才知道,这个黑岩支洞很多,其中有一个小支洞直通山那边山背的后山屯。那天他们聊了很久,蒙哥竟然告诉她,读初中的时候,他就暗暗喜欢她。贵奶也说自己当年也暗暗喜欢他,但毕业回家几年后,被媒人介绍嫁到了这个牛头屯,嫁给了老休。父母说自己和老休的八字相合,以后子孙会发达富贵,后来又说可能是老休父母记错了八字。最后,他们走向黑岩深处,最后他们就幸福地结合在了一起。可惜的是,后来蒙哥托媒人上门找她定亲,决定倒插门过户到她这里时,并不顺利。因为蒙哥父母叫媒人跟贵奶要八字到街头给算命先生合八字时,先生说他们两人的八字相克,而且他们两人都是命硬的人,两人八字是克夫克妻的命,命带“扫帚星”,而且是最严重的“铁扫帚”!如果结婚在一起过日子,两人都会死得很早。算命先生还在两人的八字书后面抄下了两首诗,算是留诗为证:
天扫星歌决
甲逢癸未乙壬午,丙入辛巳丁庚辰;
戊愁己卯加时日,己怕戊寅最可慎;
庚人丁丑辛丙子,壬逢乙亥定遭刑;
癸怕甲戍是天扫,时日逢之损六亲。
地扫星歌决
金入午未及申乡,土木龙蛇鬼月当;
水逢鸡犬及亥月,火嫌午鼠虎见郎;
地扫之星语不详,多是离夫嫁远乡;
不是贵人名下妾,也须叫唤两夫郎;
担伞寻夫无定位,还当重拜两姑嫜。
蒙哥和贵奶的父母及兄弟姐妹们都反对他们结合。
于是,两人只好决定不结婚在一起,但也不会再娶再嫁,免得再祸害别人,就将痛苦留给自己负担吧,而且他们也已经深深相爱,再不能跟别人好了,他们决定,每月的旧历初一和十五的早上,是他们在黑岩偷偷相会的日子。算命先生说过,只要两人不生活在一起,是不会有性命之忧的。今天,正是旧历初一相会的日子呢。
旧历三月,山上的树木早已苏醒,嫩绿的树叶已经染绿山头,各种小野花也已经开放,景色相当宜人。
但贵奶的心情却相当糟糕,她低着头一路急急地向黑岩走去。
山路比较陡,当贵奶走到黑岩的时候,已经是气喘吁吁。
黑岩里静悄悄的,显然是太早了,蒙哥他还没有过来,但贵奶还是下意识的叫了两声:“蒙哥——蒙哥——”
黑岩里黑暗一片,只有她的回音,这时,贵奶才想到自己来的太匆忙,忘记带上手电筒了,但由于心急,她还是摸摸索索地摸着熟悉的石头往山洞里走去。
忽然,贵奶被一双强有力的双臂环住了,接着是火热的嘴唇亲上了她的脸蛋。
贵奶感到了熟悉的气息,是蒙哥。她对这个热烈的气息太过熟悉了,于是身子一软,就瘫到了他的怀里,嗔道:“你个砍脑壳的,吓死我了!”
“我以为只我急,原来妹子你也急的哩。嘿嘿。”蒙哥说着,嘴巴又拱上来,双手也抱的更紧。
贵奶喜欢蒙哥叫她妹子,自己五十多岁了,天底下就蒙哥叫她妹子了。但贵奶此刻再没有了以往的激情,她轻轻挣扎了一下,说:“哥,我是急别的事哩。”
家狗阿黑也凑热闹地在他们中间蹭着,兴奋地哼哼,原来他跟蒙哥也是早已熟悉,所以刚才并没有吠叫。
“嗯?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哩,还有什么别的急事?”蒙哥咕哝说。
“今夜,我又听到了老鼠的叫声,我怕。”贵奶心有余悸,颤声说道。
“嘿嘿,老鼠的叫声有什么好怕的。”蒙哥还没从激情中清醒过来。
“不,不是平常的那种叫声,是另外的那种叫声,好恐怖的啊。”贵奶很急,便在蒙哥的胸口捣了一拳。
接着,贵奶就向蒙哥述说了夜里听到的老鼠叫声。
老鼠平常那种吱吱的叫声,贵奶是经常听到的,但今夜这种恐怖的叫声贵奶还是第二次听到。因为那只老鼠叫的不是平常的吱吱声,而是象老母鸡呼唤小鸡仔那样,“穷穷穷,穷穷……”地叫着,显然,那只老鼠相当大而老,声音显得是那样的老态悲怆。当年她男人死前的上一年,这种恐怖声也是那么叫了几夜。
“哦……”蒙哥听说这样,心情也一下子黯然下来。蒙哥是这里的人,当然也知道这种传说,知道老鼠的这种叫声意味着什么,老人们一代一代地传说下来的,老鼠的这种叫声,是代表着家里要出大事了,而且是凶事!
于是蒙哥也心惊地说道:“这事真的好怕,那你得赶紧去‘问琊`!”
“问琊”即“卜巫”的意思,本地人对于家里出现的一些怪事不理解,总要去“问琊”。
“我也这样想呢,但我还是先来跟你商量一下。”贵奶早已经将蒙哥当成是自己的男人,凡事都要跟他说说,蒙哥是她的依靠。
“这是大事,赶紧去问问吧,家里可不能再出什么大事了!”蒙哥叮咛道。
于是,两人就“问琊”的事简单商量了一下,便分开了,再不象从前相会那样幸福地呆在一起老半天。
贵奶赶回屯里,直接去屯西头的古奶家。古奶命好,现在已经是子孙满堂;古奶心也好,跟屯里任何人都谈得来,从来没见她跟屯人吵过架。贵奶平常总喜欢跟古奶聊天,她嫁到这个牛头屯后,最好的朋友就是古奶。
古奶有个外号叫“这样奶”,因为她平常跟人讲话,经常会表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张着个没几颗牙齿的嘴巴说:“哦?这样啊?这……样啊??”
贵奶赶到古奶家时,古奶正在那里一边煮面条一边大声招呼孙子和子女起床:“果果,花花,你们两个赶快起来啦,太阳都要晒到屁股啦!奶奶煮面条熟了哩——”
古奶有两个儿子,都已经成家了。大儿子在老祖地重新起的房子,二儿子分家后到屯西头自留地这里起了新房。古爷分在大儿家,古奶分在二儿家。两个儿子都带着老婆到广东东莞打工去了,他们两个老人就各呆一个儿子家里照看孙子孙女。
当贵奶坐在古奶的面前,将半夜里听到老鼠恐怖叫声的事又述说一遍之后,古奶便张着没几颗牙齿的嘴巴吃惊地说:“哦——这样啊?这可不得了,家里要出大凶事啦!我们马上去‘问琊’,这事可耽误不得!”
现重归文学,将陆续有一些作品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