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大姐的爱情(情感小说)
一
大姐叫晓频,比二姐大两岁,比我大了差不多六岁,我刚上小学四年级,她已经初中毕业,等待着被推荐读镇上后山的区中学的高中。当然,大姐被选拔推荐读高中,那是板上订钉的事。因为大姐属于根正苗红家庭的子女,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当然的接班人嘛。
大姐是我们镇上有名的美女,镇上的人见到我的爸爸妈妈,常常开口三句话都会夸大姐,说她长得一表人才,学习成绩好,孝顺懂事,小嘴巴又甜,见到熟人招呼得巴巴实实,还肯帮助路遇的大爷大妈提个菜,背个小东小西什么的。总之,在镇上人们的眼里,大姐是十全十美的,是孩子们学习的榜样。总不忘再捎带上特恭维的话,“还是你们做父母的教子有方”。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妈妈脸上总是荡漾着骄傲与满足,嘴上却十分谦虚地说,“哪里,哪里,看你说的,我们家晓频做的还很不够,很不够,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要求还差得远呢!”其时,爸爸妈妈常挂在嘴边的“他老人家”已经离世。
在镇上,一段时间里,人们夸大姐似乎已经成为公式定律,似乎几天不夸心里闷得慌。即使不能当我的爸爸妈妈的面夸夸,也会在自己家的饭桌上,或是在月下一家人一起乘凉时,找话遇茬地总要绕着引证据典通过大姐的事迹来教育孩子,要自家的孩子向大姐好好学习。
我的妈妈尤其喜欢听别人夸讲大姐,只要听有人夸讲了,回家来的脚步声总是轻快的,脸上开了朵花儿似的,与我们说话的语气亲切,话语里都带着甜味,吃了饭,总是抢着收拾碗筷。要是回家来不吭声,放置手提包重重的,看人的眼光木木的,我们知道,今天她准没收到夸讲和恭维,我们三个孩子甚至连爸爸在内都得当心惹骂了。
大姐的确很漂亮,完全继承了爸爸妈妈的优点,皮肤白白的,五官端正,眼睛大大的,特别乌黑发亮,鼻梁挺挺的,嘴巴小小的,嘴唇儿红红的,高高的个子,细细的腰肢。用镇上人的话说,叫衣架子特别受看。但是,我不这样认为,我觉得大姐活生生是《谁是最可爱的人》中,那棵在秋天霞光里,站在田野上迎风摇曳的红高粱,特别纯扑而且灵秀。
也许,是受大人谆谆教诲的缘故吧,镇上的孩子们全都认识大姐,还真在日常生活和读书上学习大姐。女孩子们学大姐梳妆的发型,常穿的衣服样式的更多,男孩子们则学大姐走路姿势的潇洒,说话语气的自信果断。当然,大姐的梳妆打扮,姿态风度,语言清晰铿锵,那是没说的,绝对是一个妥妥的楷模。崇拜的人多了,大姐自然拥有了不少铁粉,每天总少不了黏在身边的大大小小的孩子们,家里常常是“高朋”满座。铁粉多了,总还得做些有意义的事吧。于是,大姐把孩子们分年级组织起来,上午看书完成家庭作业,下午唱歌画画做游戏,有时还去烈军属家挑水打扫卫生等等。孩子们高兴,家长们也特别满意,都把孩子往我家送。孩子多了,大姐办什么事情也方便,一呼百应,团结就是力量,所向披靡,势如破竹。
大姐初中毕业时,正遇上我们这里二十多年不遇的高温。每天太阳从东升直到西下,一直板着火辣辣的面孔,晒得地皮子发烫。上午才八九点钟的时候,人们眼里的街道,房屋,庄稼等等已经呈现出蒸腾袅袅的样子,就象神话书上妖娆的仙女竞相折腰,又象我家对面镇上最大的餐馆“邱猫大馆子”里醉酒的汉子搖摇晃晃。高热难耐的日子,人们开始思念可以吹风降温的电扇,以及含在嘴里透在心窝的特别冰凉冰凉的冰糕了。可是,那个时候,我们镇上还没有哪一家人有这么稀罕的东西。
一天,爸爸从县城开会回来,刚进屋就兴奋地告诉妈妈:“在城里去找了当县冰糕厂厂长的老同学,老同学答应了每天给我们镇送五箱冰糕。但是,冰糕厂不派人来卖。只认我,让我找人卖,每十天结一次账。”
妈妈听了很高兴,说:“你又替大家办了一件好事。”可一会儿又担心地问,“你我都是税务干部,天天要上班,怎么卖呀?总不能把冰糕箱箱放在单位门口,一边上班,一边吆喝叫卖冰糕呀?那象什么话,人家会怎么说我们?何况,你还是所长呢。”
爸爸听完妈妈的质疑,轻松地笑了笑,说出了他的主意,看来他早已深思熟虑。
妈妈却急了,拉住爸爸,面红耳赤地抢白道,“呃,呃,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让我的晓频去卖冰糕?亏你想得出来!一个大姑娘家家的,背个冰糕箱箱满大街上去叫卖,成何体统?镇上的人会怎么笑话我们?你不害臊,我害臊,到时候看你的这张脸往哪里搁?”
爸爸说,“对呀,既然都大姑娘了,为什么不让晓频也早点进入社会,适应社会生活呢?人嘛,终归要进入社会才能生存。晓频初中已经读完,快十六岁了。象她这个年龄,生活在农村的孩子,早已经自食其力会干好多农活了,即使户口是城镇的,许多也下乡当知青了。别人家的孩子什么活都会干,为什么又不让我们家的晓频早点进入社会,学着卖冰糕,学着干点活儿呢?”
妈妈不吭声了,只盯着大姐看,眼光里满是希望大姐说一声:不。
可是,大姐不加思索地答应了,还特别提醒说,“我们约法三章,先说断,后不乱啊。你们不要干扰我怎么卖,也不要来赊账,五分钱一根的冰糕,少一分也别想拿走。当然,请爱耍赖的人,也不要来。”
哇塞,一杆子打一朝人啦!我当然明白大姐这后半句话针对的是谁,从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
就这样,大姐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次“学着干点活儿”。
二姐和我嘀咕,不准睬大姐!还高瞻远瞩地判断说,“她坚持不了几天,而且卖不出去,冰糕肯定会成冰水的。到时候,搭起台子请我喝,我都不会喝。硌牙!我走得远远的,咋了?”
“冰糕水很甜哟!”我说。见二姐高高扬起了手,便“投降”点点头,却又悄悄的把二姐的英明论断告诉了大姐。
然而,大姐的冰糕却卖得风生水起。原设想一天能够卖完五箱冰糕就不错了,谁知常常是上午半天就卖得精光。要是遇上三六九逢场天,更是一两个小时就被抢没了,还得从城里紧急调来。原设想大姐会背着沉重的冰糕箱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满大街去叫卖。可实事是,每天捎带冰糕的公共汽车还没到,车站外等着买的人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看来,二姐的远见并不英明。
冰糕卖得快,离不开大姐身边那些铁杆粉丝们的鼎力相助,卖力地叫卖。他们功不可没。
生意红火,冰糕厂决定再每天追加五箱指标,缓解严峻的供需矛盾。于是,人们奔走相告,脸上荡漾着欣喜。人们满足于这一简单而又奢侈的物质新文明,是多么的容易。
增加了五箱指标,工作量增加了一倍。人们心疼大姐,担心她身子骨嫩,吃不消。
人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每天有了十箱,大姐反而留下几箱不急着卖,忙得差不多了,就用架子车拉着,或者背着、抬着,送到距镇三里外的荣军修养院,也送到再稍远一点的农具厂、农科所等单位去卖。大姐说,有好东西,不能忘了他们这些光荣的战士和辛苦工作的劳动者。
大姐的行为感动了大家,受到人们广泛的称赞。
二姐和我也感动了。二姐加入了大姐的行列,我年龄小,大姐不让我参加。
我羡慕并想念大姐二姐她们。常常站在她们回镇来的大路上,望着夕阳下,意气奋发行走在天际线上的大姐二姐和她的伙伴们美丽的剪影,听着她们清脆嘹亮的歌声,心里充满无限的骄傲和自豪。大姐,在广袤的原野上,你就是那棵挺拔而纯扑的红高梁。
不久,大姐的事迹上了县城电影院门口的光荣榜,附了一张大姐大大的照片。照片上,她笑得特别甜。
九月初,一封县中的通知书送到家,大姐被录取读高中了。
二
防佛一瞬间,大姐两年高中毕业了。爸爸公开说,我们这个地方的两年制高中教育可能很快会寿终正寝了。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过,只要稍加注意,不难看出各地的教育确实正发生着变化。这变化,受到了人们的拥护。
当时,刚恢复全国高考没多久,应届高中毕业生参加高考的还不多。不知什么原因,大姐没有报名参加高考,而是在积极准备下乡当知青,去广阔天地里好好作为一番。
十月,大地稻菽飘香,硕果累累,中国又一个最美的收获季节到了。
大姐改主意了,成天关在家里专心复习功课,准备来年参加高考。因为城镇的知青已经不再下乡,国家新实行国内改革,国外开放政策,要团结一切力量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历史上又一个最好的时期开始了。爸爸兴奋地对我们说,新时期到了,大家更应该奋发图强,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和工作。要求我们三姐弟好好学习,学好本领,将来为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奉献力量。
第二年春天来得早,农历新年刚过,原野里已桃红柳绿,生机盎然。
二月,大姐离开家,应邀去三十里外的高山小学代课,那里缺老师。学校女校长是妈妈的闺蜜,便请求妈妈让大姐去上课。在女校长眼里,大姐不仅是一个优秀的青年,而且是一名优秀老师。
爸爸妈妈担心大姐上不好课,误人子弟,却又相信她一定会上好课,因为大姐干什么都是有头有脑而且认真做好的。
后来,陆续传来的消息,证明大姐还真会上课,学生,家长和同事们都喜欢她。她是一名还算合格的乡村教师。
我更加祟拜大姐了,她干什么,会什么,而且精什么。当时,她刚满十八岁。
大姐走了,家里像少了什么一样,一家人常坐在一起议论想念着大姐,盼着大姐常回家来看看。
七月初,期末两天考试已经结束,各地学校快放暑假了。这时,大姐回来了,她接我去她代课学校玩,这是我们之前约好的。
高山小学四周没有高山,属深丘陵地区。山青青,而无水绿绿,仅在好远好远的山脚下有一弯大水塘,被人们夸张地称之为水库。
这里偏僻,不通公路,仅有一条近十里的土坭大道与外界相连,汽车勉强能通过。不过,偏僻地方一般自然风光都不错,这一带丘陵连绵起伏,很有韵律,清晨或傍晚常常云雾缭绕,不是仙境胜似仙境。
到学校时,天快黑了。晚饭后,大姐安排我和一个男老师住。见到男老师,大姐让我叫他郝哥,我觉得别扭,只叫了一声老师好。大姐瞪我一眼,明显有些不快地走了。
第二天恰好是星期天,这时我才知道,大姐学校几个年轻老师们约定趁放假前去市里看大佛,游江峽。说到玩,我好好高兴,大姐真好,凡有好事都首先想到我。
我之前去看过大佛,也游过江峽,感觉都没有这次和大姐她们一起去那样玩得高兴,游得过瘾。
一路上,大家唱啊、闹啊,手舞足蹈,笑声爽朗,语言风趣幽默,动作夸张奔放。路人见了无不被感染,纷纷由衷地夸奖。
大哥哥大姐姐们都十分稀罕我这个小弟弟,总是哄着、宠着、呵护着我。我感到有些飘飘然,完全不能自己,心中充满从来没有过的满足与骄傲。
郝老师叫郝彬,对我特别照顾,总把我招呼在身边,怕我摔着,怕我晒着,怕我口渴,怕我饿着,又怕我没玩尽兴,让我真切体会到了什么是无微不至。而大姐只顾玩她的,仿佛她身边没我这个小弟弟似的。
不知怎么的,我敏感地觉察到大姐对郝老师不一样,她的眼角时不时挂着他,什么事也想到他。当然,也看得出郝老师处处事事都很关心照顾大姐。尽管这些都是小事,看似很正常,但细细想来还有那么一点不很正常。
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只是觉得大姐有点亏。
在我眼里,郝老师人长得很一般很一般,中师毕业,中等个子,一米七不到,皮肤偏黑,五官平常,眼睛单眼皮,嘴唇厚厚的,真的不咋的。而大姐身材高挑,肤白貌美,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两人反差太大,可能吗,我又嘲笑自己想多了。
当我们下了长途客车,沿土坭大路返回学校时,天已黄昏。
夕阳西下,归鸟在树林里叽叽喳喳鸣唱,田野稻禾飘香,农舍茅屋炊烟袅袅,鸡鸣犬吠,晚风里飘逸着祥和与甜蜜的味道。
行走在这黄昏里的乡间路上,大家特别惬意,情不自禁,手拉着手,齐声哼唱起来: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
乡间太美了,美得愿长做乡间人!
忽然,大姐站住不动了,双臂紧抱在胸前,满脸通红,身体滚烫,腹痛,恶心,老想呕吐。她表情十分痛苦地蹲下,头上汗如雨下,衣服前胸后背很快湿了一大片。
我本能地奔过去,尖声呼叫:“姐!”扑上去护着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大哥哥大姐姐们全都慌张地围上来,紧张地询问大姐。见大姐痛苦的模样,感觉她病得不轻,大家急忙张罗马上送诊所。但是最近的诊所也在学校附近的乡场上,还有七八里的路程。
此时,大路上几乎看不见其他行人,更无任何交通工具。病情紧急,不由得等了,救人要紧。大家决定,马上让平时跑得快的老师先跑回去,赶到诊所先找好医生,做好接诊的准备,剩下的人则轮换着背大姐撵去诊所。
第一个抢着背大姐的是张老师,他是上体育课的老师。他蹲下魁梧的身子,等着其他哥哥姐姐把大姐扶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