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小雅(小说)
小雅坐好,两眼含泪,直直盯着她爹的麻脸,一字一顿地问:“爹,咱,咋,这窝囊,呀?”
“孩啊,世事艰难。村子虽然小,可家家头上都压着一座看不见的山呀!”
麻子说着说着,鼻子里流下一道清鼻涕。忽然一口气噎住了,他剧烈咳嗽起来,赶紧抹着鼻涕出了屋。
小雅呆呆坐着,半晌没动。
【三】
三月底四月初,河里的水草蹿到两尺高,天空里每天都悬着明晃晃的白日头。一大片一大片的麦田,绿油油,青壮壮,一眼望不到边。田野的风,不知从哪个方向吹过来,随风扑来的麦浪,像河里的水波一样排涌而来了,争先恐后,你追我赶,沙沙作响。麦子已经浇过第二遍水,穗子开始灌浆。每颗麦粒都好像才出生不久的孩子,纷纷张开稚嫩的眼,好奇地打量着身旁的世界。麦垄间,开春撒下的菠菜,已长到膝盖高,再不拔了吃,就要生穗结籽了;不远处挨近河滩的湿地上,种着十几亩的油菜,这个时节,油菜花全开了,黄灿灿的耀得眼睛疼。一阵阵的花香,随风袭来,沁心入脾。
麦收季节还未到,人有了短暂的休闲时光,趁这空档,村里不少人家请来了木匠做木活儿。做啥的都有:桌椅板凳,大立柜,皮革布的沙发,木板床。
五年前,村里分了地,家家有了余粮,把粮食粜掉,手里就有了闲钱。两年前,原属于集体所有的几千棵杨树又分了,家家就又有了木料。有闲钱,有木料,人们首先想的就是给自家屋里添置像样的家具,于是请木匠的人家就多了,于是,村里的木匠也就多了。
木匠,有本地的,也有外地的。外地的,浙江籍的多。他们三五成群,两三结伙,其关系有的是同乡,有的是师徒,也有的是弟兄或者亲戚。从外地出来挣钱,他们先投亲靠友——一般是已经找到活儿的熟人把装着斧子、刨子、凿子、打线盒、直角尺……的帆布袋和简单的行李包寄存在那里,然后再四处打听木匠活儿。往往很快,活儿就找到了,他们便提了工具袋、行李包,到雇主家里去了,吃在那里,住也在那里。他们能吃苦,对雇主提供的饮食和住处不挑。
他们跟村里人讲话用普通话,讲得不标准,带着浓重的浙江口音,所以他们说话还要辅助于手势,常常一边讲一边拿手比划。就这,村里人还听不大懂哩,更别说他们自己人之间讲方言了,在村人耳里,那简直是叽里呱啦外国话了!所以,谁家要是请了浙江木匠做木活,村人问起来,不问“你家请了浙江木匠了?”,而是问“家里来了侉侉儿了?”。“喏,来了侉侉儿。”另一个回答。
“侉侉儿”,是当地人对口音有异的外地人的称呼,有戏谑的味道。
“侉侉儿”就“侉侉儿”,“侉侉儿”的木匠活儿做得好呀,精巧,花样多,新,全是北方小乡村里没见过的南方手艺,漂亮!村人才不管语言沟通的问题哩,但凡有木活,还是喜欢请他们来做。
小雅家里请的就是俩浙江木匠。师徒俩,师傅五十来岁,稳成持重,话不多,总是埋头干活。徒弟二十岁上下,平头,清瘦,个不高。一双眼睛机灵活泛,师傅需要什么工具,还没张口,东西已经递过去了。师傅除了安排活儿,很少主动跟徒弟说话。徒弟脚勤手快,把师傅吩咐的活做完后,不知道再做啥,想问师傅好像又不敢,就掏出打线盒,在废弃的边角木料上打墨线。啪啪,啪啪,横的,竖的,打了一条又一条。
小雅给他们做饭。一天三顿,荤菜,素菜,馒头,粥饭,搭配着做。爹爹赵麻子白天去油坊做工,到吃晚饭才能回来。回来后,就嘱咐小雅多炒个菜,他要陪木匠师傅喝两杯。小雅做饭没心劲,饭菜端上桌,就退回灶房里,坐在木墩上走神。爹让加菜,小雅看看没刷洗的锅灶,不挪身。爹说,侉侉儿出门在外不容易,咱让人家吃不好,得吃饱。小雅就起身又炒菜去了,还凉拌了一碟猪耳朵。
麻子给木匠加菜,还有别的一层用意——让师傅吃好喝好了,人家才能带着好情绪给你家打家具,这情绪好了,做出的活儿自然带着喜气。在小雅的事上,麻子可一点儿也不想马虎。爹的这点心思,小雅自然猜得出来,可猜出来后更苦闷。她想,要是家具做得烂七八糟才好呢!要是做不成才好呢!可这样恨着,她依然把木匠的饭菜做得很及时,并且逢集逢会,要割一刀肉回来,顺便再买些熟猪肠熟牛肚啥的,给师徒俩加菜。不管咋的,爹说的对,侉侉儿出门在外不容易哩。
晚上吃饭,麻子陪木匠师傅喝酒,互相说些似通非通的话,嗯嗯啊啊说得热闹,饭时就拉得特别长。小木匠不喝酒,吃完饭便退下,坐在一旁凳子上听师傅跟麻子说话。时间长了,听着没意思,站起来,走到院子里,抓一把刨花撕扯着玩,撕扯了一会儿,还是没意思,就到灶房里来了。
小雅正坐在灶坑前,望着灶膛里的灰烬发呆,听见小木匠进来,没吱声。木匠他们来了已有半月,吃饭喝水的都是她伺候,彼此虽然说不上熟络,可对方用个啥,拿个啥,也都自自然然,不怯意回避。
小雅看得出来,小木匠是个机灵人,闲不住。有时,她弯腰塌背提一大桶水从院外进来,他会赶紧跑上前,接过去,帮她倒进水缸里。有时,她往灶房抱柴禾,他蹬蹬蹬也跟着抱几趟。还有一次,天阴,要下雨,小雅小跑着在院里收拾东西,又抱柴禾,又收衣裳,又找塑料布盖木头,忙得气喘吁吁。小木匠见了,跑过来,一边说侉垮话,一边用两只手乱比划。小雅瞧不明白,他脸都急红了。后来,小雅明白了,小木匠的意思是问:“我干点啥?我干点啥?”小雅一指墙根底下的地排车,说:“把车轱辘卸了,车架子竖墙上!”小木匠没听懂,两只手比划得更急切,那样子好夸张啊,简直像电影布上的木偶人了!小雅一下子乐了,拔腿去教小木匠卸车轱辘,竖车架子。
小木匠帮小雅干活,小雅是灵性人,也懂得回报。傍晚下工后,小木匠端水洗自己和师傅的脏衣裳,俩手不会交错,对着腕子一拱一拱地搓,抬手一抹汗,鼻尖上就站着一朵肥皂沫了。小雅看见了,一笑,拽过大盆,袖子一挽,呼哧呼哧洗起来。木匠师傅看见了,对小雅叽里呱啦说话,还翘大拇指。
这会儿,小木匠见小雅坐着没动,便自己找了个木墩子坐下。
“向你借样东西,有没有?”小木匠放慢语速,用生硬的普通话问。小雅没说话,那意思是等着木匠说借啥东西。
木匠见小雅没搭茬,窘了。一只手胡乱去摸耳朵,这一摸,就摸出耳朵上夹着的一截铅笔头来,是他们在木头上划线用的;又去院中找来一块废木板,在上面写上:“你听不懂普通话吗?”举给小雅看,样子极认真。
小雅忍不住笑了,脸上忽然就绽开了一朵花。小雅说:“你想借什么东西?”这一句,小雅说的也是普通话。
小木匠一下子愣住,不一刻,惊喜地说:“原来你会说普通话呀!”
小雅说:“我念过初中哩,要不是家里没钱,说不定就念高中念大学了!”
“那太好了!以后可有人说说话了!你们这里的人说话太侉,有时候我听不懂,把人闷死了。”
小雅又笑,心说,你们嫌我们说话侉,我们背地里都叫你们“侉侉儿”呢。
“嘘——”她把手指头放唇边压一压,说:“可不敢叫别人知道我跟你说普通话,这被村里人知道了要羞死呢。刚才你说借东西,借啥?”
小木匠正沉浸在有人说话的兴奋里,小雅一问,想起借东西的事来了。
“你有书吗?故事书,小人书,什么都行,只要是带字的就行。晚上睡不着,太闷了。”小木匠说,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
小雅想了想,说:“那等明天我问问别人吧。”
坐着无事,两人小声说话。小木匠很健谈,告诉小雅许多他自己的事,比如他今年二十了,姓葛,叫葛二宝,从浙江一个很小的寨子里来,坐火车来的,绿皮火车。
“你坐过火车吗?”他问小雅。
小雅摇摇头,说她只在十六岁的时候,跟红霞娘坐过汽车。说这话的时候,她脸红了红,没好意思说那是她跟傻子定亲被她们陪着去县城照订婚相的。
“坐过火车,我才知道,原来外面的天地这么大呀。我们路过不少城市,城里的楼房那么高,店铺那么多,人也那么多……”小木匠说得兴奋,眼睛在灯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
小雅的心底却悄悄叹了口气,想,外面的那个世界,她这辈子恐怕也看不着了。……
又坐了一会儿,小木匠就到堂屋去了,师傅和麻子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师傅站起来跟麻子拱拱手,到南屋去歇息。师傅走路脚步不稳,有点飘。小木匠赶紧扶过他,到南屋去了。
第二天,小雅果然给小木匠找来了带字的书,有《农业资讯》,《农广科普》,中学课本,《怎样养猪致富》,一本歌词,还有一本是竟然是小说!小木匠喜不自禁,把书翻来翻去,嘴里连连夸小雅,说你行,真行。自此,偷空帮小雅干活儿,跑得更欢。小雅也不拒绝,边干活边插空跟小木匠说说话,感觉心里的烦闷倒少了许多。
可是她一直不叫小木匠大名大姓,觉得叫啥也不如叫“木匠”顺口。小木匠也不介意。小雅瞅他师傅不注意,偷偷叫他:“木匠,今天中饭吃蒸包子行吗?”木匠点点头。小雅又问:“木匠,你喜欢吃菠菜馅的吗?我多放点大油。”小木匠又点点头。偷偷看一眼师傅,悄悄咧嘴冲小雅笑,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
有一天,麻子又陪师傅喝酒说话,小木匠听着无聊,就到灶屋里来了。小雅正刷锅,刷完锅后坐着不知道干啥。小木匠说:“小雅,我给你唱歌吧,我唱歌还是蛮不错的。”(他已经知道了她叫小雅。)
小雅就笑,心说也不嫌臊,哪有自己夸自己的?
小木匠一眨眼功夫从背后拿出一本歌词书(还是小雅借来的呢),翻开一页,清清嗓子,打算唱起来。小雅赶紧扯扯他的衣裳袖子,又指指堂屋。小木匠噤口了。
小雅说,要不去外面唱?木匠点点头。俩人像两只猫儿,悄没声息地走出院门,向不远处的小河边走去。
银盘似的月亮正悬在夜空,月色如水,柔和地洒在河面上,映得河面银光闪闪。河边的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嗡嗡”吟鸣;青蛙的“呱呱”声此起彼伏;夜风习习,缓缓拂过,淡淡的油菜花香清幽,从远处悠悠地飘来。
小雅找了块石头坐下,说:“唱吧。”
小木匠却不好意思了,挠挠鼻子,摸摸头,又捏着脖子干咳嗽。
小雅笑:“咋了?刚才谁说自己唱歌不错哩?吹牛的吧?”
小木匠眼一闭,唱了,唱的是《信天游》。唱完后,又挠鼻子摸头,胳膊不知道放在哪儿好。
小雅说:“呀,没想到你唱的这么好!要是配上音乐,就真跟戏匣子里的一样了!”
小木匠受了鼓励,又唱了一首。这次小雅给他鼓掌,说:“木匠,你没吹牛,唱得真好听哩!”
“我有名字的,我叫葛二宝!”小木匠打断小雅,似乎不满意她一口一个“木匠”的叫。
小雅被他的认真劲儿逗乐了,连忙说:“好好好,木匠……不不,是葛二宝,我问你,你唱歌是跟人学的吗?”
“是我自己唱着玩的。我喜欢唱,倒愿意跟人学去呢,可没学成。没学木工之前,有个小剧团来我们寨子里演出,剧团的人听我嗓子好,想领我去。我阿爸阿妈死活不同意,说唱歌唱戏都不是正经路子,不如学手艺。就把我交给了现在的这个师傅,我就出来了。”
听了小木匠的事,小雅不知道说啥,只搓着两只手叹气:“唉,怪好的嗓子,可惜哩,可惜哩。”
一时都没了话。夜色渐深,月亮悄悄西移,虫鸣蛙叫声连成了一片,衬得无风的夜晚更寂静。面前的小河,升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河水铮淙,像害羞的少女安静地流着,水波轻轻拍打着河岸,发出轻柔的冲击声。
不说话,空气里就仿佛滋生了某种神秘的东西,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让年轻的男女心里慌慌的,羞羞的,晕晕的,又惴惴不安的,好像脑里想的,心里藏的,口里躲的,都透明了,都无秘密了——这些又好似都涂上了一层月亮的昏黄,朦胧着,神秘着,像被罩着轻纱油菜地,像河面上氤氲的雾气,香香地、缓缓地、无声地流动。
还是小木匠打破了这气氛,他轻咳一声,说:“我再给你唱一首吧。”
小雅不说话,小木匠知道她在听,就开口唱起来了。这次他的嗓音很轻,很柔,歌词也像是哼出来的。小雅听清了,是戏匣子里正流行的《弯弯的月亮》。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
……
脸上淌着泪
象那条弯弯的河水
……
我的心充满惆怅
不为那弯弯的月亮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
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
你那弯弯的忧伤
穿透了我的胸膛
……
歌唱完了,小雅这回没叫好,也没鼓掌,只把头埋在膝盖上,俩胳膊抱着腿,坐在石头上一动不动。小木匠好奇地看小雅,这一看,吓了一跳:小雅两肩一抽一抽抖动,正小声哭呢!
小木匠慌了神,忙问:“你怎么了?怎么了”
这一问,小雅哭得更厉害,嗓子哏哏响,眼泪流得汪汪的,止也止不住。小木匠又慌又怕,不知道哪里惹了小雅,想扶小雅,不敢;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他急得一会站起,一会儿蹲下,手心、头上浸出来一层麻细汗。
歌子的这篇文章,一开始介绍文中的主人翁小雅的成长经历,就像赵树理《登记》一开始介绍的那枚铜钱一样,看似不经意,却在你看完之后,再回头一想,原来这样的铺垫是必不可少的。
看到歌子笔下的赵麻子,我就想到上帝在这边关上门的时候一定会在那边开扇窗。那个满脸带坑的赵麻子,却有一个白净标志的女儿,她就是文中的主人翁小雅。小雅从小没了娘,她的乖巧、善良、美丽博得了村里人的同情和喜爱。她无论对父亲赵麻子,还是对村里的长辈或者年龄相仿的伙伴,都表现得那样的柔顺。可就在赵麻子为了许下的一门婚事中,她却一反常态的叛逆——她不愿意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一个傻子,尽管那家是当地的富户。
为了这门婚事,她甚至对一向把自己当女儿一般的红霞娘的劝告不理不睬;对亲如姐妹的红霞粗口哭诉:“去他娘个认命!不如死了!”这句话,把小雅的性格写得入木三分:其一,如果嫁给那傻子,生不如死;其二,小雅是一个不会对命运妥协的人。同时也让读者的心为之一凉,怎么那么疼她爱她的两个人,都劝小雅认命?这一点从反面也证实了那时、那地的人知识的匮乏,思想的愚昧,从而更加体现出小雅的与众不同来。
于是,歌子巧妙地安排了小木匠的出现,让小雅不屈旧习的性格得到了升华。在她与傻子婚期的头一天,小雅失踪了。她用自己的果敢斩断了命运套在她身上的枷锁,就像文章开头将那个别人以为会镌刻终身的名字“小丫”大笔一挥改成了“小雅”一样。她的名字自己改写、她的命运自己创造、她的幸福自己追求……
歌子的这篇文章,抨击了包办婚姻,讽刺了富户娶亲的优越感,结尾时小雅留给读者那甜甜的笑更让人回味——原来生活是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由苦变甜的。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