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第三张肩膀(小说)
“我也刚刚去跟蒙哥商量了,他也要我赶紧去‘问琊’呢。你得空没得空跟我去哩?”古奶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蒙哥的事,她早就说给古奶知道了的。
“蒙哥是好人哩,可惜你们命太硬不能成一家人,唉——”古奶叹了一口气,然后一拍大腿,果断地说,“什么得空没得空,这是天大的事哩,本来我是准备去种红薯的哩,但你‘问琊’的事能耽误吗?不要讲那么多了,马上吃面条,然后你回家准备,我带孙仔到老房那里让古爷帮照看,等下我们马上去‘问琊’!”
然后古奶就到碗柜里取来碗筷叫贵奶跟自己吃面条,然后马上赶路。
她们两人是老朋友了,经常你到我家吃煨红薯炒玉米我到你家吃甜酒之类,所以,贵奶也就没有客气,就在这里吃了两碗面条,然后回家里收拾东西。
她先在祖宗牌位前上了一柱香,轻声祈祷说:“祖宗啊,你们要保佑家里呀,保佑儿孙们健康发达呀……家里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凶事啊……等下你们要跟我一起去‘问琊’哦……”
去问琊,是要带上祖宗,不然琊婆会眯眼睛说,你早上没请祖宗,没见他们跟你身后!
然后,贵奶到米缸里量了一竹筒玉米头,拿到灶头上摆好,又在米筒上插了一柱香,在香烟缭绕中,贵奶虔诚地祷告了三下:“灶王爷哩,麻烦您老神仙等下跟我到琊婆那里,我要问一下家里的事哩……”
山里人认为,祖宗们都在一心地关照子孙,而灶王爷也是天天关注着百姓的生活,只在某个特定的日子,才会上天去向天庭汇报天下家庭的情况,而普通人是无法跟这些神灵沟通的,只有琊婆神汉们能随时跟神灵交流,跟神灵探讨某个家庭的过去和未来等种种事情。
祷告完毕,贵奶将这些祭品装进一个蓝色小布袋背上,锁了大门,咣当咣当地走下楼梯,准备去古奶家邀她和自己上路。
古人就说过“无巧不成书”,今天这事也是凑巧,就在贵奶下到楼梯一半的时候,手机响了。现在乡下也到处有手机的,老汉老妇们都怀里揣个老人机,主要用来跟在外打工的儿女们联系。
打电话过来的是儿媳妇,也就是贵妈。她带着哭腔告诉家婆,贵爸他半夜里也就是今早凌晨受伤住院了,现在她是在住院部一楼给她打的电话。贵奶大吃一惊,大声问儿媳妇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媳妇回答是贵爸的左大腿断了,被井下塌方压断的。
贵奶眼前金星闪耀,脚下一软,便从木梯半腰处跌滚下来。
好在滚落的不高,她只是小腿和手臂被擦破了几块皮,并无大碍,滚躺到地上时,手机也还紧紧握在手中。
儿媳妇那边听得滚动的声音,便连声惊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贵奶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只好忍住疼痛扭曲着半躺地上答应说没什么,只是从几步木梯上滚落下来,破点皮而已。儿媳妇惊叫起来,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错了啊,贵爸才刚住院呢,这个家再不能发生别的事了啊,她有些扛不住了。贵奶说自己想去看看儿子贵爸,去侍候他。儿媳妇说不用来了,她自己能行,家里还有许多事需要贵奶操持呢,地里的田里的庄稼,栏下的猪鸡等等等,然后儿媳妇安慰婆婆说,不要太过担心,贵爸他只是被压断了大腿,医生告诉了,接骨手术做得相当好,养一段日子就恢复的,不要紧。
贵奶只好答应。是啊,家里确实需要自己操劳,自己离不开。儿子是在邻省一个私人煤矿上下井,儿媳妇也在那里帮一帮民工煮饭洗衣服挣钱,孙子也跟他妈妈在一块。那小煤窑是非法经营的,所以矿工们都是白天睡觉,夜里出煤。有时上面风头大了,那个乡政府会派工作队进山整改,找不到人,便炸塌隆口了事,半夜矿工马上维修继续挖掘。老早就听说下井挖煤是个危险行当,这几年这山里就有几个在那里下井没命的或残废的,但这行当收入比其他行业高,所以人们都在前赴后继。
媳妇贵妈接着让她儿子谭大贵跟贵奶通了一会电话。贵奶听着孙子大贵甜甜地叫奶奶,她心都醉了,她觉得自己的孙子谭大贵相当地聪明,比古奶两个孙子聪明了许多,才四五岁,就跟着他爸爸背得了几首唐诗。原来他爸爸,就是自己的儿子也是相当聪明,读到了高中,但高考差了几分落下来了,再没有钱复读,只好出去打工。以前奶贵也找过风水先生看祖坟,先生说是祖坟根本没有哪个葬对龙穴,发不了富贵的。从那以后,奶贵就有心思,要请先生追龙寻穴,但这个要比看坟收钱更多,儿子极力反对,儿子不大相信风水。现在,家里出这么多事,而且孙子这么聪明,她觉得不能再耽误孙子了,她暗想,一定要找个风水先生,好好地寻一个龙穴安葬祖宗,好让儿孙发达。
贵奶爬起来,拍打掉身上的灰尘,再用口水擦了几下伤破处,然后心情沉重地向古奶家走去。她心中的阴影越来越浓重。儿子的重伤,让贵奶觉得夜里那个恐怖的叫声应验了,祖宗的警报是正确的,凶事已经在步步向她这个家逼近,如果没有什么破改方法,只怕最后会人亡家破。
当贵奶来到古奶家里,将儿子受伤住院的事讲给她时,古奶也惊恐地尖叫起来:“这样啊?这——样啊?祖宗的警报太准确了,赶紧去问琊吧,看需要做什么改就尽快做吧,家里的日后运程可不能给耽误了啊!”
贵奶的头点得如同鸡啄米:“对啊对啊,子孙以后长长的日子,可不敢给耽误呢!”
于是,两个老妇就上路了。
2
这一带山区专门做琊婆的也不多,也就几个,最著名的要数锅底峒的达变奶,她的孙子叫达变,所以人称达变奶。
锅底峒离这里有十五六华里,得先到公路乘微型客车到六圩,然后再转车上山,然后还要走三四里路。
还算顺利,贵奶和古奶刚走到村公路处,便有个微型客车过来,她们急忙招手,车子吱一声停下,两人便坐车来到了六圩。
贵奶在六圩买了三斤肉,一瓶十几块钱的酒,一包烟,都装进了祭品布袋。然后她们找锅底峒的车坐上,进山。
山里的村级路常年失修,微型车子颠簸着在半山腰上慢慢前行。有时,车子是行驶在悬崖峭壁上的,两个老妇望着下面的深沟,看得是心惊肉跳。
在一个山口处,微型客车停止了,因为公路只到这里了。
山口有七八个人家,是原来在深沟底下的人家移居上来的,因为这里通了公路,比较方便。这微型客车就是其中一家一个头脑比较活络的年轻人开的,搞客运补贴家用。
两人都到过琊婆的家,熟门熟路了,下车后拎上布袋直奔锅底峒。
山路只有一两尺宽,有时是泥巴路,有时是石片铺就,有时是一大片凹凸不平的大石头,山路就像羊肠一样在山腰缠绕前行。路两边大多是杂草杂木乱石,偶尔山路上下会是一片山地,有山人在地里给玉米苗除草松土施第一次化肥,猪牛养的少了,农家肥也就少了,要多施放化肥呢。山地里石头多,刮子碰对石头的叮当声不时传来。
终于来到锅底峒。
这峒场真的像锅底一样,四周是高山,中间有一个圆圆的像锅底一样的峒场,四面山脚下是绿油油的玉米地,就这样一个地方,养育有几十号山里人。山里人生命力相当顽强,这里虽然辛苦,一年四季都吃的是玉米小米红薯和野菜,青菜种的相当少,因为这里相当缺水,特别干旱的年头,他们得爬山越岭到十里开外的河里挑水。四周的山头被他们一年复一年的砍荒种小米,已经没有太多的大树,只山顶有一些大树孤零零地迎风傲霜。山里人都喜欢种植小米,因为种小米比种玉米简单的多,开春扛一柄长把柴刀上山,上下左右开弓,将杂木野草山藤一股脑砍倒,砍出一片宽阔的半座山甚至整座山的小米地,让太阳晒半个月,然后一把火烧起,等火熄后,余烟尚缭,随便撒上小米种。刀耕火种这句成语就是这样产生的。然后再不用做什么,只等米黄收割了。收割小米的日子是个喜庆的日子,请来左邻右舍,用手割器一根一根地将小米穗剪割下来,绑成一大把一大把的,砍根木头削尖两头权当扁担,就挑下山了。晚上一帮人大块肉大碗酒地喝起,猜拳打码,吼唱山歌,那是热闹非凡。有些年轻人就在这个丰收而兴奋快乐的时节恋爱成家了。玉米和小米酿的酒特别香甜,醉不上头;山里饲养的黑香猪肉质也特别的鲜嫩可口。有山外来的贵客吃后喝后都竖拇指称赞不止呢。
琊婆达变奶的家是一座四间的土瓦房,她家是有钱,因为不通公路,洋楼是无法建起来的。虽然无法起砖混洋楼房,但她家的土墙瓦房也是有三层的,正面的墙面还抹上了石灰,雪白雪白,也有些洋气。在这山里,算是富裕人家了。
贵奶和古奶走进达变奶家里时,看到已经有五六个婆娘坐在那里了,她们聚心会神地听琊婆达变奶做琊。厨房那边有人在煮肉煮饭,肉和米都是这些过来问琊的人带过来的,等下她们会一起吃一餐饭然后再赶路回家。
几个老奶看到两人进来,都向她们点头打招呼:“来啦?”
她们便同声答道:“来了来了。”
贵奶将祭品布袋摆到那一溜祭品布袋的最后面,算是排上队了,然后坐下来听琊。
这时问琊的是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只有几颗牙齿的老奶。她刚才也是问家里的事,近期她家里养猪老是养不大,几茬猪了,都是养到七八十斤,正在长个的时候就死掉了,不仅耗费了猪本钱还耗费了饲料钱,几番下来,家里的经济实在顶不起呀,得问问琊,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了啊。
达变奶向那个老奶伸出手,问道:“得灶土来了没?”
“得了的得了的。”老奶连声答应着从布袋里掏出早上从灶头敲下的小粒灶土,递给了达变奶。
琊婆达变奶接了灶土,握在手中,闭上眼睛,口里喃呢乌啦地念了一会谁也不懂的经,然后将灶土捂到耳朵上,仔细地听起来。她这是在跟灶王爷交流哩,就象年轻人打手机一样。
“唔,这屋基原来是别人的呀,是原来那个吊死鬼的屋基呀?哦哦……”达变奶自言自语了蛮久,然后将握着灶土的右手放下,睁开眼睛,一双昏黄的老眼盯着老奶,说道,“灶王爷告诉我,你家的屋基是建在一个吊死鬼的老屋基上了,他时常回老家看看,有时不高兴,就会弄些事情,让你家不得安生。现在还算是小事,以后也许他恼火起来,还会弄死你家人的哩。”
老奶这一听,心慌得要命:“没听说过屋基是吊死鬼的啊?”
达变奶阴着脸说:“你没听说过,但灶王爷跟我讲了的,难道灶王爷会骗人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你还没有出生,哪里听说过?现在那个吊死鬼经常回他老家的,就是你现在的家。在每个月的初一,就是‘朔月’日,这夜晚根本没有月亮,天下乌黑乌黑,这是个阴气很重的夜晚。吊死鬼会回到你的家,也就是他的老家,他会摘下脑袋放在你家的窗口上,伸着长长的舌头,没脑袋的身子伸出双手,慢慢地疏理他的长发。你家白白占用了他的屋基,没有给他什么报酬,他已经相当恼火,他会报复你家的。先是死牛死猪鸡鸭之类,如果再没什么报酬,就会要人命了。”
“可是,当年起这个房子时,我们是杀了几只鸡祭祀了的啊,也算是给地下的阴灵供品了的啊,也请师父扫地了的,将一切阴灵扫除了的哩。”老奶恐慌地答道。
“哼,当年你家请的师父功夫不到家的,阴灵并没有扫除干净,还得重扫的。”达变奶停了停说,“要给阴灵报酬,然后再扫,仅仅扫除,是比较难的,功夫不到家,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愤怒,主家要遭殃的。”
“哦……”老奶呆了一会,然后问道,“如果要重新扫地,达变奶,你看看请哪家的师父比较好,功夫厉害点?”
“这个嘛……麻树沟的麻爷功夫倒是不错……我家的老头,功夫也是厉害的,你自己考虑吧……”达变婆说着,又眼睛一闭,“请师父要用心哩,弄不好,家里会遭更大的罪哩。”
“是哩是哩……”老奶的脑袋点的象鸡啄米一般。
这时,又有三个妇女拎着祭品布袋进来了,山里人凡事多是要问神的,起新房要问,移祖坟要问,子女的祸福要问,等等等,事情多着哩。
问琊就这么做下去。好不容易,才轮到了贵奶。
贵奶坐到了那些妇女们的最前面,古奶坐在她旁边,一众妇女们都排在后面仔细听着。
达变奶接过贵奶双手送上的供品和七十二块礼钱,放到身后的一堆供品上,然后双眼一闭,又喃喃念了一遍经,突然地,这老奶精神大振,口里连声大吼,双手往右边连击两拳,再往左边连击两拳,拳头呼呼作响,颇有拳术家的风范,然后双拳收回腹前,浑身颤抖,口中得得得作响,貌似烈马狂奔,大喝道:“吾杨救贫大师骑马驾到,有事申告,无事退马!”
杨救贫又称杨公,名“益”,字“筠松”,号“救贫”。公元854年,杨公入科第,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主管宫廷建筑、皇家陵园,天文观察、皇族祭祀等事宜。公元875年因黄巢起义,朝野混乱,杨公携带皇宫风水秘籍逃离长安。后在江西赣州一带收徒,传授风水之术。后人把由他传播的风水理论称之为“杨公风水”。
传说他曾经当过唐朝僖宗时期的国师,后流落江湖时,凡看到哪家贫穷却善良的,便施展风水术使其子孙昌盛,生活富裕,所以得了个“救贫先生”的名号。
现重归文学,将陆续有一些作品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