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的春天
放下小燕燕,我就叫着姐姐、姐夫、铁蛋、小光,还有周明和小燕燕,轮番敬他们,竹杆不让我喝了,罗姐不让我喝了,铁蛋小光小周都不许我喝了,我就是要喝,我喝着,笑着,最后哭了,放声地嚎啕大哭。
那一晚,忙坏了罗姐竹杆一家。
在我醉后酣睡或不停呕吐的时候,白小玲不断地打来电话,是罗姐接的,罗姐对白小玲说,我喝醉了,那头听了,好担心,隔一个小时就打来电话。
34
我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从酒醉的沉睡里醒来,走下楼去,罗姐一见我就奔过来,满脸的关切。
“兄弟,你吓死姐了,昨晚不该喝那么多!也怪我,也怪我!我没能把握好兄弟的酒量。”
“这怎么能怪罗姐?是我自己想喝,我高兴……遇上你们……”我说,“太麻烦你们一家了。真不好意思。”“这有什么呀!你不知道,我们有多开心啊!以后,你要不嫌弃,就把我们当你的亲人。”
“嗯……”我憋住眼泪说。
在我心中,他们就是我的亲人,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没有其他的亲人了。
“市里有个白小姐,一晚都在打电话问你的情况哩……是你对象吧,听那声音,就知是一个好俊美的姑娘!我兄弟好福气啊!”
“别乱说!她只是我以前的一个同事,结拜了兄妹,是我妹妹。”我的脸居然红了。
“哦?是不是我兄弟心高气傲,看不起别人呀!姐接了她一晚的电话,知道她是个实在的好姑娘,别人对你一片真情实意,兄弟,莫要辜负人家对你的情意啊!”老板娘的嘴,象漏水的茶壶,不停地流。
“罗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打断了老板娘的话。
“……是别人女娃没看上兄弟?”老板娘一楞,“不会呀!我接了一晚电话,做为女人,我还不知道别人的心思?兄弟,我一个农村妇人,没什么见识,但这样的对你牵挂的女娃,世上难再找……”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罗姐的询问,我没法跟罗姐说清楚这件事。
这时,小燕燕走了过来,我迎去抱她:“燕燕!”
她躲开我,奔向老板娘,叫着:“姑奶奶!”
老板娘抱起小燕燕,对她说“叫舅爷!”她转动身子,让小燕燕面对着我。
“我才不叫呢。他是个酒鬼,喝得臭哄哄的,呕得一地,又笑又哭,这样的人,我才不叫舅爷呢。”小燕燕嘟着嘴,对我扭过头去,不看我。
老板娘扬起肥肥的手掌,装作要打小燕燕的样子,“你这燕燕,咋这么不礼貌不懂事?!这舅舅爷是从大城市里来的,知道吗?快叫舅爷!”
“我就不叫!我就不叫酒鬼做舅爷!”
“不叫?姑奶奶就打你!看你叫不叫!”罗姐装模作样地打着小燕燕,小燕燕居然委屈地哭了起来。
我连忙抢过小燕燕,“燕燕不哭,舅爷保护你!舅爷以后不喝酒喝得臭臭的,不呕得一地脏脏的,好不好?”
“这样,我就叫舅爷。”小燕燕不哭了,“舅爷!”
“嗯!”我愉快地答应着,“小燕燕,你真乖!”我边亲着她粉嫩嫩的脸。
“这丫头片子,真会惹人疼爱呀!”罗姐说,笑得合不拢嘴。
“罗姐,她妈呢?咋一直不见她妈露面的?”我问。
“外面打工去了。”罗姐往四周瞧了眼,伸过头来压低声音说,“其实,不是在外打工,是躲计划生育去啦。大兄弟,你不是外人,我哪能和你说谎?我那侄女怀了一对双胞胎,听说,B超照出来,两个全是男孩。铁蛋虽是祖传的铁匠手艺人,买力气活,健壮如牛的,但也四代单传了。我这侄女肚里双胞兄弟一生,他铁家祖宗十代都要感谢她呀!”
“舅爷,你知道吗,我妈妈快要给我生两个小弟弟了。我都好想妈妈快点把两个弟弟生下来,我好想看他们长得什么样子呢。”小燕燕对我说。
“燕燕,这些话可不能对外人说呀!听到没?!”罗姐严厉地对小燕燕说。
“舅爷不是外人。”小燕燕嘟着小嘴说。
“小燕燕真乖!走,舅爷带小燕燕买吃的,给小燕燕吃,好不好?”我说。
35
我带小燕燕到街边的小店,给她买了些零食,带她在尘土飞扬各处堆满沙石和建材的街道上各处走走,昨晚喝得太多,头还有些隐隐作痛。
走到桥上,看桥下的河床,布满鹅卵石,小河水清浅,水面很窄,河滩的草地上,一群山羊在啃草,几个小男孩,在河滩上玩耍。抬起头,看四面的山峰,连绵起伏,像母亲怀抱着婴儿。
我站立桥上,深深的呼吸着,回忆故乡那条小河,还有那座小木桥,和离木桥不远处的小磨坊……那小河,和这里的太想像了,平时,那么温驯,如同一股山溪,可一到下雨季节,就变成了凶猛的咆哮的野兽……就是在那座小木桥上,和莺莺姐分离,从此,就再无音信……
“舅爷,舅爷!我要回去!”小燕燕拉着我的手,仰头叫着我。
“好。舅爷带小燕燕回去。”我抱起小燕燕,慢慢地往回走,一路,神情恍惚。
老远,就听到铁铺里打铁的声音。
远远看见,在简陋的苫棚里,炉火烧得正旺,铁蛋持小锤,罗光抡大锤,俩人都光着上身,汗水顺着光溜溜的背脊,把裤衩都浸湿了一大片。
我抱着小燕燕,走进铁铺。
正好打铁的间歇,见我来了,铁蛋放下锤子,抹过一条长板凳,让我坐,说:“叔,给燕燕买那么多零食,让你破费,以后别给她买了,惯坏了她嘴。”
我笑笑。
“燕燕,谢了舅爷吗?快谢舅爷!”罗光过来逗着燕燕玩。
“谢谢舅爷!”
燕燕对我说完,就吵着罗光,要她舅舅把我刚买的零食搁到柜子的最上层,罗光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要留着给两个弟弟吃,怕自己忍不住,全吃光了。
小燕燕的话,引得满铺子一阵大笑。
铁蛋给我泡了杯茶。别看铁蛋五大三粗的,家里整得挺熨贴。
我说起了前晚看他们练功的事,“铁师傅,你们俩的武功真厉害!”
铁蛋嘿嘿地笑,“武功都是祖上一代一代传下来的,让叔见笑了,我这三脚猫功夫,连祖上的一点皮毛也没学到。”
说到罗光,铁蛋说,七八岁起,他小舅子罗光就跟着他练功了,罗光机灵,能吃苦,武功学得不错。
罗光对他师傅的夸奖不好意思起来,跟姑娘似的脸红了,“我才是真正的只学到我师傅的一点皮毛。”
于是,罗光和我说起铁家武功如何的厉害,远近闻名,讲了很多铁家武功的传奇故事。说铁家有一个祖上,被仇家捉住,绑在仇家宗祠的廊柱上,仇家在大堂里喝酒庆贺,趁没人看管的时机,这位祖上屁股一翘,就把廊柱给翘倒了,一跃,上了屋顶,逃脱了。
铁蛋坐在一旁静静地抽着烟,罗光讲到这时,他插嘴说:“那是我的高祖,仇家是叔你们县的。”
我啧啧称奇,问:“晚上,我来看你们练功,可以吗?”
“我们一般夜深了才练。师傅说,这一是不张扬,二是不让人看到。”罗光说。
“叔既然想看我们耍把戏,小光,今晚,我俩就耍耍给叔看。”铁蛋说。
36
我在大塘镇呆了近半月,中间,有两次和周明回县城汇报。
白天,我走村串户,了解民情民意,这并非仅为了写乡村城镇化的调研报告,主要是为了深入生活,为我将来描写乡村生活的文字奠定基础。写文字的人,没有生活是不行的。
其实,上面的理由只是借口。白小玲天天来电话,催我回市里去,我就编了上面的一套话。在我的内心深处,我是在逃避那座郁闷的城市,逃避在那座郁闷的城市里的令人窒息的生活。我不愿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我希望今后一直都能这样的生活在自由的乡村。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一生,我已经把我的家园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暂且,我把大塘镇,当成了我的家园,我灵魂的家园,我陶醉其中,那怕,晚一天,晚一个小时回去,我也多一天的呼吸快乐新鲜的空气,多一小时灵魂的宁静和愉悦。
晚上,我的大部分时间,在铁蛋铁铺的小小的后院时里度过。小光会在老槐树下摆上一个制作粗糙的小木桌,上面放着沏好的茶和瓜子,有时,也有酒,他和铁蛋俩在院子里比试,耍武功给我看。
我的基础不行,已经到了不适合练习武术的年龄了。铁蛋说的。说的时候,很坚定。
“叔,我教您几式,煅练身体玩吧。”铁蛋说。
“好啊!我多么希望,能有你们这样的功夫!”我说。
“我们练功的目的,是强身护体,不是逞能斗狠。叔,您一个文人,不须这些武功,只练些养生的功夫就好了。”铁蛋说。
于是,铁蛋教我练静气功,要我意守丹田,屏气凝神,柔软呼吸。
我按铁蛋的方法进行练功,气感上得很快。
“叔,您行呀!您就适合练气功。这气功啊,讲究悟性。叔这么聪明的人,要有条件,绝对能成为武术界的一代宗师。侄女婿愚钝,真真是给您提鞋都不配呢。”铁蛋平时木讷,一说到功夫,话语滔滔不绝。
“铁师傅,你这说的,是不是不教我了?我也知道,学艺从师,便如父子!你是不是不想教我?”
“叔,您知道,我铁蛋咋敢当您的师傅,你这样,不是咒我早死折我的寿?我知道,叔也知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但,今天,我铁蛋,因为叔,不按江湖规矩行事!”
我真的感激!我要按师徒行礼,铁蛋把我拉起来,他倒按儒家的长幼次序礼教来向我行礼。
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罢练,以示抗议。
这倒难住了铁蛋,他低声下声地说:“叔,你练练吧!侄婿没什么其它本事可以帮到叔的,叔,您就体会侄婿的一片苦心吧!”
小光也在一边附和。
我还能说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专心地练功,时常,被他们的真情感动而练功分心。
37
最让我分心的是白小玲,她一天好几个电话,夜晚,在我在铁蛋指教下练功的时候,她也常常打来电话。
白小玲在电话里说,她已经不住在家里了。住家里,她很烦,她母亲时刻唠叨着她的婚事,她爸也要她嫁韬光。她忍受不了,搬到机关集体宿舍去住了。
“唯特哥,你快点回来。我受不了了。我和你一样,这个世界上,我也没有亲人了!”白小玲在电话里说。
我在电话里说她,骂她傻,她就放刁猛哭。
我真是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哄她,安慰她,让她别哭。
不知咋的,白小玲一哭,我就心痛和烦燥。
38
一天, 我问罗姐,“这座三层楼房是你们自己的吗?”
“哪里啊!这是租村长的房子。”
“咋不自己建个铺面?”
“一个铺面的地皮现在涨到三十万,啧啧!哪建得起呀!”
“做了这么多年的餐馆,应该赚了些钱吧。”我说。
“兄弟,别提这餐馆的事了,提起来气就不打一处出!这些镇干部村干部县里下来的人,胡吃海喝,还要帮着找小姐,吃了喝了玩了,拍屁股走人,全是记账,现在,记账都快百万了,去讨账,似乎是你欠了政府的钱,没个好脸色,老说没钱,年底一定给,到了年底,又讨不回几个钱,还不够维持餐馆的正常营运,我儿子女儿在广东打工那点血汗钱,全贴进里头了……唉!兄弟,你说,这是什么世道?!什么政府?!什么干部?!……”说着说着,罗姐竟然哭了起来。
竹杆跑了过来,“你这死老婆!我早说,不开这个餐馆了嘛!”
“你个黑猪脑壳啊!不继续开下去,村里和镇政府的账咋收回来呀!他们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你一关门,正好不给你钱了!滚一边,做你的事去!”罗姐大声斥喝她的男人。
竹杆一声不响地到厨房干活去。
我不知道咋样来安慰罗姐,立在一旁,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按理,镇政府应有钱付账的。他们从农民手上那么便宜买来地,现在,每一铺位的地皮涨到四五十万了……”我自言自语地说。
“钱都落私人口袋了。兄弟,现在,当官就是要钱的。唉唉!”罗姐抹干泪,说。
“罗姐,你说,这乡村城镇化,好不好?”
“好个屁!村子里的田没了,补个几万块钱,几年就吃喝光了,子孙后代吃屁去!以前每个村都有小学,现在,全要到镇子里来读,那么几岁的小孩,哪家父母放心?全是妈妈在镇上租房住着陪读,男的就去挖窑赚点钱来维持这个家。唉唉!”罗姐说着说着就叹气。
我记得我小时候,是在村小学读书。那里,不仅村村有小学,几个村组成一个片,还办初中。这一带是山区,如果把村小学全撤销,统一并到镇中心小学,这一做法确实考虑不周。
大塘镇政府恰恰是利用了这一点,强迫的把农民集中到镇上居住,同时,推高镇政府所在地的土地价格。
我知道,我的乡村城镇化的调研报告,是不能这样写的,这样写,是通不过的。我只能按上面的思路,把乡村城镇化美化光明化,违心写个这样的调研报告,我的内心,是多么的痛苦呀。
39
我在大塘镇住的十多天,也许,是我成年以后,人生最快乐的十多天。
周明比我小六岁,是个文学青年,当夜晚我俩都睡不觉的时候,就谈文学,谈彼此对文学名著的理解,聊当今社会状况。我发现,周明不仅人长得帅,内心也是很阳光的。他总是对生活充满希望,不愿看到或有意回避谈及社会的阴暗面。他的文学观也与我大相径庭。他认为,文学应表现温暖和美好为主,给苦难中的人们以希望和慰藉,温暖人们的心灵,使人们能在孤寂痛苦寒冷的人生旅程中坚定不移地走下去,及至生命的终点。我以为,对文学来说,赞美与揭露是行走的两条腿,有时,揭露比赞美更重要,只有揭露了黑暗,让人们痛恨黑暗,才能创造光明的未来。
宁岑用文字的方式告诉你……
凄美的故事,在宁岑的笔下,总是彰显着无限的魅惑。
走进这样的小说里,再坚硬的心,都会被打动……
回望的初恋、理想的爱情、消沉的现实……对文学、对生活满怀“洁净、体面、高尚和宁静”的向往,被物欲横流的世界强制“变道”,精神目标与现实现状的距离和落差,让 “我” 彷徨迷惘、痛苦挣扎,一步一步,走向“幻灭”。
“百无一用”,与现实永不兼容的“我”的生存现状和人生境况,药愿意把它解读为《幻灭的春天》有意无意切中当今文人,普通性社会状态的另一个深重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