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啊，你不要这样讲话。其实啊，我觉得有许多来海外时只是过客，可后来到底留下来了的中国人，这样的情况的确是有一些的。而且这事情还不仅仅是当年发生在我们这一辈身上。我现在的房子，二楼和三楼就都租出去了，都给来这儿上学的中国孩子住了。有两个，在我看来，就是你说的这种贪小钱儿的心理，才恋在这里不想走。我再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说，本来都是来读书的你外甥夫妇俩留下来，是不是也多多少少有点儿这种心理作怪呢？这种事情，有些人是没想明白，有些人呢？是想明白了也不要讲。而你，静姝，你这样痛快讲出来，我从心里敬佩你。咳！我们已经年纪大了，总不能老在这里吧？要说我，从来这里那天开始，我就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留下来，可是，就这样犹豫着、掂量着，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来了啊，我时间不禁过啊！咳，不要说我们，就是你外甥来这儿，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啊，他今年结婚都有十年了啊。”
　　 徐太缩着脖子，仰头感慨。突然，她眯着眼睛笑了，然后就站起身来，走过去拍了拍正摇头晃脑引经据典地和别人争论什么的老林肩膀。“家明，家明啊，记不记得今年是你和小方结婚十周年啊，你要敬她一杯酒才好啊。”
　　 “哦”，老林站了起来，喝得太多，都有些摇晃，却还依然拿起酒瓶倒了些红酒在自己的酒杯，然后夸张地收腹、挺胸，单手把酒杯举过头顶：“我现在要敬方菲女士一杯酒，我要对她说，我的人生有四样至尊宝：老酒、老狗、老友、老妻。”
　　 “哄”大家都笑了，然后都热烈鼓掌，并朝角落里看去，原来方姐姐是坐在那儿的，正和一个女人在聊天的。这会儿，她听见了，并没站起来，却也在咯咯咯地和大家一起笑，笑过之后，她突然拉下了脸，皱起眉头、苦口婆心：“老林啊，老林，这是咱们家的一级机密啊，你怎么能把是我在你心里，占据的是最末一位这个事实，大鸣大放地广而告之呢？”
　　 大家再次哄堂大笑，还有人伸手去拉老林，要他给太太赔礼。方姐姐也咯咯咯地笑弯了腰，伏在正和她聊天儿那个女子的肩头上，那女子也在捂着嘴笑，还转回头，抻长脖子，朝老林这边儿张望。
　　 我也和他们一起微笑，突然感觉到，在张张的笑脸里，坐在方姐姐身边的那个女子有些熟悉，再次仔细去看，看到了她搭在椅背上的格子大衣，才猛然醒悟：是的，是她，是那个来餐馆吃汤面，看风景的女子，她到底是谁啊？她和方姐姐是早就认识的么？她们在聊些什么呢？
　　 10
　　 我在各色人等关于“老妻”的笑闹声渐渐零落后，向那女子走去。目光盯着她的背影，直直去了她近前，再扭头，把身体转向她的对面。“方姐姐，我一直在找你呢。”
　　 “小林啊！你也来了啊，真好。”方姐姐站起身，来拉我的手。我则去勾她的脖子，然而注意力还纠缠在那女子身上。此刻，在我眼角的余光里，她正模糊成亚麻色卷发的混沌色块，因为我的到来，这色块开始了晃动，那是她在慢慢低下头来吧？
　　 “你在聊天啊？是你朋友？”我问。
　　 方姐姐果然给我介绍那女子了。“来，陈娜，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小林，小林是河北人，在这里读大学预科。你第一次来我们这个新餐馆儿，所以才不认识小林，她每周末都这边儿做楼面的。”那女子不得不站起来，朝我点点头，明显有些不大自在。搞得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就没讲我曾见过她，她曾来过这儿微服私访的事儿。
　　 “小林，你一定会喜欢陈娜的啊，她手可巧了，会画指甲呢。”方姐姐说着就把陈娜的手拖过来，展示给我看。
　　 她把小巧丰腴的双手并列展开，宽展、修长、半透明的指甲上，这次描画的是丛丛的兰草，留白处还贴了几粒小水钻，虽有些夸张，却也很配她今天的这件桑青色缀满亮片的小毛衫儿。
　　 “姐姐，你也在伦敦读书啊？”
　　 “不是”她明显底气不足，只摇头，看都不看我一眼。
　　 “那就是你已经工作了？”我伸出手指，仿佛很善于判断似的指点着。
　　 “不。”这次她的声音更没底气了，就轻轻发了个唇音而已。
　　 “哦，那我就知道了，你一定是陪读。”我按捺不住好奇，继续讨人嫌。
　　 “你说得都不对。”这次她的声音终于有了点儿底气，可这底气显然是由不满的情绪填充而成。她悻悻地白了我一眼，就猛然收手，握成拳头抱在胸前，极目远望去了。
　　 我一脸无辜，扭头去看方姐，她一定也在反感我的冒失了，她的视线只和我在空中交织了那么一瞬，轻轻一碰，就弹开了，悠悠画着弧线也移向人群，观望风景去了。
　　 啊，这个陈娜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难道会和张师傅他们一样，是偷渡客啊？我暗自心惊：看来人真的是不可貌相。
　　 “小林，小林，你要不要吃奶黄包？”我回头，看见张师傅正向我招手。我每周两天在这里开工，吃张师傅做的饭，他知道我干吃不胖，从不拒绝美味零食诱惑，最爱各种小甜点。
　　 我跑过去，那里不仅仅有甜点、水果、还有白酒、烟雾，五、六个人黑黑地凑在角落里围坐，都缩着脖子，在吸烟。刚才还聊得热火朝天，可见我走近，都没了动静，都斜了眼睛瞥向我。
　　 张师傅喝得有点儿多，很兴奋：“小林啊，小林，今天晚上我很高兴啊，我认识了这么多朋友呐！”他说，：“咱们这边餐馆人少，你看吴师傅、刘师傅他们都是在老林那边儿的餐馆做的。我们是同行啊！呵呵。”
　　 我朝各位师傅哈腰点头，师傅们也朝我点头招呼，纷纷局促地笑着起身，这来自我同胞的憨厚、淳朴的举止和表情，自从来了这儿后，我已多久没见了？
　　 “小林啊，这就是我老婆阿平，你就叫姐姐。”张师傅的话音刚落，一个高个子、短头发的女人从他背后闪身出来，我忙笑着说自己记得阿平姐姐，是那天夜班，方姐姐载我们回家时，他们家在小区门口见过。
　　 阿平是爽利的女人，讲话嘴巴里如同滚动着奔跑的风。“他们吃香烟，我们不要坐这儿。”她一把拖过奶黄包的小盘子，拉我到一边桌子旁坐下来。
　　 她先打听我是哪里人。然后淡淡一笑：“哦，是小地方啊。我是个上海人，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在上海了，一直到我这一辈，都是在工厂里做工的。现在像我们这样子真正的上海人已经不多了啊。大多都是那些小地方来的外乡人。”
　　 “阿平姐姐，你没有孩子么？你和张师傅都出来了，孩子怎么办啊？”阿平姐姐有关自己出身的态度刺激了我的想象，一下子竟然找到了上海滩上包打听的感觉。
　　 “我儿子上初二啦，是姥姥帮忙带着呢。咳，他不喜欢我们出来啊，我走的时候，他赌气，送都不要送，可我们出来，还不是为了他么？来时我就想好了，最多干四年，我们一定要在他上大学前把钱赚够。”
　　 “你们来这里，也是要花很多钱的吧？”
　　 “是啊，当然得给中介钱喽。老张比我早来半年多，他那一批好，花得少，等到了我们这一批，多花了一万多呢！你不会以为我们这些人没见识吧？我还去了法国巴黎呢，我们这批五个人，去签证的时候，理由是服装厂去法国参展，还随身带了不少样品呢。我们是从戴高乐机场下的飞机啊，然后去了个大酒店，很阔的，住下后，带队就让我们把护照扔下水道，毁掉了。过了两天，再乘飞机到了伦敦来，确定我们已安全到达后，带队才和我们一起给家里打电话，通知家里给中介支付余款。”她说着，声音不高，语速极快，一停一落间，漫溢出见过世面的自信。
　　 “阿平姐姐，你这里是怎么了？”我向前探着头，指点她的脖子处，那里斜着一条颜色新鲜的疤，随着她的讲话，一抖一抖的。
　　 “咳，”她只轻轻叹气，转而就又是一副大无畏的表情：“刚来时，老张领我出去玩儿，坐那种没有门儿的红公交车，快下车时，我没有把好把手，结果司机一急转弯儿，就把我甩下去了。司机和乘客都蛮好的，立即就送我去医院处理伤口了啊！不过还是我胆子太小，没敢住到出院就偷偷溜了，我就是怕自己没身份，让移民局发现了，可怎么办啊？当时想，反正是养，回家也一样。其实最重的伤在这儿呢。”她低头，橹起裤子，我看见她白生生的腿上，一条粗壮、扭曲的疤痕长长的从脚踝一直爬到膝盖，许多部位还不时虬结起紫红的肿块，让人触目惊心。
　　 “那是七月份，天正热，我又是疤痕肤质，总长不好，后来都化脓了。多亏我来时，老张就告诉我别的都可以不带，药一定是不能少的。可我胆子小，怕太多了，过境时让人起疑心，就都带了最贵的新特药。”
　　 我伏下身去看她的腿，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泪水瞬间就模糊了我的眼睛。在伦敦街头，曾有许多红色的双层巴士，它们有个美丽的名字叫“马路主人”。据说是诞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它们大多在繁华的商业街穿行，没有门，可以让乘客自由地跳上跳下。而想让司机停车时，则可以去拉那古老的铃铛，它和大本钟、白金汉宫一样，一直是伦敦街头标志性的景观之一。去年年底，政府宣布要取缔“马路主人”时，曾引发市民们沸沸扬扬的讨论，我们老师那时还在语言课上，组织我们分组讨论呢，我那时是狂热的恋旧癖，曾为此慷慨陈辞。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这道赏心悦目的风景里，还有可能会发生阿平姐姐这样的血泪故事。
　　 “阿平姐姐，你以后再也不能穿裙子了呀……”我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声音哽咽。
　　 “傻孩子，”她苦笑着，用手去抚摩我的肩膀。“我这个年龄，穿不穿裙子，都没人有兴趣看了。”
　　 她和我一起坐下来，长长地叹口气，让身体滑下来，深深地向椅子后背仰去：“你知道么？每当我幻想回国的时候，我都会对自己说，一定要补偿自己，回去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去做美容，从手指开始，做脸、脖子、肩周……要做全套的！”她说着，眼睛就放出光来，声音和情绪也一起同步高涨起来。
　　 而坐在她对面的我，却是感慨万千，目光开始向千姿百态的人群游移。夜深了，有些人已散了，剩下的人，分帮儿分伙儿分得更加明显了，褪去刚开始时寒暄的热闹，这会儿，各组都在情投意合地絮絮畅谈。
　　 可今晚，在这个屋檐下，他们其实还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么？无论贫富贵贱，他们都是让自己的生活拐了弯儿的人，当他们因前行而决定放弃的时候，他们也如阿平姐姐一样承诺过别人或自己，一定会补偿吧？
　　 然而，他们想到过么？在这世上，还存在有真正的补偿这回儿事儿么？
　　 11
　　 志强决定要回国去了。
　　 经过前一阵子的闭门静修，他终于完成了自己的毕业论文，打印、并装订好，送给学校了。他说春天正是找工作的好时节，要回国去碰碰运气，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毕业后就选择回国。如果没有，回来后，就需要再找个学校，考虑继续在英国读书的问题了。他的签证直到年底才到期，这给了他充分的选择和犹豫的时间。
　　 “不过，我一定会在暑假回来的，不仅仅是要参加我的毕业典礼。那也是你要离开伦敦的时候，我会和你在一起的，我一定要送你离开这里。”他固执地说行李少，不需要我送，我们就在楼下分了手，临走前，他如是对我说。
　　 我们就这样天各一方了。他一定很忙，临走前，他就说过，回家后可能上网会不方便。我是在他刚到家的时候，收到了他一封报平安的邮件，然后，就音讯全无了。
　　 开始我还矜持着，管着自己，不去联系他。可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我每天都胡思乱想，有时就发邮件给他，讲讲我这里的琐事，可他一直没有任何回音。我每天都无数次地收邮件，希望能有意外的惊喜，然而收获的却总是心寒和失望。他找工作，不需要发电邮么？他放心自己交出的论文么？他不需要和这边的学校保持联系么？他不可能不上网的，也不可能没收到我的邮件的，可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肯写给我？就如同我意识到我们无法维系我们见不得人的尴尬关系一样，他一定也意识到了吧？他这的态度，一定是在为我们最终的分手，做铺垫吧？
　　 读书、工作、为人父母，我们每个人都是在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我们上路时，脚步原本都不是迈向彼此的，所有心的相契原本都是途中偶遇，能改变我们前行方向的相遇，这一生也微乎其微吧？而我和志强，不过就是曾同林为鸟，大限来时，我们是注定要各自飞离的吧？
　　 然而，一天，我突然在自己的电脑里，发现了一张他旧日的照片，是我们相识前的照片，我曾讲过自己喜欢这一张，他不知何时竟然放在了我的文档里。
　　 面对着他的照片，我的心怦怦怦狂跳不止，做贼一般，不敢去面对那照片上，他的眼睛。我觉得他是在远远地、洞察一切地看着我，感觉到自己曾一度以为已足够坚强起来的心瞬间柔软起来，头脑发热时，支撑自己的有关注定、途合这种种的念头也在瞬间轰然坍塌。那天，我面对他那张照片无声地泪流满面，我问自己，我们一定是要分开的么？我们能分开么？
　　 天气一天天地转暖了，我却感冒了。预约了社区的医生，按时去看了病。可吃了他开的药，却没什么效果。倒是张师傅给了我些他从国内带来的药，很见效。就是药劲儿太大，吃得我总犯困。一天到晚，蔫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