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小说】蝴蝶兰
虎子跪在堂屋的祖宗牌位前,听着父亲的训斥,心里恼恨小蝶在父母面前嚼舌根。他认定是小蝶告的状。一个大老爷们总不能像个婆娘一样老窝在家里,在外总该像个男人吧,男人喝俩小酒,打个小牌,那也叫事了。虎子觉得小蝶越来越挑剔了,没有了刚结婚时的温婉可人,一定是受了那个孟雨樵的挑唆。那双搭在小蝶肩头的手始终不曾从虎子脑海中抹去。回到房里虎子甩着个脸不说话,小蝶兀自逗弄雪儿,也不去理会。灯光下两个拉长的影子各据一方,互不交集。
13
李文龙的病又犯了!
每年的春秋两季都是文龙犯病的时候,但是这一次似乎来得特别猛,不仅下不了地,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请了郎中吃了药也不见起色,文秀哭天哭地,哭自己命不好,哭老天不长眼,儿子已经收走了,还不让她们俩口子安安生生的。老李头夫妇直急得嘴上起了燎泡,打问着哪里的郎中本事大。小蝶想起镇上一个一直给自家看病的老郎中——小蝶说的自家是娘家——但是人家轻易不出诊。唯有请父亲出面。
离家三年了,三年来小蝶不曾踏过陆宅一步。并不是因为当初父亲那些决绝的语言,也不是因为三年来父亲不曾递过只言片语,再怎么狠心的父母心里怎能没有儿女的影子。为人母后的小蝶日益深感对父亲的愧疚。可她无颜去见父亲。在小蝶年轻的设想里,几年后要衣锦荣归,做个样子给父亲看,好让父亲承认小蝶的选择是正确的。多么轻狂的年少啊!父亲难道在意的是这些吗?看看自己如今的家,虎子不仅晚归,甚至夜不归宿,钱也不再交给小蝶了,一家三口的日常开支全靠小蝶做教师的微薄收入支撑着。这些又能跟父亲说吗?这些难道是自己奋力追求的?
三年了,风扬镇还是老样子,镇东的那棵白杨树还在,白杨树下的那爿卖陈醋的老店还在。小蝶百感交集地站在自家门前,高大的门墙,门墙上“陆宅”两个字依然苍劲有力,父亲会以什么样的方式接待自己?勃然大怒?拂袖而去?
陆老爷什么表示都没有,片刻的激动之后,只是平静地说了句:“小蝶,你回来了。”似乎小蝶并不曾离家三年,只是去外面走了走。小蝶却是泪眼朦胧,哽咽着说不出话。父亲比先前老了,明显有了白发。她很想扑进父亲怀里撒撒娇,可她和父亲只是像两个老朋友一样,分坐两旁,她把拜托父亲为文龙求医的请求说了,父亲答应照办,他是看着文龙长大的,即使没人上门求他,他知道了也会主动伸援手的。说得客气又生疏。这场小蝶忐忑很久的见面寡淡无味。唯有母亲送出门时,小蝶才抑制不住地泪如泉涌。这不再是她的家了,当初任性地决定离开时,这个家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小蝶却在今天才明白。母亲偷偷塞给她一沓钱,小蝶没有拒绝,只是把钱紧紧撰在手心里。
文龙的病控制住了,大夫吩咐在家静养,暂时还不能去学校。小蝶与雨樵只好兼了所有课,小蝶本来就弱,这几天更是形销骨立,嗓子嘶哑,精神却是异常的好。虎子主动担负起了家里的活计,也操心起雪儿的日常琐碎。小蝶都看在眼里,只是两人说的话越来越少,几乎一天都说不了三句话。
文秀因母亲病了回娘家看看。文龙的身体好很多了,已经能出屋子稍微透透气了,只是这几天忽冷忽热的,不敢让他出屋门。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星期天,小蝶在东屋与文龙聊着学校里的事。文龙虽说没有小蝶的学历,也没有雨樵见过大世面,但是文龙有文龙的优势,生在这块土地,长在这块土地,他对家乡事业的热诚是他人不可比拟的,且这么多年浸淫书本,他的学识与见解亦不在雨樵之下。小蝶与他聊起学校最近的事及雨樵未来的规划。说起学校及雨樵,小蝶两眼熠熠生辉,整个脸庞都在发光。文龙不无担忧地看了小蝶一眼,故意引开话题:“这几天虎子好像挺勤快。”
小蝶微微有些发怔:“……噢……呃……他这几天是勤快多了,回来也准时了。”然后就没话了,屋子里难堪的沉默。
还是文龙先开了口:“小蝶,你和虎子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小蝶知道文龙指的是什么,沉默了半晌说:“具体什么问题好像也谈不上,我们好像各自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工作,工作没有交集,然后就没有什么可交流的。”
“这不是主要的,心的交流不在于工作有没有交集。除了工作难道就没别的可说的了。”文龙像个长者般循循善诱。
小蝶没来由地觉得委屈,想起结婚以来的种种,虎子的变化,家庭的拮据,还有在潜意识里以为自己一转身就仍可投进父母的怀抱,所有的一切都可重头来过。赫然发现这些早已是无法更改的现实,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莫名的恐慌时不时地攫住小蝶的心。自己当初不顾一切奋力抗争为的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是青春的叛逆?小蝶回望来路时,总是觉得一片迷茫,想要回去看个究竟,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再望望前路,前路茫茫。小蝶说着说着不由扑进文龙怀里大哭起来。自小来李家一直都是跟虎子玩,文龙一直有着长辈般的稳重,小蝶也素来把文龙当成亲大哥,而不仅仅是丈夫的大哥。
“大哥,这是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而我从来就没看清过?”小蝶在寻求答案。
“生活总是杂陈了酸甜苦辣的,人生的道路没有绝对的对与错,选择了总得走下去。”文龙怜惜地拍拍小蝶。他何尝不明白,小蝶只是个未长大的孩子,或者说正在长大。或许在她年轻的设想里,过过农家生活就像吃饭换种口味吧。这也是当初他也竭力反对这门亲事的一个理由,爸妈也是看清了这一点吧。唯有虎子和小蝶两个当事人才会被所谓的爱情冲昏头脑,由着年轻的自我思想作祟。可是文龙又怎能对小蝶说这些呢,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大哥,我做错了吗?”
“哟!这是唱的哪出啊?”还没等小蝶等到回答,一个拔高的女调吓了两人一跳。
“是嫂子回来了啊。”小蝶擦擦脸上的泪痕,赶紧站了起来。
“是我回来的不是时候啊!”文秀阴阳怪气的。
“胡说什么呢?”文龙有些愠怒。
“我胡说?我什么都没说,你反而倒打一耙,你们自己做什么自己心里有数。”
“你……”文龙一急,又“吭吭吭”使劲咳嗽起来。
“大哥,你没事吧。”小蝶的担忧写在脸上。
“哟!心疼啊!是我照顾不周,劳烦陆老师了。”文秀也不看文龙,摔摔掼掼地进了里屋。
小蝶讪讪地缩回手对里面说了声:“嫂子,我回自己屋了。”里屋只传来“嘭”的一声,似乎是关箱子的声音。
小蝶才出了文龙他们的屋子,就听见文秀高八度的声音从后面追来:“我们李家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啊?家里进了灾星了,先是经营了几十年的花圃没了,然后好好的后生竟然进了场子;在外跟男人勾勾搭搭不算,竟然发骚到家里来了……”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声,文龙低沉地怒喝:“你满嘴胡沁什么呢?”立刻听到文秀撒泼似的哭开了:“你打我,你竟然打我,你为了那个骚货打我?……”
小蝶听得句句真切,满眼含泪地回到自己屋里。这就是自己抛弃一切追求的生活吗?耳里听得老人已经赶过去劝架了,小蝶不由抱住雪儿痛哭起来,雪儿恐惧地叫着:“妈妈,妈妈!”
等虎子下班回家时,家里已经平静如常了。虎子依旧殷勤备至,小蝶稍稍缓过神来。只要有个真心待自己的男人,日子并非那么难熬。晚上躺在虎子怀里,小蝶再次兴起那个念头:“虎子,咱再生个儿子吧。”虎子沉默了良久说:“一直想跟你说这个事……生雪儿时,你伤了身子……以后恐怕都不能生孩子了。”感觉怀里的小蝶身子滞了滞,赶紧接着说,“这也不怪你,我也想开了,女儿也是咱的孩子,咱好好把她养大,将来招赘个女婿也是一样的。”或许今天虎子心情好,还在絮絮叨叨地安慰小蝶也安慰自己。小蝶却不由得浑身冰凉。今生自己再不能生孩子了?!小蝶转过身紧紧搂住雪儿温热的小身子,泪无声滑落。
14
文龙上班了,办公室又有了三个人。
文龙怎么觉着不对劲,有什么不对劲呢?
是小蝶与雨樵相视一笑的默契中,还是雨樵为小蝶开门,小蝶那一低头的温柔里?文龙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发生了。
看着小蝶迥于家里的明朗与快乐,文龙隐隐有些担忧。
文龙觉得有必要找雨樵谈一次。不管是作为小蝶孩子她大伯,还是作为雨樵的朋友,他都必须找雨樵谈谈,他不能任由事态发展。
文龙还没来得及找雨樵谈话,家里又出事了。
虎子被抓了!
虎子是因为跟人打架被抓的。才准点下班没几天的虎子又故态复萌,“日子太闷,耍俩小钱”,却又因为输赢问题各自大打出手而被拖进了局子。小蝶给虎子送去衣物时一声没吭,虎子满脸愧疚,讪讪地叫着“小蝶”。小蝶却只是看了他一眼,眼神里的失望和距离让虎子心底一痛。是的,自己让小蝶失望了,曾经信誓旦旦地要给她幸福,这几年自己都做了什么?
被关了几天,虎子出来了,老李头夫妇又是疼惜又是生气。李婶摸着儿子的脸,眼泪直往下流:“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呢。你也是当爷老子的人了,做事怎么还这么冲动。”她还想叨叨几句,看看一旁闷不作声的小蝶,刹住了话头。还是让小夫妻俩好好说说话去吧。
西屋,同样的陈设,相同的人,虎子没话找话想要逗小蝶开口,小蝶似乎打定了主意一声不吭。虎子不明白曾经百灵鸟似的女子什么时候成了闷葫芦,忽然惊觉,小蝶已经很久没跟自己说过话了。也不是没开过口,“早点回来”,“开饭了”或者“睡吧”这些话每天都说,然而其余的呢?曾经像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把学校里的趣闻,同学的糗事都有声有色的描摹给虎子听,甚至听得虎子嫌烦。然后小蝶会生气,需要百般哄转来,然后又继续叽叽喳喳。可是如今呢?那个叽叽喳喳的小蝶哪去了?虎子甚至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开始小蝶不再是那只百灵鸟了。莫名感到一阵恐慌。殷勤地接过小蝶手里的盆。小蝶刚给雪儿擦完身子,准备去倒水,由着虎子抢着做了,仍旧不答腔。雪儿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不乖,惹妈妈生气了。”
“对,爸爸不乖,爸爸该打屁屁。”虎子嘴里逗着女儿,视线依然偷瞄着小蝶。小蝶自顾自地收拾着屋子。看看她忙碌的身影,麻利的动作,真的很难想象这个女子曾经是个呼奴喝婢的千金小姐。虎子不由得大大的不忍,走过去紧紧抱住妻子:“小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小蝶停下手中的动作,轻轻叹了口气:“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呢,能顶吃还是能顶喝了?”
“小蝶,我以后决不再赌,我好好挣钱,我会给你幸福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这话你说了多少遍了?”
“这回你一定要信我,我坚决改,再不赌钱。”抱着小蝶日益纤弱的身子,怜惜之情溢于言表,“对不起,小蝶,你跟我受苦了!”多日的委屈,多年的不平,小蝶悲从中来,忍不住失声痛哭。
“对不起!小蝶,真的对不起!”虎子抱着抑制不住哭泣的小蝶同样泪流满面,雪儿不明就里,看着父母痛哭,也拉开嗓子大哭起来。小蝶赶紧止住眼泪,哄着雪儿,虎子也扮鬼脸逗雪儿开心,西屋长久以来难得的欢声笑语。老李头夫妇一直屏声静气听着西屋的动静,此时方舒了一口气,回屋躺下。
家里的风雪已经暂停了,可是文龙还是觉得一场风暴随时可能爆发,小蝶那晶亮的眼睛就是导火索。他必须找雨樵谈谈。
文龙刚说了句“雨樵,我想找你谈谈”。孟雨樵马上明白了文龙要说什么,赶紧说,文龙你误会了,我和小蝶之间没什么,真没什么。文龙讶异地看着雨樵,自己什么都没说,雨樵急于撇清什么?相识这么多年,文龙第一次觉得雨樵很陌生。他这么急于撇清自己,反而让人疑心他和小蝶有什么。文龙反而不知说什么了。
犹豫了一会,文龙还是继续说:“既然你明白我要找你谈什么,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我也信你和小蝶之间没什么,但我还是想告诉你,小蝶不仅是我的弟媳妇,说句卖老的话,我几乎是看着小蝶长大的,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子,嫁进我们家让她受委屈了,但是小蝶是个好女子,她努力在成长。从第三者来看,小蝶成长的代价未免大了些。说实话,她和虎子并不适合,不论是家庭背景还是学识学历,或者性格来说,他们都不般配,但是姻缘就是这么难以捉摸的,即使月下老人乱点了鸳鸯谱,那也只能将错就错,保不准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文龙,你到底要说什么呢?”听文龙说了一大堆还没说到主题,孟雨樵不禁有些好笑。
“我想说的是,雨樵,你有没有觉得你靠雨蝶太近了?”
“这话怎么说呢?我们都是这个学校的老师,每天一块共事,你让我走哪去?”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要故意绕开去。”文龙有些生气。
“我知道外面有些风言风语的,可是在这个沉闷的乡下,不传这些花边新闻,那些农人业余干什么呢?我是从外面花花世界回来的,很多眼睛在盯着我,这我知道,小蝶也算是这个地方的传奇人物,一个富户千金嫁给自己的佃户的儿子,这故事说多刺激有多刺激,盯着小蝶的眼睛更多,我们这两个让人感兴趣的人待一块了,怎么着也该给我们编点故事。”雨樵连讥带讽,说得有些偏激。文龙越发觉得雨樵陌生了。他印象里的孟雨樵儒雅风趣,有着宏图大志,说话从来都是平和的,让人信服的,什么时候雨樵也偏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