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会知道，这会儿，她自己其实也是风景，在被我赏鉴。
　　 我也不会知道，若干年后，我将感谢这份经历，只因它给我的赏鉴风景提供了独特视角。我将从这里看见风景的一个侧面，这个侧面许多人或者无缘遇见，或者习焉不察。若干年后，我将会得意地想：若一个女子，你没有看见过她吃饭的样子，能算是你真正看见过她么？而看她吃饭最合适的位置，我觉得就是她能对你视而不见，当你是没生命的背景，比如，你的身份是一个她需要付费来让你端饭给她吃的人。
　　 我站在吧台后眺望着她，看见她的身体陷落在椅背上摊开的厚厚呢子大衣里，白皙的脸陷落在拄起的手里，而神思则陷落在餐馆里似乎有了生命的陈设里。在这铺天盖地、庞大嘈杂里陷落的她，骨架娇小玲珑，然而却并不瘦弱，越发显出皮肤白皙、浑圆可人、肉嘟嘟的。她是典型东方人的五官，眉眼都细小平淡，组合起来却是宽展疏朗，仔细看去，你还会发现有精致而不露声色的淡妆，晕染出两颊醉酒般的红润和眉宇间熠熠的光晕流转。
　　 “你们这里的生意不会总这么冷清吧？”现在，她的面已冷，筷子已搁下，而周围风景估计也都已轮番筛过了，终于，她的注意力开始向我转移了。
　　 “我只是每周五、周六来，顾客都不多。听厨房里的人讲，平时也差不多。”
　　 “哦，这里平时连楼面都不请的么？你们这儿加上厨房一共几个人啊？”
　　 “是啊，厨房还有张师傅和徐太，张师傅也和我一样上周五和周六的班儿，平时么，厨房由老板掌勺，楼上由徐太来照应。”
　　 “徐太？”她皱眉质疑，用手软软地托起浑圆的下巴，我得以看见她白胖的小手上并列排放着五个可爱的小圆坑儿，而修长的指甲则莹润剔透，还精致地描绘了层层迭迭红艳艳的蔷薇花儿，在阳光下，热辣辣地分外抢眼。
　　 我正待走上前，再次搭腔。身后却是脚步凌乱，还伴和着小林啊，小林的呼喊，砰咚砰咚，转瞬即至。不必回头，正是徐太。
　　 “小林啊，一会儿收工后，赶紧打扫卫生，老板娘今天晚饭要来这儿……”徐太的声音在发现这女子后戛然而止。想必她是以为点汤面的客人早就离开了，才这样气势汹汹、大呼小叫的吧？这会儿猛然撞见，表情就有那么一瞬的僵硬，但很快就讪讪地朝那女子笑笑，低头拉我过来，指点起搞卫生的重点。
　　 等我再次抬起头时，那女子已然离开了。有五磅纸币被压在了面碗下，正在风里哗啦哗啦地翻飞着。她只吃了碗汤面，竟然还给了小费啊？
　　 “徐太，刚才那客人，你认得么？”我问。
　　 徐太缩了头，又开始了习惯性地指点着朝我嚷嚷：“她是个生客儿呀，我怎么可能认识呢！我的大小姐啊，你是来这儿看西洋景儿的么？怎么只知道贪玩儿呢，你晓不晓得，今晚，老板娘是要来的啊？”
　　 我气呼呼地跑过去收拾餐桌。越想越是满腹狐疑。这个女子本来就是有点儿蹊跷啊！
　　 是的，我那会儿还是不知道的。她太年轻了，顶多也就三十岁的样子，我还无从想象，她会是个和老林的故事有关的人，我无从知道，那天，其实仅仅是她的出场，她还会再出现的，以安静的姿态给老林的故事带来不安静的进展。
　　 当然，我不知道的事情其实还有很多，不久以后，我还将知道，就如同她今天这样悄然无声地来到我面前一样，她也是这样来到老林面前的，那时候，他们还彼此陌生，一个走进餐馆吃饭，一个经营餐馆为生，他们差一点就擦肩而过，然而在一个有阳光的午后，那女子宿命般地走进了老林的餐馆，也就由此闯进了老林的生活。
　　 6
　　 “老板娘是什么样子的啊？”我一边拖楼梯，一边问在一旁擦楼梯扶手的张师傅。
　　 “我也没见过。可能是个很能干的人吧。听说老林的另外一家餐馆在一个火车站里面，快餐，特别忙，开了这家店，他就总来这儿了，那边儿的店就全是他老婆一个人打理的，据说还领着才七岁的孩子呢。”
　　 “徐太一定见过的吧？她一定知道。”我自作聪明。
　　 “嘘”张师傅做手势示意我收声。回头看看，确信徐太不在附近，才低声道：“那个婆娘，说自己是老板的亲戚，谁信呢？你还听到过老板叫她姨妈了？”
　　 “嗯。这倒是的确没听见过。”我若有所思地点头，此言不虚。
　　 晚上五点半，我刚回到楼上，把灯打开，营业的牌子挂出去。老林就来了。
　　 “小林，小林，今天晚上很重要哈，”他一进门就弓着腰，搓着手，大踏步迈着麻秆儿般的大长腿，在餐馆里绕来绕去，反复打量着自己这片小天地，一会儿去把墙上的浮世绘壁画扶扶正，一会儿又去蹭蹭我已擦过的窗玻璃，很兴奋的样子。“来来来，小林，”他说：“我们把这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一会儿要有7、8个人来吃饭，都是国内旅行社的老总，来这里谈项目的，我们要接待好。”
　　 “不要紧张啊，小林，一会儿晓菲就来了，她会帮你的。”布置好楼上，老林扭头要去下面厨房，临走，突然扔下了这样一句话。把我听得正发愣，门帘儿一闪，他又回来了。偏头把脸探进来，得意洋洋地笑道：“小林，忘告诉你了，晓菲就是我太太，你将会见识一下在这儿真正干餐馆儿的人，能有多棒。”
　　 目送着老林驾着亢奋的云朵远去，我开始越发紧张，手足无措地在吧台里东翻翻、西看看、走来走去。就我这种那个三脚猫水平的服务员，要接待国内对宾馆酒店服务最内行的旅行社老总，并同时接受老板娘检验，能行么？我可怎么办啊？
　　 “小林，小林，快、快来接一下，接一下，新炸的春卷儿。”没过多久，老板娘就终于出现了，哐哐哐，一路从楼下厨房小跑上来，人还没见到，早有字正腔圆、热气腾腾的呼喊，先声夺人。我掀开门帘儿，她已冲到了我的面前，险些撞个正着，跳着脚，咯咯咯咯地朝我笑着，把用餐巾纸包了两个滚烫的春卷举到了我的面前，显然是拿来给我吃的。
　　 “我是老林的爱人，姓方，你就叫我方姐吧。”回到吧台，她一边看着我呼呼呼地吹着春卷趁热吃，一边和我聊天儿。多大了、家是哪儿的、什么时候来的、念什么书等等，边含笑讲话，还边伸手抚弄我的衣服，很亲切熟络的样子。
　　 我叫她方姐姐，加了一个字，增加了称呼的含糖量。我说：“方姐姐，你讲话怎真好听啊，怎么和播音员似的？”她又咯咯咯地笑了，很随便地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在部队呢。算是搞专业的吧，转业前是海政的话剧演员。”我这才恍然大悟，耳边浮现出从前看过的一些摄制于八十年代初的老电影里的声音，还由此推理发现她高大魁梧的身段和气宇轩昂的五官也是如此，典型的高大全人物形象，估计就如同她的声音无需借助话筒一样，五官形象也不必太依靠油彩。
　　 “来，来小林，我们把桌子重新摆一下。”我还以为她在全心全意和我聊天，其实她却是可以一心二用的，聊着天儿，就已发现问题了。
　　 我跑过去，和她一起把老林摆好的桌椅重新再来过。她边拖桌子边和我解释：“我们没有必要把最好的位置让给他们，这些人在国内会比着讲排场，到了国外，就会比着显示自己具有对因势就简的适应能力，来显示他们的见多识广、气度不凡了。”
　　 “方姐姐，你当演员多风光啊，干嘛要出来呢？”我这个人有点儿没数儿啊，一高兴起来就乱讲话，其实这句问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想起了上次问老林什么年代打过工时，他只作没听见时的情形。
　　 可老板娘却显然比老板大度得多。她似乎也被我的问话搞得一愣，但马上就咯咯咯地用那种发声科学，却在效果上没什么感染力的笑声来开了头儿，她说：“你小姑娘懂什么啊？过日子，哪儿有那么多风光的事儿啊。我出国前已转业到地方了，到了个企业干工会，百无一用，后来被我们领导发现最适合开会学习的时候念报纸，那时候啊，一开会我就得念报纸念到口干舌燥。”现在，说着说着，她似乎又口干舌燥了，她摆摆手，笑着转身走进吧台，扭开水龙头倒水喝去了。
　　 “晶晶，好孩子，你来了呀。”她的声音突然一下子温婉柔和起来，放下水杯，弯下腰，还轻轻地拍着手。
　　 我这才发现一个头发扎成两把小刷子的小女孩儿，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吧台旁。
　　 她抱起孩子，来到我面前。“叫阿姨。”她说。
　　 然而这个皮肤异常白嫩的孩子是非常羞怯的，她大大黑黑的眼珠儿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却不肯叫人，咧了一下嘴，就把小脸儿别过去，藏到母亲的怀里去了。
　　 “她叫晶晶啊，是在这儿出生的么？”我只能抚弄孩子的后背来表达亲近。
　　 “是啊，在这儿生的。一直是我们自己带的，忙的时候就跟着在餐馆里。”方姐姐的声调开始偏低，表情也有些黯淡。不过，虽然抱着孩子，她面对的却还是餐馆，她的眼神儿在对餐馆的凝望中重新坚定起来，她再次底气十足地向我解释为什么刚才要那样调整餐馆儿桌椅的布局：“小林，你知道，餐馆就是这样的，要是一个客人也不上门的话，就都不上门，可一旦有了一桌儿吃饭的，就有了人气儿，路过的人看见，就有可能进来，慢慢地，上门的就多了。今天晚上，有了这桌预定，或许，我们会忙起来呢。”
　　 她的确经验丰富，她预计的不错，那天晚上，餐馆里第一次热闹非凡。
　　 7
　　 一个合格的演员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或者说，一个人，做职业演员做久了，会具有什么样的素质？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受妈妈影响，从小我就是个电影迷，初中时，还参加过少年宫小剧社的演出，喜欢翻看家里那些与此相关的书籍，好像曾看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一类的大师就提到过这样一个观点吧？他说，一个合格的演员在表演时需要能“既成为别人，又保持自我”。那天晚上，方姐姐的言谈举止，让我全然忘记了她的身份是老板娘，或者是一个正在餐馆里提供服务的人。“她真是个好演员。”在忙碌的间隙里，我欣赏着她，在心里默默感叹。是的！她真的是个好演员，不是曾经是，而是骨子里就具有好演员的天分。
　　 那晚，她是在把她们一家在海外的生活夸张地、半真半假地表演给那些旅行社的老总们看。她的天分体现在她的表演让老总们梦里不知身是客，眼神儿和思绪全被她的表演牵引，并深深入戏，唏嘘不断，高潮迭起。而最绝的还是，她的表演能真切、自然、清水出芙蓉却也还并不忘我。她能融入角色里，却又能天才地和自己的角色之间保持着适度距离，能够始终适时、适度地占据自己应该占据的表演区域。她一直是在走动着的，虽然这走动会让大多数人浑然不觉，只会发现她总是出现在最该出现的位置；她一直是在表演着的，而倒酒、上菜、以及为为什么还要给已喝了太多了的老总们倒酒，和为什么菜上慢了或口味不够正宗、地道作着周全解释等等这样的工作也在与此同时、不动声色地进行着。
　　 “我呀，我现在就好比是一个村妇。来英国十几年了，可连语言关都没过，所以根本就没办法出门儿去。不过，现在总算熬出来了呀，因为孩子渐渐大了嘛，买个东西什么的自己就能干了，领着孩子去呗，我出傻力气，她出聪明的耳朵和嘴巴。平时除了来餐馆厨房帮忙，就是闷在家里。其实在家里也没意思，还不如来餐馆干点儿活儿痛快呢。因为我连电视都看不懂。前几天，我看电视，呀，这个人怎么这么熟悉啊，哎呀，那不是萨达姆么？他怎么了呀？怎么那副样子呢？赶紧地，把孩子喊来，孩子在电视前站了一会儿，就告诉我，妈，是萨达姆让人执行绞刑了……”
　　 “哄……”老总们全笑了，咕咚咕咚，杯中酒也就都豪爽地一饮而尽了。其中一个西装革履的女老总，笑得前仰后合，都流出了眼泪，笑过之后，却是满面同情：“咳，在海外多不容易啊，你们当时是怎么出来的啊？”
　　 “我先生偏要出来做学问么！结果呢，唉！娶了我这么个不争气的老婆。他一个书生，养家不容易啊，逼的没办法，才开餐馆，比起那些到处都是的香港人开的中餐馆，我们这儿的生意实在，却不会出什么花头儿。你知道，文人做生意，总是艰难。生意不好，也雇不起人，菜都是他自己烧，因为会有些老外上门，才请了小林来。小林还不到二十岁，还是个孩子呢，就离开父母，跑这么远出来读书，却还得打工多赚些生活费。”她满面愁容地朝我看一眼，我正在听一个老外点菜，听见了，赶紧配合，冲众老总含笑点点头。
　　 方姐姐是我在生活里遇见的第一个职业演员。我的幸运在于，有机会观瞻到了戏开场前，她没登台时的真实状态，所以我才得以幸免，没有和那些喝的晕晕乎乎的老总们一起入戏。我在忙碌中一直支楞起耳朵，捕捉她即兴发挥的精彩台词，并试图分辨哪句是夸张的实情，哪句纯属是为了助酒兴或博取同情。后来，我突然有了一个发现，其实衡量台词的真假，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留心去看老林的反应。那天晚上，众老总落座不久，就有老外三三两两上门。所以方姐姐悄悄告诉我，由她来负责中国人，我去负责老外。而老林呢，他在老总们进来时，和大家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在厨房和餐馆之间跑来跑去，忙活张罗着。他对太太的台词反应大体有三种：一是赶紧低头，绷起脸，面无表情。二是干脆离开，在楼道内无所事事，闷头吸烟。三是只有在讲到他亲自烧菜的时候，他的表情才轻松、得意，甚至还有两次指点起菜品，讲解做法，配合着太太表演起了双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