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瞬间凝固，先是窒息的冷静，接着就是一场家庭的风暴。老头子以前也曾听到过一点为他所不介意的风言风语，没想到那些话全是真的！满世界那些丢人败性的话，竟然全是戳他脊梁骨的！老头子眼一红，跳起来，叉开巴掌，扇了过去，那凶相就如同对待一匹不驯服的烈马。阿妈虽然深责女儿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但女儿到底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怎能不心痛。“那个官女婿眼看就快撵上六十岁了，这咋行！”她扑过去劝说老头子，老头子却将所有的怒气迁延到她身上，逮住老太婆同是一顿痛打。他发了一场大火，跑出毡房，跨上一匹马，指天骂地地走了。
　　 帕格雅爬起来，而后将阿妈扶到铺子上。阿妈心疼自己的女儿，为使女儿不受这份罪，就抱着女儿苦苦劝说——姑娘嫁给什么人，这都是前世修定了的缘份，闹都是白闹，谁也改变不了。因此，阿妈要她好好顺下来，要她把阿哥买提给忘了。
　　 但这番话，帕格雅好像连一句也没听进去，阿哥买提的音容形貌就像马身上的烙印烙在她的心上一样，一点也模糊不了。帕格雅来到镜子前，把自己好好看了看，可怜她已不成个人样儿了，披头散发活像一个山鬼，这怎能去见她的阿哥买提？她一步步走到皮箱前，换了一身新衣裳，然后再去梳头。等到西天那黄黄的日头已快落山了，她便走出小毡房，拉了她那匹可爱的小白马儿跑了出去。
　　 阿哥买提听到这里，难过透了。他对帕格雅说：“咱俩的事恐怕不成，你阿爸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咱们不如早些散、忘了吧？”
　　 帕格雅一惊，从他怀里挣出来，用生疏的目光看着他：“你……你？”
　　 “不，帕格雅，我是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吃苦。”
　　 “只要你在我身边，我一点也不苦，我的一切是你的，我自有我的真主意。”一向以温柔著称的帕格雅，没想到，今天却撂出了这么一句有楞有角的厉害话。
　　 “帕格雅，哈文会长家很富，你到那里是不会受罪的……”而帕格雅却对那些大富户人家并不喜欢，她喜欢勤劳的生活，跟一个心爱的人在一起干活，用自己的双手来养活自己。
　　 帕格雅的通情达理让阿哥买提一阵情感冲动，他向前走一步，帕格雅又重新回到他的怀抱里。他们的心此时都是一种惶惑而甜蜜的震颤，陷入复杂而矛盾的苦恼之中，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爱情能否持久，更不知道等待他们的命运是吉还是凶。
　　 “帕格雅，咱们总该好好商量个办法。”
　　 “今天回去，就叫你阿爸快央人到我家求婚。”
　　 “这样恐怕不行，我家里只有这一匹马、十几头牛和几十只羊。”
　　 “不要紧，你先向别人借，以后咱们再还。”
　　 这是不容易办到的事，但阿哥买提却有许多好朋友，且个个侠义，他们是会帮忙的。
　　 他微微点点头说：“那就试试看。”
　　 这次幽会就这样结束了。当天夜里，阿哥买提家求婚的媒人来到帕格雅家，但老头子不在，她阿妈哪里敢做主？所以，事情就只好搁下来，等老头子回来再商量。
　　 直到第三天，老头子回来了，说：“说妥了！后天就举行第一次婚礼！”
　　
　　 四
　　 在辽阔的卡列阿卡西草原上，在古老的哈萨克风俗里，男女结婚要先后举行五次婚礼。第一次在女家举行，男家只带来一些少量的财物，双方谈定一切要商量的事宜。第二次在男家举行，宴宾客，请朋友，并决定“吉而特斯”的大典。第三次在女家举行，是过大礼，要把商定的彩礼过八九成。第四次也在女家举行，男家要把所有的彩礼都如数过完，而且演奏器乐要大吹大擂，闹得很凶。直到第五次，这才是正式迎娶，双方都忙碌得不得活。
　　 这一整套伦理礼仪是老祖先传下来的，老祖先这样传下来，后人就要照着做，否则就是耻辱和犯罪。为什么老先人们要留下这么多麻烦的事情呢？人们都不知道，就连那些哈萨克的老爹们也不晓得，他们只知道那些富户人家就是凭借着这一次又一次的婚礼来炫耀他们的财富。那些贫苦牧民的儿女成亲时，自然就没有这许多讲究了，一切都办得简单。如果双方各有一男一女，就将两个女儿一交换，同时配成两对儿——这就是所谓的“换门亲”。换门亲，自然双方都不要任何彩礼钱物，也就免去那些烦人的婚礼仪式了。
　　 会长对老头子说他要严厉制服那个阿哥买提，并决定在最短的时间里将五次婚礼连续办完。
　　 会长说：“我家将全部彩礼及早送去，你家把女儿尽早送来。”老头子听后点了点头，默许了会长的要求。
　　 当阿哥买提的媒人二次登门时，却被老头子毫不留情地骂了回去；当第三次登门时，又被帕格雅的阿妈泪儿涟涟地拦在了栅栏门外。——阿哥买提痛苦透了。
　　 阿哥买提的阿爸是一个老实的老牧人，除了放牛牧马之外，别的本事没有。老人家心疼他的儿子，就安慰说：“以后阿爸给你找一个比帕格雅更好的好姑娘。”
　　 这不明明是哄他吗？难道说在这卡列阿卡西大草原上还会有第二个帕格雅？阿哥买提猛地从毡房里冲出来，他要用火龙驹当做彩礼再去进行最后一次争取！可是就在这天夜里，他家突然闯来一群暴徒，将阿哥买提绑走，那匹火龙驹也被强行拉去，他可怜的阿爸也被人打得半死。
　　 第四次婚礼举行完毕。明天，帕格雅就该做新娘了。这天夜里，帕格雅很痛苦！她泪眼汪汪地站在窗前，期盼她的阿哥买提能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然后，跟着他私逃，逃出这烦忧的人间，逃出这该死的卡列阿卡西草原。希望能在天边上找到一块不比无争的乐土，在那里过安安静静的生活。
　　 不可能啊！不可能。哈文会长的手段是人人知道的，阿哥买提会不会……要真是那样的话，我……我就死！帕格雅一想到这就害怕。
　　 漫漫的长夜熬过去了，沉沉的夜幕被拉开了，东方的蓝天上就像打了一层蜡，刚有一点暗明色时，阿妈就劝她穿嫁衣裳。不多久，只见从遥远的地方奔来一群迎亲的人流。帕格雅刚被推出小毡房，忽被几个强悍的人“刁羊”一般抓上马。她阿妈痛苦地捂住脸，对方的傲慢和不恭，弄得老头子脸上很难看。经过一昼夜的奔跑，到第二天半晌午，这才接近了哈文会长的塔克拉尔沁部落。这里隆重的场面看不到边，婚礼大帐下富丽堂皇，良肴佳宴如山似海，香火一大片。毛拉③在念经好生阔气，好生排场，但与这配合得最不好的就是帕格雅的脸和她脸上那两道止不住的泪。当那“老女婿”与“小媳妇”拜天地“浇经水”的时候，帕格雅就一头向经桌上碰去，多亏旁人拉得紧，才算没有闹出人命来。
　　 这里的一切骤然变冷，冷得叫人心里直打寒噤。但就这场冰冰冷冷的婚礼，乃热热火火地闹了大半夜。
　　 很快，帕格雅被送到了豪华的洞房里。人们走后，她也就不哭了。她静静地梳理了自己那紊乱的心绪，心想，现在哭也纠正不过来已成的事实，哭没有用，哭坏了身子还对不起阿哥买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保住自己的女儿身。
　　 深夜，喝得大醉的“新郎老女婿”色眯眯地进来了。帕格雅虽然双眼红肿，头发蓬乱，已失去了先前的容颜，但她在他的心目里仍然是一位天仙般的姑娘。他直着两只血红的眼踉跄走来，帕格雅灵机一动，后退两步：“不许过来！”这声音传入他的耳朵里，那不是无情的喝斥，而是温情脉脉的冬不拉在召唤。他挪动着高大肥厚的身躯，四平八稳地迈着狼步向她逼近，吓得帕格雅浑身的肌肉都紧紧地锁在一起。他刚到她身边，就心急腿慢地扑过去。帕格雅偏身一闪，顺手抓起桌子上的螭头梳妆盒，厉声说：“你再敢过来，我就砸死你！”但他却不理会，也不生气，又迈开了那狼样的步子。帕格雅心一急，一狠心就使劲砸过去，准准地砸在了他那颗肥大的脑袋上。只听他闷沉沉地一声吼，就“哐隆”一下摔倒了，震得整个木屋都跟着颤抖。只见他胳膊腿儿乱蹬一阵，便不省人事。
　　 天呀！这可不得了了，帕格雅闯下大祸了。她吓得赶紧就去拉，拉了老半天也没拉动人家的一条腿。歇了一会后，她又去窝盘了好一顿，这才见他发出哼哼的声音来，总算是没有死。
　　 家奴觉得洞房里的动静不对劲，偷偷往里一看，连喊带叫地报给哈文会长的“把兄弟老大”。一会儿那老大带着家兵，一脚踏开门，先是一楞，后是一惊，紧接着就是吼雷闪火般地大怒。老大横着一脸红肉，眼里射出两束比那老山狼还可怕的钢锥一样的光，一纵身，扑上来，胡乱撕住帕格雅的头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他摘下毡房花杆上的马鞭，一鞭一道血，让帕格雅皮绽肉开。起初只听帕格雅惨叫几声，而后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接着，那几个家兵将她拖出洞房，投入哈文家私设的暗牢里。
　　 直到第二天晚上，她才被夜风吹醒。帕格雅披散着长长的头发，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她双手抓住铁窗的横格格，屏住呼吸，倾听着沉睡的卡列阿卡西草原，她多么渴望能从那遥远的天际边上传来火龙驹的铁蹄叩敲大地的声音。她抬头仰望着高高的夜空，天如一张哭丧的脸，阴阴沉沉地低垂着，像铅一般沉重。狂风鼓动起万缕乌云，像一群群长鬃野马一样奔跑。在它们的稀落处，闪出一片片蓝蓝的天空，那深深的天幕上冷冷地嵌着几颗孤寂的星星。帕格雅久久地仰望着它们，好像是在打探着阿哥买提的消息。铁窗外飒飒风响，就好像是一群鬼在暗夜里商量着害人的话，令她害怕。
　　 权势的威逼、母亲的哀求以及父亲的粗暴和蛮横，还有哈萨克老人中对她们的这种“不规矩”的行为的耻笑和责骂。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蛇一样缠住她的肉体和灵魂，使她喘不过气来。但这些却并不能减弱她对他那铭心刻骨的思念，她一心想离开这里去找她的阿哥买提。但她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幼稚，又是何等的天真。且不说她闯了大祸，被几个带枪的人看守着，就是她没有闯祸，一个女人也是万难办到的事。因为哈萨克的女人都是用牲畜换来的，再坏的一匹马，主人也不会平白送给别人，何况这用许多牛马换来的女人呢？女人嫁到男人家就要绝对听从男人的摆布。不光要给男人当老婆、生孩子，而且要从事比男人更加繁重的劳动。从家庭琐事到放牛牧马，她们都比男人要辛苦得多。若稍不顺心，就会受到男人的辱骂和毒打而不得有任何反抗。假若男人死了，她们同样没有选择自己配偶的权利和改嫁的自由，而要嫁给男人的哥哥或弟弟。如果男人是“独苗单丁”，那么就必须再转嫁给他家族中的某一个男人。在这片草原，男女双方的岁数可以相差三四十岁。这就是“安明格尔”，因为女人是天生的奴才，所以，这一切虐待和欺负都是无可非议的，既名正言顺，又理所当然。一个女人要离开男家尚且这样难，那么像她这样闯了大祸的女人，怎能离开像哈文会长那样的家？不可能啊不可能。想到这里，头脑一阵轰响，眼前一片漆黑，她绝望地闭上双眼，那疲乏的身体没有一点精神，心房里一片空空荡荡。夜，已经很深了，她紧扶着铁窗的横格格，眼巴巴地遥望着远处。她孑然一身好似一只失群的孤雁，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飞，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落。她盼着阿哥买提，尤其是受人欺负之后，这颗盼望他的心是多么的急切，又是多么的可怜。
　　 就在这天夜里，阿哥买提拖着血迹斑斑的身子回来了。毡房已被毁掉，他那鬓发斑白的阿爸正可怜巴巴地呆坐在那临时撑起的一个角里。
　　 那一天，阿哥买提被人捆着，让两个带刀的人挟着向一座大山走去。他知道此去的用意，他思谋着求生的办法。行走间，假装晕倒了，那两人也饥饿了，困乏了，看着晕死的阿哥买提，便放心地坐在树下歇脚。阿哥买提就将手上的绳索在一块石头的锋棱上割起来。时间一点点的过去，太阳下山，夜幕降临，那两个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话便走过来。万万不料这阿哥买提却大喝一声，纵身跃起，往前一撞。冷不防将一个撞倒，顺手抽出他的腰刀，一进身，“噗”地送入他的肚子里。另一个大惊失色，慌忙来应，拼了几拼，觉得势头不对，拔腿就跑。阿哥买提红着双眼追上去，你死我活地一番拼杀，总算是结果了那人的性命。为不使他那懦弱的阿爸惊慌，他并没提起这回事，只说在山里跌伤了。
　　 帕格雅被人“娶”走后，阿哥买提胸中的怒火焰腾腾往外窜出三千丈。当夜，他找到他的朋友布赫木，借了一匹快马和马刀，拿起弓箭和火枪，立蹬上马。布赫木上前轻轻说了几句什么话，阿哥买提听后点点头，一个计划开始。
　　 第二天，布赫木就以一个小货郎的身份来到塔克拉尔沁草原，但他无心经营他的买卖，一连几天只在这里徘徊。很快，他终于摸清了帕格雅的底细，知道牢房所设的位置，而且还晓得那些看守们在后半夜换班的时候是一个很好的可乘之机。
　　 一天夜里，天上只有一弯胧月，布赫木借着这座高庭深府所投射的一道道阴影，巧妙地利用那个难得的机会，偷偷地溜进了关帕格雅的牢房里。第二天，帕格雅的态度温和起来了，这使那些看守的人觉得奇怪。帕格雅有时还踱到铁窗前笑盈盈地和他们说闲话。家仆送去的衣服她也穿，送去的食物她也吃。再后来，还哼几支小曲儿轻翩翩地扭几扭。哈文会长以为帕格雅回心转意了，就吩咐家人好好侍候。看守的人也就自然放松了对她的警惕，还称她为“十二娘”。白天，“十二娘”可以在外面晒太阳，可以在鸟笼旁逗鸟儿玩或者在马棚里看马吃草。到夜晚，“十二娘”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外面散步，可以清静安闲地在外面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