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的春天
有十来个壮汉,在我的后面追着,我揍我。
我奔到江边,她已经淹死在河里,尸体顺着河水往下流,长长的头发像乌云似的,四面围住她苍白的脸。
“莺莺啊!燕燕啊!”我捶胸顿足,跪在江边痛哭。
身后那十几个壮汉,挥舞着拳头,赶了上来,齐声嚷道:“打死他!打死他个臭流氓!”
“燕燕……莺莺呀!你死了,我也死吧!”
我闭着眼,“卟通”一声,也跳进了江里。
好凉的江水啊!我刺骨的冷……
52
“唯特,唯特哥,哥,哥!你醒醒!哥,醒醒……”
我打着寒战从梦里醒来。
睁开眼,见到白小玲忧虑的脸。
“哥,唯特哥,你好吓人啊!一睡着,就老做梦,在梦里叫,在梦里哭。”白小玲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她用毛巾擦去我满头满脸的汗珠,还有泪水……但我是分不出,哪是汗水哪是泪水。
而我清楚地知道,不管是泪水还是汗水,都是从我的的血液里分泌出来的,血液川流不息地流经心脏,我的灵魂,客居在这一团肉做的心脏里。
“冷……我冷……好冷!”我说。
白小玲马上从箱子里拿了一床棉被,盖在我身上,把被子四处压得严严的。
“还冷吗?哥哥。”白小玲问。
“好些。好些了。”我说。
“哥,你梦里叫的燕燕,是谁呀?”白小玲轻轻的问,特别的小心翼翼。
我知道白小玲的意思。就和她说我在大塘镇的事,铁蛋一家,还有餐馆的罗姐。
白小玲开心地笑了,“原来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啊!嗯,听哥哥这么讲,我仿佛见到她了,她真可爱!”
“提起他们,我就想到自己的故乡,我死去的寡娘……”说着,泪水就流了出来。
白小玲静静给我抹去泪水,她的眼里,也饱噙着泪,她静静的,静静的陪着我流泪,在泪光中,我看到,白小玲不擦她自己的泪水,却不停地擦我的泪水。
“可怜的唯特……可怜的哥……”她一边擦着,一边低声的自言自语。
“哥,不哭……哦,不哭,听话,乖,哥哥乖,不哭,不要再哭……哥有我,哥……乖。”
我的神智似乎一下恢复了过来,我不再流泪和伤悲。
我突然为自己刚才的那副样子感到羞臊。
倒是白小玲,过了好长时间,才止住泪。
“小玲,我干,想喝水”
白小玲立即起身,调了杯半温的水,小心地端着,来到床边,把我扶起来。
“哥,你一身都汗透了!不行,得换!”白小玲惊讶不已。
“没事。小玲。”我说。
“谁说没事!睡衣湿漉漉的,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似的,不换咋行?这样子的,好人都会浸病,你的病又如何好得了?”
不由我分说,白小玲快速地掀开被子,帮助我把上衣脱了,然后,背过身来,让我脱了睡裤,盖上被子。
白小玲又打来一盆热水,浸上毛巾,拧干,让我侧过身,把我的全身擦拭一遍,给我换上她新买的睡衣睡裤。
我一下就觉得没那么冷了。
中午,白小玲喂我吃了些稀饭,又喂了我一次药。
我累了,想睡。
白小玲说:“睡吧,睡吧。好好睡一觉。睡一觉醒来,病就好了。”
我看到,窗外阳光灿烂。
我好想到室外去晒晒秋天的太阳,但是,我一身比棉花还软。
我想,我是要死了。
好吧,要死就死吧!
“哥,乖!好好睡,别做恶梦。哥,唯特哥,听话,睡吧,睡吧,睡一觉,病就全跑了……”
我闭上眼,慢慢地睡去。
白小玲见我睡了,悄悄的端着我换下的衣服,到公共洗刷间去了。
53
当我再次醒来,太阳已经完全沉到西边的地平线下去了,彩霞满天,如血的霞光从窗口射进来。
在朦朦胧胧的光影里,我我看见,看见一只白嫩纤巧的小手,在轻轻地擦去我眼角的泪水。
我忙紧闭着双眼,可是,泪水还是像泉水般的涌出。
过了很久,我才偷偷地睁开眼。
白小玲背对着窗口的霞光,跪在我的床上。
她的婀娜的身体和蓬松的头发全染成了金黄色,长长的睫毛上缀着的泪珠,在霞光的映照里,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来,她的脸庞显得那样的慈祥亲切和美丽灿烂,像我母亲的脸,又像莺莺的脸……一时间,我分不清哪是现实哪是梦。
在迷迷糊糊之中,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像要飞离这个浊重的尘世,飞到清净明亮的太空去,那里有我故去的母亲,还有莺莺。
我知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寻找和等待的人,是莺莺!
十四岁那年,莺莺的爹在煤窑里死了,她妈带着她嫁到了城里,从此,全无了音信。
莺莺姐啊!你现在在哪里啊。
54
已经是深秋了。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
一只孤雁在天空中盘桓,凄厉悲凉地叫着。
窗外,秋风卷起的无数枯叶,在空中翩翩起舞,如春天里的花蝴蝶。
病中,白小玲陪着局领导专程来探望过我。
现在的领导的嘴脸,我不愿意花笔墨去描述。
病后羸弱,领导让我在家继续休养。
我没有家,单身宿舍就是我的家。
55
房间里很寂静。
养病的日子寂寞而幽长。
窗外,天空中传来孤雁的凄唳,我便想起了我的故乡,想起了埋葬在山岗上多年的母亲,想起了莺莺姐,泪水便潸然而下。
母亲已经过世五年了,春天,她的坟茔上定,是长满了凄凄的青草,现在,秋天来了,那凄凄的青草又变成一丛丛枯黄的乱草了……娘啊,我该回来看看您,为您的坟墓上添些土的……
莺莺姐,你在哪里呢?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不给我来封信?故乡的山水你忘了?故乡的亲人你忘了?童年的欢乐你也全都忘了?我是你的小唯特啊,我日夜思念着你,难道你一点感应也没有吗?
莺莺姐,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
56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送莺莺的情形。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莺莺和她娘要到城里去了,我送莺莺,在村边的小河旁,莺莺站住了,“唯特,你回去吧。”她说。
“姐,我再送送你。”
我们走上了小木桥。桥下,河水清澈,在阳光下波光闪闪,一群群的小鱼儿在水底游来游去。远处,一架陈旧而巨大的水车在咿咿哑哑缓缓地转动着,单调而宁静。
过了桥,莺莺说,“唯特,别送了,你回。”
我不依,对于眼下的别离,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悲伤。
想着这次的别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她,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唯特,你都长成大人了,别和小孩子样的爱哭。”莺莺说。但是,我分明看见她的眼里也有泪光。
“好唯特,不哭。我们都不哭。”莺莺说,可是,她自己却哭了。
“嗯……”我赶紧低下头,眼泪就哗哗地滴到路旁的草叶上。我不能让她看到我的哭泣,我是男子汉了,我是大人了。
57
道路两旁的田野里,一眼望不到边的油菜花,在阵阵的微风里翻动。远处的山坡上,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
“唯特,你要好好地学习,一定考上大学,到城里来找我……记住。别送了,回吧。”莺莺说。
“莺莺姐,我一定能考上大学!我一定会到城里找你的。”我说。
站在路边的高坡上,看着莺莺的身影渐渐的远去,消失在群山之中,我还在不停的挥手。
山林里,有人唱缠绵悠长的山歌,随风飘了过来:
进山看见藤缠树
出山看见树缠藤
藤死树活缠到死
树死藤活死也缠
可是,十年过去了,我没有一点她的消息。茫茫人海,我到哪里去寻找我的莺莺姐?
莺莺姐,你在哪里啊?秋风在窗外呼啸。
58
“唯特,唯特。”有人在门外叫我。
我抹去泪水,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慢地走到门口打开房门。
保罗提着礼品,笑着说:“唯特,听说你病了,我一直抽不出时间来看你,实在对不起!”
“没什么。病早好了。”我把他让进了房里。
保罗是我大学同学,我和他睡了四年的上下铺,毕业后,又一同分配到市政府机关,在同一个部门工作,我们一块目睹官场的黑暗和腐败,他原本的意气风发渐渐地没了,经常莫名其妙地生气和骂娘,加之追求和我们在同一科室的白小玲没能成功,自知在官场上没有可靠的攀援,是没有什么前程的,于是,一气之下,辞职经商去了。
我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企求在官场上飞黄腾达,不指望此生荣华富贵,喜欢平淡而真实地生活着,闲暇时,读读书,写写文章,就十分满足了,故而,一直呆在阴森沉闷的机关里工作。
“你这家伙,呆在屋里干什么啊?”保罗进了房子,便装模作样的四下里张望。“这么长的时间才来开门,我还以为你不在家呢,可贴着门一听,里面有响动,嘤嘤絮絮,是不是在屋子里藏着个美女啊,让我见识下?”
他还是大学时的老样子,一点也不正经,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我苦笑着,说:“你就喜欢瞎胡闹,正经点,行不?”
他还是似模似样地在门后和床底下张望和搜索了一番,“奇怪!明明听到里面有女孩子说话的声音来着的?唯特,你不会是中了狐魅吧?”
“你就瞎扯吧。”我没有心思和他开玩笑。
保罗看到我神情黯淡愁怅满怀的样子,倒吓了一跳,说:“唯特,你没事吧?”
他凑近过来,仔细的瞧着我的脸。
我倒不自在起来,笑了笑,轻松地说:“只是一点小感冒,那知道后来转变成肺炎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人生总有一死的,不过,现在好多了,死不了了。”
“那么一点小病,唯特,你为什么说死啊活的?至于吗?我看,你近来的情绪有些悲观。”保罗说。
“……人在健康的时候,在一切都很顺利的时候,一般是很难想到死亡这件事的,可是,事实的真相是,死亡是随时会发生,死亡随时会降临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头上,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心甘不心甘。所以,我在病中,就想到了死亡这件事了,我这不是悲观。”我说。
“可是,正常的人是不会去想的。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想死亡的事呢?我真的很担心你啊,唯特。”保罗说。
也许,他是看到我苍白的面色,凹陷的眼眶,凌乱的头发,比想象中更显得羸弱消瘦和弱不禁风。
“所以,生病也有些好处的。它使人能去除骄傲怠慢,使人清醒。它使人认识到,人的生命是短暂的,易逝的,脆弱的,是痛苦大于欢乐的,而死亡才是我们真正的老家,是永恒的,绝对的,不生不灭的,不苦不乐的……”
“可是,可是,人人都希望自己活得长久一点,快乐一点啊?”保罗打断我的话说。
“生命的长短只是相对的。和浩渺无垠的宇宙相比,活到一百岁死和活到二十岁死没有任何的差别和意义的……是啊,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活着?人该怎样活着?……”
“人活着就好好地活着呗。只要活着,世界就存在,人死了,这个世界就和你毫不相关了,一切都对你毫无意义了。所以,活着就要好好地活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快乐就行。唯特,你不要想得那么复杂高深,这纯粹是自寻烦恼嘛!有时候静下来,我也想这些问题的,可是,越想越烦恼,越想越痛苦,正如你所说的,人生是痛苦大于欢乐的,既然如此,又何必自寻烦恼呢?所以,我尽量地控制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保罗说。
“可是,你不去想,并不意味着问题它已经不存在了啊!”我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会不时的不知从心的哪个角落里爬了出来,惨无人道地给你来一个突然的偷袭……”
“你不会是想自杀吧。我知道,你没有那么想不开的,唯特。”
我微微地笑着说:“人要是真正死了,倒是一种最好的解脱。”
于是,我向保罗大谈特谈起了马雅可夫斯基、叶赛林、海明威……都是些最后自杀的大文豪。我还背诵了叶赛林的诀别诗:
再见吧朋友再见
答应来世再见面
死亡不算新鲜事
活着也不更新鲜
……
59
背诵完诗,我们都沉默着,谁也不说话。
最后,保罗打破了这种沉默,他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和太严肃了,他的朋友又处在病中,很不适合谈论这一类的话题,应该谈论一些轻松快乐的话题,他以生意场中人士特有的风趣幽默的口吻大声地说:“我啊,我有对付它偷袭的办法。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忙啊忙的,哪有功夫来想这些事情啊。真的闲了下来,我就找女人玩啊。唯特,我看你是闲得无聊了,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并且痛恨到花柳场所去玩耍的,可是,那可真的是‘忘忧水’啊,我真要感谢上帝,他在这个痛苦的尘世上,创造出女人,使人忘记忧伤!
啊!我要痛饮女人的肉体
你这杯香甜醇厚的美酒!
我在快乐中沉醉
忘记了世界上所有的忧虑和伤悲
然后,我一觉睡到天光!
……
唯特,你看,我这诗写得好不好啊?”说完,保罗哈哈大笑起来。
接着,保罗得意地告诉我,最近他又赚了几十万。
我看着我的老同学,他的衣着豪华气派,手指上带着两颗粗大的金戒指,一点也不美观,它唯一的用处是向人炫耀他的金钱而已,他满面的苍白憔悴却掩饰不了内心的空虚和孤独。
宁岑用文字的方式告诉你……
凄美的故事,在宁岑的笔下,总是彰显着无限的魅惑。
走进这样的小说里,再坚硬的心,都会被打动……
回望的初恋、理想的爱情、消沉的现实……对文学、对生活满怀“洁净、体面、高尚和宁静”的向往,被物欲横流的世界强制“变道”,精神目标与现实现状的距离和落差,让 “我” 彷徨迷惘、痛苦挣扎,一步一步,走向“幻灭”。
“百无一用”,与现实永不兼容的“我”的生存现状和人生境况,药愿意把它解读为《幻灭的春天》有意无意切中当今文人,普通性社会状态的另一个深重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