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满神谱就了这个故事，这故事曾打动过多少人的心。汉人凭空塑造了牛郎与织女的爱的文化，而哈萨克人中却实实在在地走出了阿哥买提与帕格雅，一个是天上的神话，一个是人间的现实，都代表着人类对爱情的美好心愿。只要人类的这个心愿不泯灭，相信这样美好的爱情就会生生不息；只要北塔山不倒，这一篇爱情故事就会流传到永远。
　　 ——题记
　　
　　 一
　　 一九五○年春天，新疆奇台县人民法院在清理解放前的案件中，发现一个哈萨克的囚犯。据卷宗和审讯记录，她是一个“多次盗窃牛羊的大强盗”。可是经过重审和调查，证明她并不是，而是一位善良文静的哈萨克女子。她还很年轻，才二十五岁。不过，她先前的言语行动和爱情追求却充满了传奇色彩。
　　 事情弄明白之后，这一冤案得以平反，政府和人民给了她安家费，让她安住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哈萨克人居住的小部落里。
　　 当她被放出监狱的时候，她的脸上竟毫无反应。她呆呆地向前挪动着脚步，走到那高大森严的石墙下面时，像木偶一样地站住了。人人都说他死了，是真的吗？不，不会的，凭着他那鹰一般的勇敢和机智……这样一想，她那双无神的眼睛里便闪出了一线希望和光亮，然而，很快又熄灭了。她想，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手脚让沉重的铁镣铐着，被人推搡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山沟里，只要用一颗小小的子弹，就会很轻易地结果他的性命。
　　 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地流出了眼泪，好像她与他已被两只无形的魔爪撕开了，一个在人间，一个在地狱里。
　　 不，不不，他绝不会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我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尸骨，就相信他是一定会活着的。
　　 她尽量用这一线的希望和假设去取代那个可怕的黑影子——虽然明明知道这是自己在哄着自己，但这样想，毕竟还能得到一点心灵上的自我安慰。
　　 她在监狱里从事繁重劳役的那些日子里，满面忧愁，衣衫褴褛，看上去就像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婆子。现在，当别人替她梳妆一下并换上一件崭新的袍子时，这才显出她那非凡的风韵来。那个小部落里的哈萨克人听说有一只美丽的金凤凰要栖落到他们的寨子里，都高高兴兴地去迎接她。可是，她的脸上，不但没有一丝笑影，就连嘴里也没有一句感激的话，这就不免冷了大伙的心。这场面弄得那陪送她的藏籍干部金珠玛米和解放军也觉得尴尬。解放军想给大伙介绍一下这位姑娘的身世，但她所受的委屈太多，再加上语言的不同，竟一时无从开口。
　　 一位慈祥的哈萨克老爹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这位神态反常的姑娘，从她那悲哀的眼光里和那久经苦难的面容上，好像看出了一些端倪，便说：“美丽的金凤凰，你有什么心里话尽管讲，老爹我一定替你分忧。”
　　 她的脸上仍没有什么反应，这位好心的老爹就以猜测的口气问了她许多话，但得到的却一直是无言的沉默。当这位老爹最后说要给她找一位称心如意的郎君时，只见她浑身一颤，脸上立刻布上了一层冤屈、伤心、可怜和极度痛苦的复杂的表情。她双手捂住脸，那泪水顺着指缝就涌出来，身不由己地颤抖着，天旋地转着，眼看就要跌倒了，人们急忙将她扶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她那止不住的心酸泪直往下流，点点滴滴，重重地砸在地上。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位老爹不解地自语道。
　　 就在这时候，只见那遥远的地平线上腾起一股黄尘，一个黑点箭一般地向这里射来，顿时众人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了。
　　 那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看清是一匹红鬃烈马上骑着一位身手矫健的小伙子，他头上那块鲜艳的红头巾在狂风中猛烈地摆动着，他伏身马背，一手提嚼，一手加鞭，那匹马四蹄拉开，旋风般飞奔。
　　 “呵，罕见的骑手，象一只鹰！”众人都赞叹着。
　　 这位姑娘也无心地瞥了一眼，“啊，多么强壮的小伙子！然而……”然而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又痛苦地低下头，将脸埋在双手中。
　　 那匹马和骑手挟风拖尘，眨眼间已到眼前。只见小伙子将缰嚼一拉，这烈马便暴叫一声，前蹄腾空悬起，他就势跳下马鞍，身后即刻跟着一股风尘涌了上来。他上前几步，略整衣冠，深施一礼：“请问老爹，您这里可曾有一位新来的叫帕格雅的姑娘？”
　　 这声音传到众人的耳朵里，同时也传到了这位姑娘的耳朵里，众人将好奇的目光移向她，她惊慌地站起来，打量着这个陌生人。
　　 他俩都不由自主地缓慢地向着对方走过来，在他们相距不到三步远的地方时，双方都站住了，各自的目光都在扫视着对方的脸和身，好像是在寻找着什么特殊的印记。他，终于在她那左眼眉梢的后上方找到了那颗不易被人发现的小黑黡。而她，终于也在他那右手手背上看见了那条十分显眼的马刀伤痕。他从那小黑黡上认出她就是他的帕格雅！她从这马刀伤痕上认出他就是她的阿哥买提！只见双方猛一愣神之后便各自惊呼一声就扑了过去，生生死死地抱在一起放声痛哭，好生凄惨，催人泪下。
　　 那匹马走过来默默地舔了一会帕格雅的衣角，而后就将它的头也挤在他们俩人之间，好像也想参加这场“大合哭”。帕格雅用颤抖的双手深情地抚摸着它，将她那满是泪水的脸颊，紧紧地贴在这匹马的脸上，哭得更加伤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呢？众人用不解的目光相互询问着，就连那位金珠玛米干部和解放军的脸色也被一片奇诧所代替。
　　
　　 二
　　 七年前，在阿尔泰青格拉河的卡列阿卡西草原上，居住着一千多户英勒合部落的哈萨克人。在这些人中有一个英俊剽悍的小伙子，他叫阿哥买提，是一位勇敢的骑射能手，那些飞禽走兽在他手下应弦而倒者不计其数，因此，许多哈萨克的姑娘都将羡慕的目光投向他。在那群天仙一般的哈萨克少女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这位帕格雅，她有一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和一枝儿婀娜修长的好身条，能歌善舞，冰雪聪明，舞起来就跟孔雀开屏一般样。那些哈萨克的老爹说，这姑娘的头发是空的，因此，许多哈萨克的小伙子都想向她求爱。
　　 这年春天，帕格雅身穿一件“艾迪丽丝”连衣裙，骑匹小白马逆着小溪行猎入山，忽遇两只老山狼，吓酥了她的弓和箭。两只老山狼压着猫步稳稳逼来，她那小白马儿后退几步，便人一般立起，将她掀落下来。帕格雅尖叫一声，慌忙撩起裙子捂住她的脸。但那两只老山狼却忽地大吼一声，调头就跑。
　　 帕格雅在朦胧中，好像听得有一个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呼唤着她的名字，她想答应，但又觉得那个呼唤她的人离她太远，恐怕人家听不见，只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应。紧接着又好像觉得有一个人在猛烈地摇晃着她的身子，当她微微睁开那双恍惚不清的眼睛时，却发现自己原来躺在一个小伙子的怀抱里，定神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英勒合部落里的阿哥买提。他在自己的袍子上撕下一条白布，一匝一匝缠在她的头上，然后送她走出深山。
　　 以前，在欢度“库尔班节”和“肉孜节”的那些日子里，每当那些强壮的小伙子摔跤、赛马大竞争的时候，她也同别的姑娘一样总是用羡慕的目光瞟着那夺去第一名的阿哥买提。但阿哥买提家里太穷了，每当想到那可怕的哈萨克风俗和祖传的“安明格尔”制度①，她就只好去劝说自己的那颗心。自从阿哥买提救了她，那颗心儿不听话了，越来越管不了了。前几天，她曾大着胆子偷偷地给她阿妈透过一点心事，阿妈也曾提心吊胆地略略地给老头子露过只言片语，但却遭到一顿责骂。因此，她阿妈就再也不敢在老头子面前提说了。为谢救命之恩，她家给阿哥买提送去一份厚礼，但却被他原封不动地退回，这件事使得帕格雅更加敬爱他，撩逗得她心神不安，睡不好觉，吃不好饭。
　　 今天，这些思思念念像一根无形的绳儿牵着她，将她牵出小毡房。毒毒的日头下没有一个人，正是个好空儿，她便骑上那匹小白马儿，赶着几只小羊羔向阿哥买提家走去。刚到他家的栅栏旁，忽听得背后马蹄响，是他打猎回来了，帕格雅禁不住心儿跳，脸儿烧，在前额那绺垂散下来的头发缝隙里偷看着他，准备着可能要发生的一些事，编排着可能要说的一些话。可当阿哥买提看见她时，却拨转马头就走。
　　 帕格雅一惊：“你……我……”
　　 阿哥买提勒住马缰回过头来，帕格雅用那种赤裸裸的多情的目光看着他——这粼粼秋波之中，荡漾着姑娘家那种特有的神秘情韵。她在急切地等待着，那企望的喜悦和紧张的激动，使她屏息凝神，双眼闪闪发光。
　　 对于这些，阿哥买提不是不懂，是不愿去领受。为什么？因为帕格雅是一位富裕牧户家的姑娘，她阿爸又是一个贪财好利的人，一心想把女儿配给一个有钱有势的女婿。阿哥买提与她门不当，户不对，如何敢有那样的妄想？于是，对帕格雅这种脉脉的温情只报之以淡淡的一笑，就催马而走了。
　　 帕格雅那颗激动的心就像孔雀收敛起刚刚张开的翅翼，那明亮的双眼骤然抹上一层阴影。她赌气地往回走，但没走多远又反悔，看看左右无人，便攀鞍上马，狠命追去。
　　 阿哥买提胯下的那匹大红马是一匹伊犁马，顶秀气，也听话，是闻名于整个卡列阿卡西大草原的骏马。若它昂首长鸣一声，就如半空里撞击着的金属碎片一样清脆悦耳。它那高大的身躯上下火赤赤一片红，双眼就与铜铃子一样，耳朵就如劈开的竹尖一般，一看就知道是匹难得的好马。有人称它为“草上飞”，有人说它是“千里豹”，而阿哥买提却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火龙驹”。多少牧主富人出高贵的价钱要买，阿哥买提只是不依。青河县有个大巴依要用五十匹好马与他相换时，他好像预感到什么，骑着马儿躲走了，躲了好长时间才回来。阿哥买提虽然一贫如洗，萨满神②却十分偏心地将这匹马儿赐与他，使他陶醉。帕格雅跟在他的后面，生怕她的小白马被火龙驹丢得无踪无影。她总是追不上它，但他也没有把她落下来。帕格雅追出三十多里地，终于在一片树林前的一块大青石下，总算拽住了火龙驹的辔头。就在今天，他们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甜蜜的幽会。
　　
　　 三
　　 “干啥去了！”老头子见女儿天快黑了才回来，生气地问。
　　 “放羊去了。”
　　 阿妈一见女儿回来就放心了，赶紧拉她到毡房里，正好老头子也有事，所以就没有再问下去。
　　 他们如此幽会了几次之后，左右邻居就慢慢有了闲话。在长长的青格拉河流域一带，在辽阔的卡列阿卡西大草原上，儿女婚姻大事，都由父母作主，不然是会受人笑话的，因此，阿哥买提与帕格雅的情事就这样挂上了人们的口舌。每当那些阿妈们坐在一起聊天，拉起这个话头时，她们就会长叹一声，说：“唉，真不规矩，这是给老祖宗丢脸啊……”每当那些老爹们提起这件事时，他们一定会怒怒地说：“嗨！不成体统！这是败坏我们的风俗！”
　　 这也同别的许多闲话一样，有人调盐加醋，有人添枝加叶，经过想象和加工，就越传越真，越传越神了。不多久，整个部落里，除了他们俩的父母之外几乎老幼皆知了。后来曾有一丝的风儿传到帕格雅阿妈的耳朵里，她起初并没有留心，但在人与人说话的声色中，以及人们背后窃窃私语的笑声里，好像觉察到一些什么。但当她回身婉言探问时，人们就会换一个与这件事毫无关系的话题接着说下去。帕格雅的阿妈就以猜测、探求的口气也加入到这场闲话的议论之中，当她弄清楚那些事儿确确实实与自己没甚牵连时，这才敷衍几句，然后宽慰地走开了去，并怪自己太多心。阿哥买提与帕格雅就这样被一座无形的大山隔开了，幽会的次数不得不减少，他们的行动也不得不想法儿遮掩起来。
　　 在一个落日的黄昏，阿哥买提跨上火龙驹向他们会面的地方去。他们好多天没见面了，不知绕了多少弯子，才好不容易得到这次幽会的机会。可是当他跑到那块大青石后面，却见帕格雅面向暗壁，低头坐着，双肩一耸一耸的，她在哭。
　　 阿哥买提赶紧过去安慰她，她那一双大眼竟然哭得红红的，像熟透了的桃子一样。
　　 这天下午，帕格雅家里来了两个老婆子，大概是过路人来投宿的吧。但阿爸却以招待哈萨克尊贵客人的礼节，宰了一只“黄头白身”的小羊羔，且收下她们骆驼驮来的两卷锦。是甚人呢？原来她们是给哈萨克大官员哈文会长求“十二房婚”的媒人。宴桌上，老头子与这两位大媒人互尊互敬，等话题拉到姑娘的身价上时，恭敬的谈笑没有了，双方就像市场上的商人买卖商品一样争执起来，最后争执的结果是以三十匹马、五十头牛和八十只羊的价格做为全部聘礼才算说定了这门亲事。媒婆们走后，老头子到小毡房里给女儿道喜，喜的是女儿攀上了一个“官女婿”。帕格雅问明事情根底，呜呜地哭起来……姑娘家的哭声里是含有许多东西的，除了表示不愿意之外，更多的是想求得怜悯和同情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人总该有一点怜悯之心吧，但帕格雅阿爸的心谁都知道，那好像不是肉长的，而是铁打的，他是一个固执而又蛮横的老头子，什么事情只要经他点了头，不管对不对，就万难更改了。帕格雅知道她的哭是没有用处的，但一个软弱的姑娘家除了以哭声鸣不平之外，还能有什么本事来成全她的心事呢？在阿爸就要离去的当口，帕格雅忽然跪下，苦苦哀求，但得到的却是一阵粗野的叫骂。阿妈闻声赶来，她这才好像有了大救星，鼓起勇气说：“我我、我……”她多么想给亲爹娘掏出自己的心里话，但这句话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是多么难以开口，在蛮不讲理的阿爸面前又是多么害怕。她知道，要是把真话说出来，家里就会立刻生出一场了不得的大乱子。这真是不说不得了，说了又了不得，即是阿妈在跟前，又能起啥作用呢？但事到如今，不能不说了，她将心儿横一横说，她死也不到哈文会长家里去！她要到阿哥买提家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