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秋水凝眸』浮世(小说)
我一遍又一遍地替曾祖母擦拭着溃烂的创口,替她换着干净的布垫,她益发的干瘪瘦小了,只剩下一副骨架和偶尔的呻吟显示着那还是个活的生命。我怜惜地将她稀稀拉拉的头发束好髻,用龟壳状的发网套住,再插上一支骨簪。曾祖母的小脚极其可怖,真的只有尖尖粽子那么大,所有的脚趾被拗到了脚底板下,垫在下面,形成一团一团的肉垫。我有些毛骨悚然地替她用热水洗着脚,修去脚上的厚皮。老祖宗嘶哑的嗓子,抚着我的头:“素馨素馨,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我一怔:“太奶奶,我在给您洗脚啊,弄疼你了吗?”
这个固执的老人用浑浊的双脚望着我,一再重复:“素馨,你要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大宅里的阴寒感觉又回到了我身上,我喃喃的:“太奶奶,对不起。”
老祖宗抚着我的头,那副无可奈何的感觉一直在我心头围绕。但是,当我借口买参考书到城里把张翼叫来的时候,我知道事情再也无法回头了。
张翼的商业头脑在镇上的确叫人称奇,八十年代时小城的经济刚开始复苏,他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承包下许多工程,成立了所谓的装潢公司。那时新兴的城市如同雨后的春笋一样冒出许许多多的建筑群,张翼在这样的商潮中抓住了机会,垄断了这个行业。张诚那时候也随着父亲在城里做事。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陪着客户在吃饭。在一家海鲜酒楼。我第一次走进城里的娱乐场所,张诚惊喜地拉住我的手不放,带我到他父亲面前。
张诚永远也不会知道我跟他父亲的关系早已超过那远房亲戚间虚假的客套。这个头脑简单的男孩子被我用小小的借口支开,替我去书城找那些高考需要的参考书。我却带着张翼离开了酒楼。我必须在入夜之前赶回老宅。
我坐在张翼那辆摩托车上沉默,抱着他的腰。一路上从平坦的柏油马路进入坑坑尘尘颠簸的石子小径,路上灿烂的油菜花讽刺地衬着我阴暗的心情。
就在那样的阴暗中,我拉着张翼的手,恍无声息地来到了后院。漆黑的夜色衬得破旧的后院尤如一个怪兽似的张大了口,天井里的石榴树和葡萄藤架被风吹起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声,我不禁有些瑟缩地扯紧了张翼的袖子。
事情如我所预料的发展。
绢姨和我那位远房叔伯在那张嘎吱嘎吱响的大床上翻云覆雨的时候,我冰凉的手指碰触到了更冰凉的指尖,房里急促的呼吸声和张翼愤怒的神色相映成辉。当张翼一脚踹开房门的时候发出巨大的响声使我惊吓地缩了缩瘦小的肩膀。床上两个赤裸的人猛地分开了。绢姨脸上还有着未褪去的红晕和细汗珠,我站在门边,看着这个愤怒的男人扑向床上的奸夫,而那个男人只会胆怯地落荒而逃。他蹿出门外的时候,手里提着裤子,脸上惊慌的表情给我带来了一份快感,我咧嘴笑了。
屋里的情形更乱,绢姨和张翼开始了剧烈的争吵,原来她也会出口成脏,张翼仿佛有什么痛脚给她抓在手里,同样的狼狈万分。一句一句恶毒的咒骂从绢姨口中迸出。张翼词穷地扼住了她的脖子。我看着她晕红的脸渐渐灰白,发现事情超出了我预期的想象。
一瞬间的愣神之后我冲过去抱住了张翼的腰,想把他拖离她的身边,脚边的凳子和脚盆纷纷被踢翻,我的力气并没有大到这种地步。我只是不停地狂喊着张翼的名字,我从来不喊他叔叔,一向也只是喂喂哎哎的,没想到这样混乱的场面下他名字脱口而出。我生怕张翼出于愤怒真把她扼死,拼了命地想掰开他的手臂,大宅里的灯都一盏盏亮了起来,张翼颓然地把手松看,我看着半裸的绢姨无力地滑落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气,我脚一软,也跌倒在地上,张翼坐在一张被踢翻的小木凳上,狠狠地抱住了头。
当人群听到喧嚣声闯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没有人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只是以为我住得近,先看到这场抓奸的闹剧。
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绢姨那时绝望的眼神,当母亲给她披上被单时,她的眼神穿过人群,穿过缝隙,犹如一个毒咒,狠狠地盯到我身上,我不寒而栗,缩进了身后张翼的怀里,她知道了,她知道是我搞的鬼,是我把她的丈夫从城里带回家来,是我计划了这一幕。
事情的发展永远超过我的想像。老祖宗说:“素馨,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想干什么,但我肯定没有想过这样的举动会致人于死地,虽然当时我心里充满了憎恶和厌弃。所以,当我推开大堂的门,想去为曾祖母洗漱时,看到大堂的横梁上挂着一个人,阴暗的光线,飘荡的头发,青紫的脸色,还有瞪得大大的凸出的双眼和微张的嘴。那是绢姨的尸体,她上吊了。散落的地上纸片里,只余了一个恨字,她对这大宅院下了诅咒。我一软,跌坐在门坎上,抬头正面对着绢姨那张毫无生机却充满了怨毒的脸,歇斯底里地狂叫了起来。
(七)
绢姨被解了下来摊在大堂的门板上,如同老祖宗寿诞那天的灯火通明,只不过红绸换成了白布。依旧是人流不息,白色粗布的丧服穿在张诚父子身上,一条白的布带束得歪歪斜斜,张翼脸色青灰,强打着精神铺排着这一切。张诚萎糜不振地发着呆。
大堂是老宅的中心,我不晓得绢姨为什么要选在这里上吊。但她那天晚上怨毒的目光使我不寒而栗。我想她是怨恨我的,若不是我,她的事也不会被拆穿,在这样保守的小镇,女人家的名声清白十分重要,一口唾沫可以把人淹死。荡妇自然无法好好地生存下去,即使活着也是被人指指戳戳。所以她选择了逃避,但在死亡之前却在纸上留下了无数个大大的恨字,我知道她恨我,恨我小小年纪居然就这么阴险逼死了她。
摊在门板上的绢姨舌头已经缩了回去,凸出的眼却一直没有闭上,灰白的死亡笼罩着这个尸体,仰面望着大堂黝黑的房梁,焕散的瞳孔没有焦距。我恐惧地望着她脖子上紫黑的淤痕,手脚发冷。她脸上的怨毒一直没有散去,仿佛会随时伸出僵直冰冷的手来掐住我的脖子。我一步一步往后退,那些哭丧人的哀嚎传入我的耳里,使我几欲疯狂,背后撞到的是失魂落魄的张翼,我像抓住救命稻草扯牢他的袖子,微颤着嘴唇,眼里的泪夺眶而出。张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母亲在门口叫我,我匆匆地离去。
出殡那天,棺材砰地一声合上,木楔子一根一根钉入棺盖,张诚嚎啕大哭。我看着纸钱像枯叶一样满天飞舞在山上,映着灿烂的山花,白森森的,那个漆黑的坟洞一张巨口般地吞噬着一切,我脚一软,晕倒在张翼的怀里。
我固执地相信那一年里,我的爷爷和奶奶相继离世,还有几位远房亲戚的暴毙,是受了绢姨的诅咒。大堂一次又一次的成为灵堂,给爷爷守灵时,我坐在他的床尾,看到房梁上巨大老鼠绿油油的眼睛,还有一条蛇蜿蜒地游过,看到它腥红的信子不时地闪见。
所以,当我收到大学录取通书的时候,泪流满面。什么人都以为我是为了考上大学而高兴,事实上我是为了能逃离老宅这个万劫不复的地方而庆幸。我庆幸着自己不用老死在这个充满了阴暗和诅咒的地方,时不时地担心着绢姨会来索命。事实上她那恐怖的神情无数次在我梦里出现,望着母亲担忧的脸我强颜欢笑,更加沉默。
母亲为我收拾好行装,我默默地到老祖宗房里告别。沉积了许久的眼泪在那间阴暗的老房里肆虐横行。我抱着曾祖母哀哀地痛哭,再三吩咐母亲一定要照顾好老祖宗,为她擦身,揩背,给她的褥疮敷药膏。母亲点头答应,把一些私房钱塞到我的包里。我擦去她脸上的泪,一再地告诉她也要照顾好自己,却绝口不提父亲。母亲苦笑着点点头,说弟弟也在,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这时我才明白,原来我一直把母亲想得太过愚蠢。
父亲嗫嚅着说要不要送我进城到学校。他在绢姨离世后一直比较沉默,望着他熟悉的脸我觉得分外陌生,再没有尊敬的感觉。我没有表情地摇摇头,转身给母亲和弟弟一个拥抱,坐在张翼的摩托车上离去。
远远望着笼罩在桔子树中的老宅,我忽然把面贴在张翼背上,狠狠地濡湿了他的衣衫。
张翼载我到车站,送我登上了开往都市的车。他拉着我的手,欲言又止,只狠狠地握了一下:“小馨,好好保重,有事儿给我打电话……别难过,这事儿不怪你。”
我盯着他消瘦的脸庞,一言不发,望着手腕上的淤红,咬了咬嘴唇,看着车门关上绝尘而去。我以为我从此可以离开老宅的阴影老宅的恐惧老宅的诅咒,能呼出那一口陈腐的气息了。
那一年,我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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