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动，也不愿想。梅子、木头都来过了，说了一箩筐的话，可是我不想跟人说话。我闭着眼，我只想此刻世界停止转动。门再次被轻轻打开了。
　　 “小丫头，我来了。”
　　 路风！
　　 我倏地睁开眼睛，真的是路风。
　　 “路风，带我离开这儿！我不想呆在这儿，带我回学校！”我抓住路风的手急切地说。
　　 我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儿。
　　 “好，好，别急，我们离开这儿，我带你走。”路风像哄孩子一样安抚地拍拍我的胳膊。他又说了好多话，我什么都没听见，我只想离开，赶快离开。
　　 “带我离开，带我离开。”我只反复说着一句话。
　　 路风出去了。再进来时，带着一个大大的包。
　　 “我去过你家了，跟你父亲说你可能有一段日子不会回来，他打点了一些你的衣物。他现在在门外。”
　　 我虚弱地走出病房，门口熟悉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想想……”
　　 我转过头，我不想看见这个人。
　　 路风温暖的手伸了过来。
　　 “叔叔，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终于回到学校了，一路昏昏沉沉，终于到了。在寝室躺了三天，我强撑着去上课了。我受不了别人同情的目光，我讨厌室友小声说话的气氛。甚至“八婆”胡敏也小心翼翼的不再报告学校的新闻。
　　 我上课了，虽然我并没听清老师教了什么。我跟所有学生一样，上课、下课、晚自习。路风每天午餐，放学，晚自习后，都会准时出现在我面前，他那刻意讨好的姿态我也讨厌。我讨厌所有人。
　　 又一个晚自习后，路风依旧准时出现。仍旧一副陪着小心的样子，我忍无可忍。
　　 “路风学长，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无需人接送！”
　　 路风的脸色变了变，忍住了。
　　 “想想，今天月色很好，你陪我走走吧。”
　　 “我没义务陪人赏月，请你自便。”我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
　　 路风终于忍不住了。
　　 “李想！你别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在同情你，都在背后耻笑你。没人有那么多闲情逸致管你的闲事。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你像一只刺猬，竖起全身的刺，戒备着整个世界。”路风对我大吼着
　　 “我是刺猬，我全身长刺，你离我远点，我不需要同情！”我同样大喊大叫。
　　 “李想！别以为谁愿意看你每天臭着一张脸。你别逞强了，你母亲死了，你想哭就哭，没人笑话你。”路风大叫着。
　　 “你母亲死了”这话像一把刀直直插向我心里。我一直不愿正视这个事实，我宁愿相信母亲仍旧在家等我回去。
　　 我终于崩溃了。
　　 “你走！你走！我妈没死！她没死！”我泣不成声。
　　 “哦！想想！”
　　 路风猛地抱住了我，我使劲挣扎。这个混蛋，他咒我妈死了。不管我怎么挣扎，他越抱越紧。
　　 “想想，想想，想哭就哭吧，还有我呢。”路风温柔的声音终于让我心里的堤防一决千里。
　　 我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喘不过气来。我一直不愿承认母亲去世了，我一直逃避这个事实。这一刻我深切知道母亲去了，永远离开我了。
　　 路风渐渐放松了，我却不愿离开这个温暖的怀抱，我紧紧抱着他，任眼泪鼻涕糊他一身。“小丫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路风抚摸着我的头发，低低的声音让我哭得更肆意了。
　　 半天我才在他的怀里抽抽噎噎平静下来。相拥着，我们谁也没说话。静寂中感觉他温暖的唇覆了上来。没有意外，没有抗拒，我迎了上去，辗转，吮吸，似乎要抓住什么填补彼此生命里的空虚。好久好久才分开。
　　 “想，我爱你。”
　　 我震了一震。爱？我似乎还没准备好。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我有没有爱上他，心底却有一股暖流缓缓流过，不自觉又向路风怀里偎了偎。路风拥得更紧了。温暖的唇再一次覆盖上来。
　　 这一次不再温柔、呵护。似狂风暴雨般，热烈，强势，似乎要掠夺什么。而我只剩招架之力了。在我即将窒息之时，他终于停了下来。
　　 “想，我爱你。”
　　 “嗯。”路风话语里的坚定让我不自觉点了一下头。
　　 似乎这样就算确定了恋爱关系，我跟路风也像校园里的其他情侣一样出双入对，卿卿我我。
　　 原来恋爱如此简单，原来恋爱如此甜蜜。我享受着路风的宠，享受着路风的爱，像对妈妈撒娇一样对路风撒娇。我的生活又有了阳光雨露。胡敏她们也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怕伤到我。忽然发现我的室友们尽管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她们仍旧是很善良很善良的人，反而是我不够宽容，是我太过锋芒。
　　 我以为上天还是眷顾我的，我以为上帝关了一扇门就会给我开一扇窗，而我的窗却在一扇扇关闭。
　　 8
　　 很久没见过程浩了。也不是没见，同在一个教室，每天都看得见，只是程浩忙着拍拖，我们很久没聊过了。
　　 很意外，一下课，程浩就把我拖到了教室外。
　　 “李想，有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你，不然我就太不够哥们了。”程浩一脸严肃。
　　 “什么事？”我不由也紧张起来。
　　 “我……这……”刚才还是一脸义正言辞的程浩转眼又结巴起来。
　　 “怎么了？什么事？”
　　 这人真是急死人了。
　　 “那我就直说了吧。”程浩似乎下定了决心。“你跟那个路风是不是来真的了？”
　　 这是什么问题？他哪根筋搭错了？我似乎无需回答。
　　 “你不用回答。”程浩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全校都知道路风跟国画系的才女李想在谈恋爱。昨天他们寝室的一帮人还特地为此敲了路风一顿。因为路风曾经跟人打赌半年内把你追到手。可是如今已经过了半年了，他还没把你搞到手，当然搞到手的意思就是那个……那个……”程浩又结巴起来。
　　 “是上床是吧。”我冷冷地替他说了。
　　 程浩一脸尴尬：“李想，我是给你提个醒。都怪我不好，事情也是因我而起。上次去路风他们寝室找我表哥，看到路风画的画，我说了一句‘咦，这不是我们班的小刺猬吗’。然后大家都很感兴趣，我就透露了一点你的底细。”
　　 程浩说了一大堆，从路风大言不惭说半年内把我追到手，寝室的同学起哄，谁输了谁请客，到昨天的路风请客。
　　 昨天寝室里又起哄要路风老实交待有没有搞到手，路风交待了没到手，还说，李想是个好女孩。大家就敲了他一顿。
　　 我静静地听着，自己都惊讶自己的冷静。
　　 “完了吗？完了我就走了。”不顾程浩一副转不过来的表情，我转身离去。
　　 “李想，李想……”程浩反应过来在我身后大叫着。我只留给他一个坚定的背影。
　　 很可笑，我李想只是人家的一个赌局。如果说当初程浩离开我，伤了我的自尊心伤了我的虚荣心的话，那么路风只是让我觉得自己可笑。
　　 我什么都没做，没让路风解释，没有耍脾气，没有怄气，该咋样还咋样，只是还没到假期，我就已经开始默默整理行李。我要回那个我本不想回去的家，那个已经没有母亲的家。
　　 路风已经从程浩那知道了我已知道那场赌局。这个程浩该去当双料间谍，还说得好听：看李想来真的了，怕她受伤。
　　 我李想是谁？玻璃做的吗？
　　 “或许当初你只是我跟人打的一个赌，可是现在我真的爱上你了。想想，你要相信我。”路风百般解释。
　　 看路风解释得口干舌燥，我反而安慰他，没事，我明白你的心，那时是那时，现在是现在。我这么说路风似乎更不放心了。
　　 “想想，这不像你的风格，你就是骂我、打我，我反而还能接受。”
　　 这是什么话？我就非得像个泼妇一样又哭又闹，才能彰显路大才子的魅力？
　　 我偏不！我知书达理，我礼让三分，我为他着想。我都觉得自己伟大了。路风就差没跪下求我原谅了。
　　 可是这真的没什么，只不过是同寝室的一个玩笑，过了就过了。
　　 就这么在路风的“解释”中，我的“通达”中，学期结束了。跟路风友好地告别，背上简单的行李，坐上了回家的客车。
　　 回家。没有母亲的家还是家吗？
　　 9
　　 在飞逝的三四个小时中，我设想了无数没有母亲的家我该如何面对？还有那个男人，那个我叫了二十几年“爸”的男人，是他害死了母亲。我不再承认他是我父亲。
　　 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上了那熟悉的楼梯。
　　 习惯了不带钥匙，习惯了母亲早早侯着了。母亲不在了，不想跟“那人”说话，几个月来我不曾打过一个电话，他打来的我也不接。敲开门的一霎那，我所有的恨，所有设想的场面都被“震惊”所取代。
　　 随着那声激动的“想想”，本不想看对方的我再也转不开眼神。
　　 这是谁？这是我的父亲吗？我那俊逸、潇洒、学者风范的父亲？
　　 眼前这个人头发花白凌乱，衣着邋遢。
　　 “想想，你回来了，你刚回来？”男人语无伦次激动地说着，又转头朝里喊着，“淑芬，想想回来了！”
　　 怎么母亲在家？我本能地朝里奔去，却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到了。这才发现原本该在鞋架上的鞋东一只西一只丢了一地。餐桌上满是没洗的碗筷，茶几上厚厚一层灰，沙发上堆着凌乱的衣物，再看看厨房，一副劫后的模样。
　　 这就是我一直纤尘不染的家？
　　 我不由悲从中来——母亲不在了。母亲真的不在了。
　　 是他害死了母亲，是他！我冰冷的充满恨意的目光射向那个男人。而他似乎浑然不觉，不知在忙乱着什么，好像很高兴。
　　 “亮亮，姐姐回来了！”随着他的目光，我这才发现屋角瑟缩了一个男孩，就是我在医院见过一面的男孩子，眼中满是惊恐。我竟然没想到他会在我家。这是我的家！我死死地盯着他。他怎么可以侵入我的家？
　　 就是他的出现在顷刻间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我恨不得杀了他。在我杀人的目光下，孩子更瑟缩了。不觉有些不忍，随即转开目光。母亲的遗像就在客厅显眼的地方，看着母亲仍旧笑吟吟的样子，我不由失声痛哭。
　　 “想想，怎么哭了？不哭，等你妈妈回来，让她给你做好吃的啊。”
　　 我受惊地抬起头，顾不得擦一下泪。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妈?我妈死了！是你害死了我妈！是你！”我的话语像锥子一样，男人震了一下，环顾一下四周，似乎刚醒过来。痛苦地蹲下来身子。
　　 “想想……想想，别恨我，现在我只有你了……想想，别恨我……”男人有些语无伦次，“想想，我什么都没有了，这不是我想要的……想想，我只有你了……”
　　 男人伸出手，似乎想要拥抱我，我刀子般的目光挡住了他。
　　 他想要什么？想要彩旗飘飘，红旗不倒？还是想要享齐人之福。
　　 可是我的母亲呢？我呢？我幸福的家呢？
　　 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
　　 这个家我不能呆了，我不能跟杀我母亲的凶手住一块。不顾男人的苦苦哀求，收拾了一些换洗衣物，去了外婆家。
　　 到了外婆家我才发现自己的决定错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远远没有从外婆身上消失，看到外婆除了抱头痛哭外，就是听外婆叨叨“你那畜生父亲”等等的远事近事。那骚货——指父亲外面的女人，执意要生下孩子，还说不拖累你父亲。几年过下来终于熬不住了，跟男人跑了，孩子也不要了。“你那畜生父亲也受到报应了”。
　　 这件事早已人尽皆知，每天都有人到医院围观，医院以怕影响正常工作为由让父亲在家休息，也就是婉言辞退了父亲。邻居更是指指点点，父亲整天闭门不出。
　　 从外婆的口里我知道了母亲死后的长长短短。外婆每天叨叨着“你那畜生父亲受了报应了，只可怜你母亲”，姨妈过来时也参与进谴责父亲的行列，然后就是流泪。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好终日不发一语。
　　 路风的电话短信不断，我不想理会。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可是我好想早点开学，至少可以离开这儿，可以不再听，不再看见这些人，这些事。至少还有路风可以由着我任性。
　　 我还在想着逃避，不曾想有个叫做“命运”的东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拨弄着弱小的生命，我避无可避。
　　 10
　　 接到电话时，我正在外婆家屋后的小树林里无目的地闲逛。过几天就该过年了，外婆在忙着准备年货。我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母亲不在了，我该在哪过年？
　　 是邻居打来的电话，说我父亲出了意外。当我奔过去时，120刚赶到，父亲躺在血泊中看到我奔来，摆了摆手让医生停止动作。
　　 我一脸惊恐，这是怎么了？
　　 “爸，你怎么了？”我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想想，你又叫爸了。”父亲竟然还笑了，“想想，别恨爸爸，爸爸只是做错了事，爸爸还是爱你和你妈妈的。原谅爸爸。”
　　 恨？是的，我恨他，恨他害死了母亲，恨他毁了我幸福的家，可是接到电话时耳朵里只轰响着父亲出了意外，父亲出了意外。
　　 他是我的父亲！
　　 “想想，对不起，原谅爸爸。亮亮……亮亮是无辜的，不要怪他，他还小，好好待他……”父亲依旧虚弱地说着，“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罪孽深重。想想，对不起了，好好照顾自己，照顾好弟弟。他是你弟弟，不管你承不承认……”
　　 父亲是在交代后事吗？
　　 “不，爸爸，你不会死的！你不能死！”熟悉的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爸，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咋办？亮亮咋办？”我拉过那个一脸惨白呆若木鸡的小男孩。
　　 父亲只是摇了摇头。
　　 邻居催促着赶快送医院。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恍惚着走出家门，邻居问他去哪，他咕哝着说要去找我们，过年了她们还没回来。还没等邻居回过神来，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似电影镜头般把父亲撞飞了几十米远，临撞上的一霎那，父亲清醒过来，把孩子推出了事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