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成林没料到后果会这么严重。前些时候，当解放军打下小城，他脑子里想得最多的是他的田产家业，万万没想到本人会被牵连，站在那空旷的场子上，被冰冷的西北风吹得头晕。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人们说他剥削，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在他的记忆里，雇佣的那些人没有一个说他苛待伙计，他们说他一点也不吝啬，除了养家糊口外，领到的工钱月月有结余。租地的农户，如果遇上天旱，他就免去当年的租子。所以，不管是伙计们还是那些农户，都喊他是大善人，一个很聪明的财主。可如今人们说他剥削，不剥削哪能置下这么多田产？
　　 王成林解释说，那是我家几代人靠节俭勤劳和信誉挣来的，有我们几代人的血汗。
　　 人们根本不相信他的鬼话，愤怒地说，你还有什么血汗呢？只有穷苦人才会流血流汗，是你家几代人剥削了穷人的血汗才养肥了自己。
　　 老掌柜从此以后只能点头了，他知道再解释也没有用，人们说得不无道理，他不剥削，哪能挣下那么多田产呢。田产就是他剥削的证据。李玉儿每天看到老掌柜站在冰冷的寒风中咬紧牙关，不吭不响，就像一具已经死了的僵尸。
　　 有一天，李玉儿看不见老掌柜出来让人批斗了。人们说，他死了。由于忍受不了寒风发高烧，一口气没有上来，老掌柜永远地闭上了眼。
　　 李玉儿知道了这个消息，回到家里嚎啕大哭了一场。多么令他尊敬的老掌柜，就这么死了。他想不通，老掌柜究竟有什么罪呢？那天晚上，他决定去乡下看看，去老掌柜的坟头，给自己尊敬的人烧一柱香。
　　 田野里，光秃秃一片，正值数久寒天，地里没有人影，只有寸把长的庄稼饱受着大自然的风寒。李玉儿行走在通往老掌柜家的路上，看见空旷的田野里插着许多木牌。木牌上写着：李狗儿五亩，六小儿三亩，四旦儿三亩……
　　 乡下也搞土改了，有钱人的土地己经分给穷人，老掌柜家的土地也不例外，还有他乡下那幢深宅大院也分给了穷人。李玉儿找见老掌柜的头房女人后，她告诉他，老掌柜的房子全分了，只给她两间过去长工住的房子。她又说，二姨太受不了这个罪，进省城找儿子去了。李玉儿就问，那你将来打算怎么过？
　　 头房女人说，我也不知道。
　　 李玉儿就说，你干脆再寻个男人嫁了吧。
　　 头房女人没吭声。
　　 李玉儿又说，要不你就跟我去，以后我来养活你。
　　 头房女人连忙摇头，我不能连累你，先将就住一阵再说吧。
　　 她的态度很坚决，李玉儿也无奈，只好又问，那老掌柜埋在哪里？
　　 头房女人说，埋在祖坟里。
　　 李玉儿说，我给老掌柜上坟去，刚才我说的你好好想一想，过些天我再来看你。说完，李玉儿从身上掏出钱来给头房女人留下就要走。头房女人一把拉住李玉儿，两眼含泪感激地说，玉儿，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孝心，咱铺子里的伙计们，如今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
　　 李玉儿说，老掌柜生前对我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老人家。
　　 李玉儿来到老掌柜的坟前，上空飞着无数只乌鸦，不停地叫。老掌柜的坟头连一点儿纸灰也没有，李玉儿想，老掌柜的命运为什么这么悲惨呢？他生前呼三喝四风风光光，死后却连一个上坟的人也没有。他听人们说，老掌柜出丧那天，连他儿子也没有回来，他儿子要和这个万恶的老财主脱离父子关系。李玉儿一阵心酸，朝老掌柜的坟头磕了三个头，他忽然发现老掌柜家族人丁并不兴旺，大小坟头七八个，一拉溜排开。从坟头上看，老掌柜家一直单传，到老掌柜这辈也是如此。单传一个儿子，还和他脱离了关系，老掌柜的命真不好……
　　
　　 四
　　 天空如此的明媚。
　　 老掌柜在城里的几家铺子挂上了供销社、城关镇人民政府、贸易公司、县人民医院的牌子。
　　 李玉儿在晴好的天气里，按照老掌柜生前的嘱托，寻找起那个叫张胜利的人。他四处打问，跑遍了县城里所有挂牌的单位，得到的结果都是一样，没有听说过这个人。
　　 李玉儿又去县政府打听，县政府的人也说不知道。后来，李玉儿就不打听了，回到家里把那包银元又包了几层纸，挖开自家的炕洞埋了进去。这一行动，他完成得很诡秘，连父母都没告诉。他不能动用这笔钱，因为这关系着老掌柜几代人的信誉。老掌柜死了，但他要让他在九泉之下睡得安稳，否则将对不住老掌柜对他的信任。他相信，总有一天，存钱人会来寻这笔钱。连本带息五百多块现大洋，不是个小数字，存钱人不会轻易放弃。
　　 李玉儿寻找了张胜利好些年，尽管他后来娶妻生子，也遇上了六十年代的灾难，但他始终没舍得把钱刨出来花。
　　 时光如流水，流水一样的时光渐渐把李玉儿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
　　 李玉儿由一个满头黑发变成白发老人，经历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三反五反”“大跃进”“人民公社”“四清运动”等等，一幕幕的场景，让李玉儿感到十分新奇。起初，政府是专门对付那些有钱人，后来情况变了，过去站在台上吆三喝四的政府官员，也被拉出来像批斗老掌柜那样。李玉儿想不通，那些曾在战争中立下汗马功劳的领导为甚也被批斗呢？
　　 后来，连他自己也没能逃脱那场灾难。有一天，他被一群嘴上没毛的娃娃们拉出去，说他曾经为大资本家王成林干过事，和资本家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并且让他交待伙同资本家剥削穷人的罪行。更令人可气的是，他们问李玉儿，大资本家王成林死时给他留下什么遗产？
　　 李玉儿一听，心里不由一怔，难道老掌柜临终遗托被别人知道了？那些日子里，李玉儿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件事交待出去。如果交待了，将来张胜利找上门来怎么办？老掌柜在九泉之下能原谅他吗？可娃娃们说得很认真，一副严肃的神态，他怎么也想不出是谁告了密。是老掌柜的大姨太，还是老掌柜的二姨太？他极力回忆老掌柜交给他钱的那天晚上，两个姨太太都在内宅，一直没有出来。老掌柜当时关紧了所有门窗。想到这里，他安下心来，是那些娃娃们诈唬他哩。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咬紧牙关，始终没有把那件事说出去。
　　 那群嘴上没毛的娃娃们见问不出什么，也就不再问了。后来，他被扣上了一顶“大资本家的孝子贤孙”的帽子被那帮人管制了好多年。
　　
　　 五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强劲的风吹散了李玉儿心中的忧虑，他紧锁多年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他感到浑身上下轻松了许多。
　　 政府又号召土地下放，平反过去的冤假错案。后来，政府又说要继承和发扬晋商文化遗产。王成林那几处深宅大院，也被政府重新修整。多年占据老掌柜院子的机关单位，被政府强行命令从里边搬出。政府投巨资整修后，陈列了主人用过的许多物件，他们把老掌柜的经营之道绘成了一幅幅生动的画面挂在屋里。之后，那几处深宅大院就被命名为“晋商文化博物馆”对外开放。
　　 李玉儿看到许多游客来博物馆观光，几个年轻漂亮的讲解员将老掌柜的经营之道编成生动的故事讲给游客听。他们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拿着笔和本子记录。有一天，李玉儿也被“晋商文化博物馆”的馆长请了去，馆长为李玉儿准备了好烟好茶，让他给馆里的所有成员讲老掌柜过去的故事。起初，李玉儿不敢认真讲，担心讲得太多太细会引起麻烦。那个馆长看出了他的心事，就说：你就放心大胆讲吧，多讲一些王成林老先生的细节，如果光讲些空的，怎么会吸引游客呢。
　　 李玉儿明白了馆长的用意，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他给馆里的讲解员非常耐心地把老掌柜的一生讲述了一遍。当他讲到信誉问题时，就想，是不是把老掌柜的遗托也讲出去呢？考虑了半天，还是认为不讲为好，等找到那个叫张胜利的人再讲，故事也就完美了。
　　 李玉儿的故事不仅吸引了馆里的人，而且吸引了来来往往的游客。人们听了，都竖起大姆指称赞老掌柜的经营之道。那时，老掌柜在人们的心目中已经变成令人尊敬的老前辈，而不是万恶的大资本家。
　　 李玉儿回来反复琢磨，政府为什么要开发晋商大院呢？听人们说，这是为了弘扬晋商文化的精神。李玉儿想，这种精神是该弘扬了，要让后人知道老祖先是怎么经商的。老掌柜的经营之道值得后人借鉴，李玉儿很小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了。然而，更让他佩服的是，老掌柜遗留下来的那份产业，那几处大院，每天有很多游客前来观光，一年下来，能为政府赚取近百万元的收入。老掌柜如果地下有知，他会做何感想？
　　 有一天，他在博物馆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县里有个大干部从南方离休回来定居，政府专门为他修了住房，让他安度晚年。李玉儿听到这个消息就问那个离休干部叫甚？人们说，姓张，据说三十年代就去了延安，是咱县资格最老的地下党。
　　 李玉儿掐指算了一下，三十年代去了延安，那个叫张胜利的人不也是在那时就走了吗？难道是张胜利回来了？李玉儿心里砰然一动。他又问，那个老干部叫甚？那人告诉他，听说叫张荣。
　　 张荣。他怎么叫张荣呢？李玉儿有点失望。
　　 那人说，人家就叫张荣。
　　 李玉儿不甘心，他决定亲自登门去问那位老干部到底叫什么。
　　
　　 六
　　 李玉儿是伴随着一场和风细雨找见张荣住处的。那天，李玉儿打着旧式油布伞走过一幢幢新盖的楼群，最后来到了一座纯一色的混凝土结构的小楼前。李玉儿收了雨伞，站在那座小楼前很长时间，他不敢伸手去按红色的门铃。
　　 他万一不是张胜利呢？
　　 李玉儿甩了一下雨伞上的水滴，突然看见那扇黑缎子似的铁门上映衬出了一个肥胖的身躯。是老掌柜？老掌柜正微笑着呼唤他，玉儿，你咋了，咋不敢进去呢？李玉儿摇摇头，定了定神，仔细打量着铁门上的人影，终于看清不是老掌柜，而是他自己。这些年，他的身体发福了，胖墩墩的身材和红润的脸颊，就像当年老掌柜的尊容。
　　 李玉儿把自己的身影错认成老掌柜后，脑海里闪现出许多往事。他仿佛看见六十年前有个年轻人抱着一包银元走进晋太昌票号，又匆匆出来，消失在夜幕中。老掌柜站在晋太昌票号门口向年轻人挥着手，并且不住地说，你就放心吧，我们晋太昌票号的信誉弛名天下，有我王成林在，银元就在。到时候短不下你一个子儿。如今，老掌柜不在了，可那包银元还在，晋太昌票号的信誉经久不衰。
　　 想到这里，李玉儿鼓起勇气，伸手按了一下门铃。
　　 李玉儿按门铃时，发现自己那只手在不停颤抖，就像路边被雨滴打得东倒西歪的茅草。
　　 从里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说话声：来了，来了。女人打开铁门上的小方孔，看见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就问，你找谁？
　　 我找张胜利。李玉儿赶忙答道。
　　 这里没有叫张胜利的。说完，女人就关上了那个小方孔。
　　 李玉儿痴痴地站在门前，痛苦地望着那个小方孔。雨滴淋湿了他的头发，雨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抬手摸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很想在这个时候抽一支烟，平稳躁动的情绪。他摸遍了全身也没找到一支烟。他知道，这是儿女们为了他身体健康，不让他抽烟，才把家里所有的烟藏了起来。
　　 难道他真不是张胜利吗？李玉儿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问自己。不行，见不着本人怎么能知道他不是张胜利呢？不到黄河心不死，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一定要问个水落石出。
　　 李玉儿又重新按了门铃。
　　 仍然是那个女人。女人一见又是刚才的老头按门铃，就气呼呼地大声说，我告诉你了，这里没有叫张胜利的！
　　 李玉儿说，我知道，但我想见一下张荣本人。
　　 女人说，首长在休息，不能随便见。女人又关上了小方孔。
　　 李玉儿长叹了一声：唉，看来是没指望了。
　　 李玉儿准备转身离开，忽然铁门开了，出来一位笑容可掬的老人。老人一出来就问：你要找谁？
　　 李玉儿冷冷地说，找张胜利。
　　 老人又问，你找他有什么事？
　　 李玉儿说，有一件大事要问问他。
　　 老人说，那你进来吧。
　　 李玉儿跟着老人进屋。屋里摆着一些沙发和墙柜，沙发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字画。字画上的两行楷体大字把李玉儿吸引了过去：
　　 信可荣身誉可富，
　　 勤能辅拙俭能廉。
　　 李玉儿一看到这副对联，就想起老掌柜的屋里也挂过这么一幅字画。老掌柜说，这是傅山先生写的。傅山先生有一年路过商号，老掌柜的爷爷就让他写下了被晋太昌视为宗旨的名句。
　　 老人见李玉儿目不转睛盯着字画看，就说：这是我写的，你看咋样？
　　 李玉儿点点头说，写得很好，很有骨气。李玉儿说完，转身问老人：你也喜欢这两句话？
　　 老人笑眯眯地摸了一下头发说：过去我在南方当过财贸部长，所以就喜欢这两句。
　　 老人示意李玉儿坐下，然后给他递过一支烟，才又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事要找我？
　　 李玉儿收回了刚才的思绪，缓缓地说：有我们老掌柜临终前托付的一件事。
　　 老人说：我就叫张胜利，张荣是我后来的化名。
　　 李玉儿一听，两眼顿时泛起了亮光。他就是张胜利，他就是老掌柜说的那个张胜利吗？如果是真的，那老掌柜的遗愿就能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