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8年，就在天气即将变冷之时，解放军华北兵团第1纵队26团终于攻打下那座号称中国金融中心的小城。枪炮声渐渐冷落下来。其时，阎锡山的守军正仓惶往太原方向逃窜，小城里一片断壁残垣，死尸遍地。
　　 自从解放军包围这座小城后，晋太昌票号就关门了。
　　 老掌柜王成林自从票号关门后，每日慌慌地守着那一摞账本发呆。账本全用麻纸装订，散发出淡淡的潮湿味——有米铺的，有油坊的，有绸缎铺的，有茶叶店的，有票号业务往来的，还有天津武汉苏州重庆包头等地分号的。账本上写着一系列天文数字，小伙计李玉儿偷偷看过。他是老掌柜的贴身佣人。有一次王成林正看账时，突然感到小肚子一阵发紧，急急忙忙丢下账本去了茅房，李玉儿就在那时偷看了账本。那些年战争不断，晋太昌票号的各种业务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王掌柜到底有多少资产，李玉儿也说不清，光账本上记着的那些惊人数字，小城里任何一家商号也无法与其比试。
　　 老掌柜不时吩咐李玉儿出去张望，看看围攻了近一个月的小城有何变化。李玉儿来到街上，总会看到一些满街乱窜的阎军士兵，趁乱抢劫老百姓的财物，有鸡有猪，还有女人的衣服。后来，李玉儿告诉王成林，阎锡山的队伍全逃走了，解放军26团占领了整个城市，在街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标语：“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消灭阎匪军，分田地，一切权利归人民。”“穷人要翻身做主人”……
　　 王成林一听到那些非同寻常的口号，就预感到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
　　 这种心理，王成林以前没有过。十几年前，他用毛驴驮盐去南方一个小镇换茶叶，那里就贴着这样的标语，有钱人不是被捆绑出来游街批斗，就是逃之夭夭。王成林把盐卖给一个笑容可掬头戴红五角星帽的男人，但是那次看到的情景，让他回来后足足胆战心惊了半个月。
　　 如今这个小城也出现了这样的标语和口号，据说解放小城的就是当年的红军，他怎么能不害怕呢。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王成林叫来家人和伙计开了一个会。他在会上说，解放军为穷人打天下，将来穷人翻身做主人，像咱们这样家业丰厚，政府一定不会放过，逃也没处逃。全国各分号传来消息，都说世道变了，有许多大城市的老板，财产全让政府没收了。我叫你们来，是想告诉你们都各自回家吧，再不要为我卖命了。
　　 所有参会的人面面相觑，女眷们听了老掌柜伤感的话，早已泣不成声。王成林看着她们，突然大声吼了起来：我又没死，你们哭甚哩？
　　 为甚？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以往女眷们跟着老掌柜吃香喝辣的，就连伺候她们的丫环婆子也跟着沾光，如今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将要失去，她们能不悲伤吗？
　　 小伙计李玉儿这么想，但又不愿看到兴盛了近百年的票号垮台。他只有十八岁，但来票号已有十个年头。在他八岁时，父亲就托人走关系把他送来。王成林看他长得机灵，就把他留在身边，端茶倒水，抹桌子打扫房间，或到各个铺子通知一些事情。直到他长大后，王成林始终没让他离开。因此，跟老掌柜时间长了，李玉儿学会了打算盘，老掌柜又教他认字，他从老掌柜那里懂得了不少经商知识。什么重视信誉，让小取大，勤俭节约，互利互惠，知人善任，宽厚待人等等。这些做法，在别人看来深不可测，但老掌柜玩得头头是道，滴水不漏。王成林有空就考察李玉儿的业务有无长进。有一次，老掌柜问他经商最起码的要求是什么，他不假思索答道：信誉。老掌柜听了非常高兴，把他拉到身边说：玉儿，你真聪明。每每听到老掌柜的夸赞，他十分开心。老掌柜又说，我的儿子对经商不感兴趣，说读书更重要，现在他在省城读书，将来回不回来，还是个未知数。这个家业我很担心没人继承。玉儿，你聪明伶利，我早想认你做干儿，你同意吗？
　　 李玉儿听了老掌柜的话，按纳不住内心激动，“噗通”一声，双膝跪倒，爽快地叫了一声爹。
　　 老掌柜认李玉儿为干儿，每月下来他都能领到一笔比其他伙计多一倍的报酬。李玉儿很感激老掌柜，对工作也更加尽职尽责。因此，当老掌柜宣布票号关闭时，他的心情非常沉重。他十分同情老掌柜，憎恨那些女人们。她们把老掌柜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不当回事，甚至根本不知道晋太昌票号百年经久不衰，一步一步发展壮大的原因。她们花钱如流水，老掌柜常常大发雷霆骂她们是败家子。老掌柜骂归骂，女人们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晚上，女人们轮流为老掌柜捶背揉腰，把盏倒酒。她们的柔情蜜意，常常能把老掌柜的怨恨消融，老掌柜感觉就像上了天堂。李玉儿看不惯，经常在背后骂她们狐狸精，三两下就把老掌柜给哄住了。李玉儿骂女人们时，忽然想起老掌柜说过：咱们做买卖的，一是靠勤俭，二是靠信誉，丢了这两条，买卖就要垮。可他感到老掌柜言行不一，经营票号业务老掌柜做到了这两点，但对待女人，却忘记了。
　　 王成林的勤俭，在同行中是公认的。在李玉儿看来，老掌柜比他的父亲还要勤劳和节俭。父亲种着五亩烂坡地，每天起早贪黑忙活，但农闲时也能坐在家里抽袋烟，歇一歇身子。而老掌柜根本不会享受，就连平常喝酒吃的菜，也是萝卜丝土豆丝。其实老掌柜节约的钱财，并没奢侈浪费，而是用于扩大老字号。老掌柜生活节俭，对伙计们却不吝啬，他每月给伙计们的报酬都很可观，为的是让他们尽忠职守。
　　 当然，也有让老掌柜后悔的事，他后悔娶了两房女人。两房女人都是他同行同道老朋友的女儿，未嫁给王成林之前，她们就被父母捧为掌上明珠，就像那个玉嘴儿铜烟锅，它是老掌柜的心爱之物，从来不离手，也不肯借给别人用。他有事没事拿着一块丝质手绢擦拭它，玉嘴儿铜烟锅散发出亮丽的光泽。两个女人嫁给老掌柜时，身上和脸上也散发出亮丽的光泽，老掌柜被迷得神魂颠倒。因此，对两个女人，王成林也就放宽了政策。
　　 其实老掌柜不愿意娶两房女人，多娶一房多一张嘴，家里就要多开支。头房女人因结婚三年没开怀，成了老掌柜的一块心病。和晋太昌票号有业务往来的兴隆票号老板，见王成林整日愁眉不展，就主动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他。老掌柜点头应允，把自己比做关云长走麦城，万不得已。
　　 老掌柜娶了两房女人，对她们管教很严。他经常告诫她们，晋太昌票号发展到如今靠的是勤劳和俭朴，希望她们记住这个传家宝，不要整天花天酒地。女人们对他的谆谆教诲满不在乎，后来有一次，二房女人让伙计买了一块绸缎，老掌柜发现后，很严厉地当着众人面对她实施了家法。二房女人被关在一间漆黑的屋子里，饿了两天两夜，直饿得她喊再也不敢了，才被老掌柜放了出来。老掌柜说，你买了一块衣料，我饿了你两天，已经扯平了。
　　 女人们明着不敢了，暗里依然我行我素。那时，老掌柜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一时冲动娶了一个浪费钱财的女人。要不是二房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儿子，他的后悔恐怕会延续至今。二房女人生了儿子后，摸准了老掌柜的心理，她每日把他哄得天花乱坠，老掌柜也淡忘了后悔一事，对她慢慢放松警惕。头房女人见二房女人做出了榜样，也学着来。因此，只有两个女人在晋太昌票号里敢乱花钱。
　　 除了勤劳和节俭，老掌柜把信誉看做比命还重要。他经常对伙计们说，信是经商的基础，无信不商。有时宁可不赚钱，也不能失信。信誉，犹如商号的生命，而钱只是商号的血液。
　　 李玉儿对老掌柜的话深信不疑，要不是他亲眼看到两件事情，还体会不到信誉的重要性。
　　 有一年天旱，老天爷自开春到夏季结束，没落下一滴雨。有人给老掌柜出主意，现在各粮号都抬高了粮价，咱是否也抬高一下？老掌柜听了，笑着说，不行，咱不能趁人之危发横财，会丢掉票号的信誉。别人抬高价格，咱不抬，人们就会来咱的粮行买米，这就叫薄利多销，以小取大。果然，粮行应了老掌柜说的，那年赚的钱比其它字号多了两倍。
　　 还有，在李玉儿刚来票号不久，正赶上货币贬值，于是有人建议王成林，货币贬值了，咱的利息是不是也调整一下？老掌柜却摇摇头说，要调整也只能从以后开始，对于以前的储户，咱不能那样做，这叫保值存款。储户看到晋太昌票号这一决定，心里也踏实了。
　　 这两件事，让李玉儿佩服得五体投地。老掌柜经营有方，这是同行们无法比拟的，李玉儿始终这么认为。
　　
　　 二
　　 王成林宣布票号关门解散伙计，那天晚上，他把李玉儿叫到屋里，悄声对他说：我这辈子兢兢业业，对内对外都没有失信过，唯一有件事始终让我放心不下。十二年前，有个人在我这里存了三百块现大洋，如今连本带利滚到五百多块。这人放下钱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我想把这事托付于你。你是咱票号里最诚实可靠的伙计，交给你我最放心。这个人姓张，叫张胜利。老掌柜边说边翻开账本一页，指着上面的名字。
　　 李玉儿点点头，但有点莫名其妙，他盯着王成林看了一会儿，心想老掌柜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他。老掌柜不是有儿子吗，老掌柜不是还有两房女人吗？再说，如今世道变了，即使票号将来有个三长两短，存款人还会寻上门来吗？于是，李玉儿说，反正没人来取钱，你就留着自己用吧。
　　 老掌柜摇摇头，那可不行，咱不能失信。如果失了信，就是给老祖宗丢脸，也给咱票号抹了黑，你懂吗？
　　 那时李玉儿感到老掌柜很可笑，心说票号已经关门了，你的命运还不知道怎样，还在讲什么失信不失信。
　　 老掌柜看出了他的心思，掏出心爱的玉嘴儿铜烟锅吸了一口，缓缓地说，这世道我已经看出来了，像我这么有钱，政府不会放过。你一个小伙计，政府对你不会怎么样，你要替我找到姓张的人，或者他日后找来了，你要连本带利如数还给人家。你如果能做到，那我死也瞑目了。
　　 老掌柜说得很诚恳，又很悲伤，说完老眼流下两行泪来。他抬起衣袖擦了擦眼泪，步履维艰走到柜子跟前，取出一大包银元，和帐本一同交给李玉儿。
　　 李玉儿望着老掌柜老泪纵横的脸，也不由得热泪盈眶。他“噗通”一声，跪在老掌柜跟前，泣不成声地说，我一定按照您的吩咐，找到存钱人，把钱如数交给人家，您就放心吧。我要有一点儿私心，让雷劈了我！李玉儿发过誓，用颤抖的手把那包银元仔细过了数，然后又说，您老也不必多心，您是个本本份份的生意人，又没做过亏心事，难道还会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吗？
　　 老掌柜仰头长叹一声。
　　 李玉儿抱着银元往回走，院子里一片漆黑。他听见老掌柜的两个女人在不住地哭泣，又听到老掌柜沙哑的声音：你们也走吧，回乡下老家去。另外，告诉儿子，让他不要回来，在外面安心读书。
　　 两个女人哭得更厉害了，哭声一阵又一阵，撕破了寂静的夜空，李玉儿听得毛骨悚然。
　　 晋太昌票号的院子很深很长，李玉儿抱着银子，艰难地迈过五道门槛，才出了最后一道门。李玉儿扭回头朝里望去，门洞里黑糊糊的，像一个饿狼张着血喷大口把许多钱财吞噬进去，饿狼光吃不拉，因此，长就了一副肥胖的身体。
　　 老掌柜王成林像那只饿狼吗？
　　
　　 三
　　 小城的天，是明朗的天，人们一个个喜气洋洋。每日，小城的大街小巷有不少人在扭秧歌，嘴里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曲。
　　 没过多久，人们便不唱了，换之而来的是一片“打倒地主资本家，穷人当家做主人”的口号。
　　 老掌柜王成林把那件事托给李玉儿后的第七个早上，晋太昌票号来了十几个穿制服的人，他们先把票号所有的门贴上封条，然后就把王成林带走了。
　　 王成林被带到过去关押犯人的地方。他想，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牢房里关押着许多过去有钱有势的人，见王成林也被关押进来，就有人说：你比我们严重，剥削的比我们多。
　　 王成林摇摇头说：我没剥削，我是靠辛苦挣的钱。
　　 又有人说，你在乡下有地，在城里有铺子，在外面有分号，你是一个十足的大资本家。
　　 他便不言语了。因为听了人们的叙说后，就想到他确实有剥削的行为。那时，他仿佛看到租地的人们一滴滴鲜红的血液渗到土地上，然后再长成粮食倒入他家粮仓，他再把那些粮食卖给人们，换来大把大把的钱，盖房子扩大生意。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剥削者。
　　 王成林被抓后，李玉儿寝食难安。不管刮风下雨，他每天都去政府门前溜一圈，打听有关老掌柜的消息。后来，王成林被穿制服的人拉到公众场合批斗，他才看到老掌柜。他们让老掌柜交待剥削经过，老掌柜像说天书一样把他的经营方式全部抖落出来：勤俭持家，重视信誉，抓大放小，厚待员工，垄断财源，结交官府，寻求靠山，互利互惠，知人善任。
　　 老掌柜说的经营票号的专业用语，让穿制服的人吃惊不已。但剥削是事实，老掌柜又交待出结交官府寻求靠山的那些事。很快，在穿制服的人带领下，“打倒大资本家王成林”的口号声在场子里连声不断，响彻云霄。
　　 李玉儿站在拥挤的人群后面，看着老掌柜那弯成九十度的身躯，为老掌柜捏一把汗。老掌柜能吃得消吗？老掌柜被抓进去才几天，那饱满红润的面颊早已失去光泽，两腮也深深塌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