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的春天
“家安在城里,就是城市人……爱人是做什么的?有孩子了吗?……”
我走了神,恍恍惚惚地听到周明在问我。
“我还没有成家呢。”我回过神来,对着周明又是一阵苦笑。
成家?家园都没了,到哪去安家?命运注定我的此生,是一个流浪者,灵魂和肉体的……
“大哥太挑剔吧,依大哥的条件,找个对象不会是件难事的。”周明说。
“小周,不是哥挑剔,是我不想结婚……也不是不想成家,是,是……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小周。”
“也是,结婚是人生的围城,外面的人想进入,里面的人想出来。大哥是个洒脱的人,呵呵。”
“也不是这样……还是,还是……我总觉得,我要找的那个女孩还没有出现,迟迟的找不到那种要恋爱要结婚成家的感觉。”我说。
“那还不是大哥的要求高!”周明呵呵的笑了。
我也陪着一阵苦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有些事情,是没法解释清楚的。
27
周明离开后,我就上床睡觉。由于白天旅途的辛劳,又喝了不少酒,我一倒到床上,就睡着了。
刚刚睡了一会儿,就被白小玲的电话吵醒。
电话里,白小玲“哥呀哥”的,特觉暧昧,甜腻得化不开。
扪心想想,也是。
“这个白小玲,老这样的粘乎,可怎么办呢?”我在心里说。
白小玲在电话里问我平安后,就一直和我唠叨着韬光的事。
她说,韬光和省委书记还扯上了关系,是八竿子打不到的亲戚,有媒人正式和她妈说起,她妈要她好好考虑考虑。
“我考虑什么呀!要嫁她自己去嫁好了。我这一辈子都不嫁人了!”白小玲在电话里吼,把我当成发泄的对象。
我只是笑,她在那头听到我事不关己地笑,就生气,就哭。
“哥,你快点回来呀!”白小玲在那头哭喊着。
“小玲,听话!你都是科长了,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任性?我今天白天才到这里,还不到一天呢。”我说。
“哥!你要是不快点回来,你怕是见不到我的了……”白小玲在那头越哭越凶。
我毫无它法,慢慢地哄她,在哄她的过程里,我的心好痛。
“小玲,你又耍性子,是不是?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是你哥,你是我妹……听哥说,遇事冷静点……再说,再说……”
“哥,你这话我不要听啦!,我就是想你,哥!”白小玲打断我的话。
“……好,我办完事,就回来,小玲……”
“你这差事,是没有期限,我知道的。哥,别在农村里呆得舍不得离开,忘记我!哥,我是你妹,别忘记了你妹!”
“小玲,我咋会忘了你?放心,我争取早点回来。”
“那什么时候回来?”
“我咋知道,市里调研组决定。”
“哼,我找我爸去,把你抽回来!”
“小玲,别这样!我盼望在乡村呆一段时间,好期盼的,求你了,小玲!”
“……嗯,我就怕,就怕等不到你,就,就死了……”白小玲哭得说不出话。
“不会的,小玲,绝不会的。……我一办完事……争取早点办完事,就回来!”
……
我劝了好半天,白小玲那头才依,勉强止住哭,和我说晚安。
28
接完电话,重新躺回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白小玲所在的那个城市,是我的家吗?如果不是家,我为什么要说回去?……那我的家在哪儿?是这里吗?显然不是!
自从离开故乡后,走到哪里,都是客居。
……索性,豁出一切,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回老家去吧!回到那个小山村,做一农夫……
你还能做农夫吗?手能提肩能挑?粗茶淡饭你能过?
不能!不能!
我知道,我是被城市里奢靡的生活腐蚀坏了,又不认可那种奢靡的生活,但故乡,是永远的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我同那失去家园的几世纪在外流浪的犹太人……不,犹太人最终还是建立了自己的家园,以色列国,我呢,只能客死他乡,死无葬身之地了……
实在是睡不着,身下躺着的床,好似一具刑具,辗转翻滚,如卧刀丛。
披衣起床,轻轻走出房间。外面凉风习习,月色溶溶,四周的青山如屏风似的围绕着小镇,宁静而美丽。
我来到过道,在月光的阴影里静静地抽着烟。
我的家乡,和这里的环境十分相似,村子座落在群峰环绕的小坪坝上,而山比这儿高许多,林比这里密,也有一条小溪从村中穿过。同样的夏夜,躺在竹椅上乘凉,数天上的星星,看萤火虫到处飞舞。天气晴好的夜晚,可以见到家对面的山上,有点点的磷火,在悬崖峭壁上移动,它们有的成群,有的成串,一时众多,一时稀少,时而快速,时而迟缓,很是好看。母亲说:那些大而亮的,是仙人提的灯笼,相互探访,或结伴,或独往,如玉帝急召,则一群一串的急疾飞奔着上天庭……
想起母亲,忆起故乡,不觉泪流满面。
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三岁那年,在外工作的父亲遭恶人污陷,在单位愤而自尽以证清白,母亲说,父亲把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看得比生命还重。母亲勤劳,独自一人养大了我,并供我上大学,眼看她老人家就要享享福了,就在大学的第二年,母亲一场急病,人就去了,我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等我从迢迢万里外的北方的学校里回来,见到的,只是一堆黄土,母亲再也听不到儿子的痛哭呼喊了……
29
餐馆的旁边,有一座低矮的土砖青瓦房子,临街一面,用油苫布搭了个棚,是个铁匠铺,昨天来的时候,就听到里面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音,它的后面,是个不大的院子,用土坯围着,院中,一棵老槐树,巨大的树冠,伞样的把院子罩住,还伸过屋脊向路边扩展。
我在月光的暗影里吸着烟,思亲的泪水把烟火湿灭了。就在我掏出打火机试着再点燃烟头的时候,铁匠铺后院里的槐树剧烈地摇晃起来,我以为起风了,可此时,空气中一丝风也没有。我凝神定睛看时,在朦胧的月亮下,有两个穿短裤光上身的汉子,在院子里打斗,一会儿,纵身跃到树上,又飞身跳下,在院子里近身缠斗,不一会,又跳跃上树,在枝桠间如猿般戏耍打斗,还飞扑到屋顶上,疾奔如电。如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一般。
真正的好功夫!我差点脱口叫出声来。
早就听说,此地民风剽悍,尚武之风盛行,是省内有名的武术之乡,久有见识之心,想不到在这寂静的夜半时分,意外地亲眼目睹了。
我躲在暗处,看他们练功,一直到三更天,远处,有雄鸡开始打鸣了。
这一夜,我几乎没睡。
30
第二天,贾乡长一帮人在乡政府会议室向我和周明简略地介绍了大塘镇的基本情况。镇政府四周的山里有大量的煤矿,镇政府计划把山里的居民逐步迁到镇上来,充分地开发山里的煤碳资源。
贾乡长又带我去参观建设好的中心小学和县第五中学,它们分列在镇中轴线的东西两头,各有崭新的教学楼、宽敞的操场,最令人称奇的,居然在这么偏僻的山村小镇,有标准的足球场。这两所学校,在我印象中,从硬件上说,比市里的学校,不知要漂亮整洁多少倍。我称叹不已,贾乡长说:“我们镇政府的理念是‘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然后,依次看了镇派出所、工商所、卫生院,最后,才是镇政府办公楼的工地,从施工的场面看,建成后,相当的大气,站在这个建筑的前面,平民百姓的膝盖骨肯定发软。
我问:“目前,乡村城镇化最主要的难点是什么?”
“主要是征地引发了一些小矛盾。村民总是会喜欢补偿款越多越好,有些村民很难搞……”贾乡长答。
“这么一大片农田,补偿费多少?”我又问。
“近三万,每亩。”
“这些失地的村民,今后的生活呢?”
“可以用补偿款,在镇子里做生意。我们也正在向县政府汇报,将失地村民纳入城镇居民失业养老保险……”
“政府把收上来的地,承包给一家地产公司,地产公司负责修好道路桥梁,政府把街道两旁的地基卖给农民起铺面做生意,来支付征收农民土地的开支,余下的,建学校,办公楼……”贾乡长侃侃而谈。
……
31
下午,在小餐馆的房间里构思乡村城镇化的调研报告,隔壁铁匠铺里铿锵的打铁声,声声震撼着我的心,我不自主地想起了《国际歌》: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快把那炉火烧得通红,趁热打铁,才能成功……
雄伟悲壮的旋律,像惊雷似的在我心头轰鸣,我竟然要热泪盈眶了。
许多事情涌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
这个乡村城镇化的调研报告无法再写下去了。
大学毕业那时,政府还包分配,我因品学兼优,分到了政府机关。日日接触的,是权势欺人;满眼目睹的,是腐败黑暗;道德堕落,民怨沸腾……意志早已消磨,富贵荣华予我何用?我只愿此生平平淡淡清清白白地过完,而无形的秽浊压抑得我几近无法呼吸,我想,我是不属于这个世界或这个世代的了,生活在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这么痛苦地活着,不如早日死去的好。
起身走下楼来,餐厅里,老板娘正指手画脚地指挥着两个村姑搞卫生,见我从楼梯口下来,忙堆着笑扭着水桶腰过来。
“上面来的大领导,有什么吩咐的?“老板娘说。
“我不是什么大领导,老板娘,你叫我唯干事好了。”我说,对她笑了笑。
“啊呀!上面来的领导就是和蔼,那像县乡那些欺男霸女的官……”她突然夸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看我这嘴!乡下人……嗯,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呼您哪,多多见谅!唯大……干事。”
“干事就是干事,你就别称什么大干事了啦!”她的情形把我逗乐了。“老板娘,你的菜炒得好吃呀!我好多年没吃到这样的家乡味道了。”
“唯干事喜欢就好……你家乡也是这一带的?”
我告诉了她,我家乡是隔壁县,往山里走,离这儿有八十多里地,一个叫梓树坪的小山村。
“天么!天么!我娘家就是那儿的。”老板娘把我让到一个桌子前,给我斟茶。“这下好啦!娘家那山窝窝里,也出了个大官!”
我反复跟她说,我不是官,只是市政府里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她总是不信,“你大学毕业生,到政府里,再怎么,也是个官的……再说,天子脚下的人,见官都大三级呢。”
我真是哭笑不得。不过,跟她这么一聊,她不再拘谨了。
于是,攀谈起来,彼此都那么亲切。我把我的身世讲给她听,听完,她直抹眼泪,“兄弟,你真是好可怜呀!”
她这一流泪,我那冷了的心也发热,泪水止不住要涌出来。
“看我,把兄弟也给弄哭了……真是!遇见兄弟,是我的福分哪!我也有个做官的兄弟了,今后,看有谁还敢欺负我!今晚,我请兄弟好好喝杯酒!”
32
晚上,老板娘备好大一桌菜,捧出自家酿制自家喝的喷鼻香的农家米酒,请我和周明上座坐着,笑得嘴都合不拢。
席上,除了老板娘和他的丈夫,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浑身的肌肉,皮肤黑漆,象一个铁塔,叫铁蛋,还有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十七八岁的少年,挺害臊的,叫罗光。老板娘介绍说,那个铁塔样的汉子是她侄女婿,他们是隔壁铁铺的师徒俩,罗光是铁蛋的妻弟。
我一听是隔壁铁匠铺里的两位师傅,崇敬之情油然而生。那个叫罗光少年说,他有亲戚在我在我老家的梓树坪,过年过节都要去的,细数来,和我还沾亲,按辈份,要叫我表叔呢。
从那刻起,罗光就一口一个叔地叫着,不停地和我说起他认识的我那村子里的人,我离开家乡十多年了,有的还记得,许多都不记得了。
我兴致高涨,加上可口的菜肴,酒一杯接一杯地喝,我像是回到了家里,见到了自己的亲人。
铁师傅木讷,频繁地端起酒杯,用低沉的嗡嗡的声音说:“叔,干了它!”
老板娘笑声朗朗:“这下好啦。我们罗家也有人在外面做官啦。”
老板沉默不语,静静地帮着上菜温酒。他干瘦干瘦的,外号叫竹杆。
“我敬老板,不,姐夫一杯!只能是借花献佛。”我说。
罗姐拦住我,“他从来不喝酒。兄弟,来,我代他喝!”老板娘说。
“唯哥,好事!好事呀!我敬你!祝贺你找到亲人了啊!”周明也来敬酒。
“是呀!是呀!”我接过就喝。“故乡的水最甜!故乡的酒最香!故乡的人呀,全是亲人!”
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穿着蓝花布衣裳,擎着小酒杯,铁师傅牵着,走到我面前,“舅爷,我叫燕燕,我爸爸要我敬你一杯酒。”
“谢谢燕燕!燕燕真乖!”我一口而尽,把燕燕抱在怀里,用喷着酒气的嘴去亲小燕燕粉嫩的脸。
33
望着燕燕,那么面熟,那么亲切,是和机关大院里某个同事或领导的小孩相像?绞尽脑汁,怎么也想不出来。
燕燕的模样,似乎是长久以来,就一直烙印在我的心里,见到小小的燕燕,竟如同见到了我那死去了十多年的妈妈,那么奇怪!
……原来是莺莺姐……对!就是莺莺姐!小燕燕和小时候的莺莺姐长得真是一模一样……
我忽然明白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着,一直盼望着的那个女子,是莺莺姐,我童年时的伙伴,她就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存在于我灵魂的某个隐蔽的角落,在不经意间,猛然地闯出来,不等我辩清她的模样,就把我灵魂掳走,带到遥远遥远的地方去……和莺莺分离后,杳无音信,已经快二十年了……
宁岑用文字的方式告诉你……
凄美的故事,在宁岑的笔下,总是彰显着无限的魅惑。
走进这样的小说里,再坚硬的心,都会被打动……
回望的初恋、理想的爱情、消沉的现实……对文学、对生活满怀“洁净、体面、高尚和宁静”的向往,被物欲横流的世界强制“变道”,精神目标与现实现状的距离和落差,让 “我” 彷徨迷惘、痛苦挣扎,一步一步,走向“幻灭”。
“百无一用”,与现实永不兼容的“我”的生存现状和人生境况,药愿意把它解读为《幻灭的春天》有意无意切中当今文人,普通性社会状态的另一个深重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