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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凌波渡(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678发表时间:2013-05-16 18:22:26


   他说完这句话立刻又把汉语转成了英语,就像电台调了频道,迅速地,不留痕迹的,唰一声就转过去了。他虽然发音不准,单词量却丰富得惊人。他每天要背词典,所以很多极其生僻的单词他都认识,并且能倒背出它那几个完全风牛马不相及的意思。比孔乙己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还要虔诚些。他经常会指着一个单词问宿舍的其他几个哥们儿,知道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吗?其他人纷纷摇头,他就淡淡地冷笑一声,却也不做解释就将那个单词翻过去了。
   他每天早晨啃完馒头就背着一个破旧的双肩包去上课或者去上自习,双肩包里装满了书,压在他的背上,包太重了,他的背有些驼着,好像背着一座房子正在赶路。在早晨熙熙攘攘往教室里赶的学生中,他顶着那顶白亮白亮的头皮,背着破双肩包,嘴里大声自问自答着英语,目若无人地向教室走去,仿佛整个校园里就只有他一个人。说到兴致处,他会突然提高嗓门,一两个单词便边缘清晰生硬地蹦出来砸在人群里,立刻哗地引来一大片目光。但刘立林不看他们,他随他们去,他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周围的目光像落叶一样落了他一脸一身,又掉在了地上,被他踩了上去嘎吱作响,又干又脆,也是落叶的声音。他嘴里咀嚼着温热的英语单词,有时候会像癔症病人一样对着空中笑着,迈着大步向高高的教学楼走去,目光有些急切有些骄傲。背上驮着他书的房子。
   每个早晨,他都像一个快冲进宫殿的骑士。到了,到了,终于到了。身后所有的学生和他们的目光不过只是他的背景。是压根儿就近不了他的身的。
   二
   刘立林只有两条可以换洗的内裤,花棉布被漂洗得太久了的缘故,纤维毕露,像鱼身上露出了嶙峋的鱼骨。其中有一条还在正中间破了一个大洞,其实穿在身上基本上也就是个摆设了,实质上是衣不遮体的。刘立林每次把内裤往出晾的时候,宿舍的三个哥们儿就在一旁急,好像人家不小心穿了他们的内裤。
   大哥,这内裤咱还是晾在屋里吧,干净,屋里干净。
   刘立林理都不理他们,根本没觉得他们是在说话,晾好衣服便背起双肩包扬长而去。他不拿,他们也不敢动,只好站在屋里隔靴搔痒地看着那条内裤,本是鲜艳凛冽的像剑一样的花色已经被淘洗得圆润如河卵石了,软绵绵地漂在河岸上。因为二楼的位置离地面较近,又因为这内裤实在是显眼的缘故,凡是来来去去的男生都要忍不住仰头看看这条旗帜一样的内裤。看的人多得都可以捆几打了,那内裤也还是兀自挂在那里,就像一枚奇怪的果实悠闲地晃在枝头。宿舍里的三个男生又羞又愧,都不敢在窗边露脸,生怕不小心被楼下的人当成是内裤的主人。
   夏天到了,宿舍里没装空调,很是闷热。到午睡的时候男生们就把窗户打开,把门打开,让宿舍有些活的风进来。刘立林嫌床上热,午睡的时候不到床上,直接就盘在了地上。全身上下就穿着一条状如渔网的内裤。盘累了就把四肢打开,像泡软的海蜇一样松松垮垮地吸在地板上,他头朝里,两条腿朝着门,腿一叉开,他内裤上那些洞也就刹那间都像莲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轰然开放了,那个开得最大的洞里有一撮黑毛像青草一样茂盛地破土而出。走廊里来来往往的男生们走到221宿舍的门口时都要忍不住屏息看几眼,再蹑手蹑脚地离开后到处奔走相告。所以午休时间的221宿舍门口简直像个乡间戏台,人头攒动,熙来攘往。明明是走廊那个尽头的宿舍里的男生也要光着膀子,千里迢迢地晃过来看一眼,以证明传说中的虚实。所有看过的男生对这睡在地上的哥们儿无不佩服,都忍不住纷纷摇头,唉,确实是条汉子。
   这天中午系里的辅导员来男生楼检查卫生,年轻的女辅导员刚站到221宿舍门口就看到了地上大大地叉着一个光光的人,全身上下只系着一条花内裤。还没完全回过神来,就猝然看到了内裤上的一只洞里探出的黑毛,使那只洞看起来像只毛茸茸的眼睛。女辅导员在门口与那只眼睛对视了两秒钟之后突然仓促转身,落荒而逃。从此以后,刘立林名声大噪,成为7号男生楼一个标志性的人物。说起7号楼必说刘立林,一时间,几乎没有刘立林就没有7号楼。
   刘立林每天晚上都是卡着点回宿舍的,决不早回,前脚进门后脚就熄灯。于是他便黑咕隆咚地爬到床上,点个蜡烛头,借着昏暗的烛光接着看书。在不看书的时候,四个男生就在黑暗中躺着卧聊一会。这样的时光对于221宿舍来说堪称奢侈,因为既然是卧聊,那差不多就是一项娱乐项目了。连刘立林都懒得逼他们用英语说话了,四个人闲闲地懒懒地用自己的母语聊天,好不容易卸去了白天英语制成的枷锁,觉得只有在这深更半夜的自己这才勉强活得像个人了。今天的苦难算完了,明天新的苦难还来不及到来,于是夹在这两天中间的这段夜晚简直成了一处遮风避雨的帐篷,是真空的,是与日子无关的,它是独立出来的。四个人欢呼雀跃地往进挤。
   在这种身心舒泰的时候,三个男生的话题没几句就完了,便又拐到了刘立林身上,大哥,给我们讲段你的经历吧。这种祥和黑暗的气息像子宫一样包围着四个男生,有些温暖,有些苍茫,把神经里蜷伏着的疲倦都渐渐熨平了。大约是这种气氛很容易让刘立林觉得放松,开始的时候他还扭捏着推辞一下,到后来人家不邀他他也要自己讲的。而且一讲就把一个晚上霸掉。你们见过那种地下室吗?地下二三层的地下室,里面窄的就能放一张床,住在那样地下室就像住在很深的地底下一样,让人感觉自己像地下的虫子,墙壁上终年湿漉漉地长着青苔和蘑菇,被子和枕头潮湿的一拧就能拧出水来。你要是几天不住,一翻开被子就能看到被子里发霉了,绿色的像草一样的霉,高高长在被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散发着霉味,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像从阴暗的坟墓里爬出来的。我在这样的地下室里住了五年,住到后来浑身都起满了红色的小疙瘩,奇痒无比。背上够不着的地方我就在墙上蹭,最后就会把一整块皮蹭掉,没有了皮的地方又会发炎起水泡。所以,就是冬天的晚上,我也是情愿在路灯下看书都不愿回去的,除非实在是该回去睡觉了。马路上实在是不能睡,能睡我也不会回去的。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赶紧钻出来,真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我十九岁刚不上学了就去做工地上的小工,大中午,暴晒着太阳下要把一桶一桶的水泥浆挑到房顶上。桶是铅桶,很沉很沉,再挑着水泥浆那就几乎是走不动路的。就为了那一天二十块钱,我就光着膀子用竹扁担两桶两桶地往上挑,挑到后来,肩膀上的肉就炸开了,知道吗,是炸开的,就是很大一个血口子就像土干了一样直直地裂开了,都能看到里面的肉和跳动的筋。就是这样也不能停,就换个肩膀接着往上挑。一个月下来两个肩膀上就像是在肉上长出了盔甲一样,刀枪不入了。
   三个男生静悄悄地躺在各自的床上,一动都不敢动,都有些惊心动魄地听刘立林说话。在黑暗中他们看不到刘立林的人,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就仿佛他的声音和他的人已经不在一起了,他的声音浑浊茂密而又苍老飘摇,像一个打着灯笼的影子,披着长长的黑斗篷,却是看不见脸的,他在前面带路,带着他们三个向一个山洞深处走去。不知道山洞里有什么奇珍异宝,三个人却都是万般不肯回头的,像受了蛊一般,直往深处走去。刘立林每讲他过去的一段经历,三个男生便感觉像在天方夜谭的市场上不小心淘到了什么稀奇,拿也不肯拿,只觉得是异乡的东西;丢又不肯丢,觉得还是想在手中把玩几天。原来,把玩别人曾经亲身经历过的事是这么过瘾,再怎么惊险,也不过是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尸骸了,如今自己看过去也只是隔着瓶子,再怎么逼真也是隔岸观火的。虽然听起来酸了点,涩了点,有时候还痛了点,但它就是再怎么着也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有时候刘立林会给他们讲起自己唯一有过的一个女朋友,他说他的那个收音机就是她送给他的。他在黑暗中把收音机打开,胡乱地烦躁地调着频道,长长短短的电波在宿舍里擦着他们的皮肤划过去了,然后相互碰撞着,发出了类似于铁器间摩擦的酸凉的声音。像一个女人留下的隔了夜的发了酵的气息,正在这屋子里慢慢生长着。三个男生只觉得这女人乘着电波从他们的唇齿间就碾过去了,却想象不出这女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准确地说,是想象不出刘立林的女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刘立林就着混乱的酸凉的电波说这个女人对他好过,他们在一起也快乐过。突然间,他的声音又低低地压了下去,他像是对自己咕哝着,他们还是勉强听清楚了,他在诅咒这个女人,原来这个女人最后还是跟别人跑了。倒不是因为他谢顶,是因为他太穷的缘故。他一边坚硬地诅咒着这个女人一边柔软地听着收音机,像个就着月光在喝烈酒的流浪汉。但他一滴泪都没有,他只用更低的声音咕哝着什么,他们听不见了,只觉得他在和那台收音机里的人对话。这让他们觉得有些害怕,仿佛这个男人随时会被那收音机里伸出的一只女人的手拽进去。
   有时候三个人听着听着便徒生遗憾,只觉得三个人听实在太浪费一点了,恨不能点几根蜡烛,在宿舍里再摆几张马扎,泡几壶茶,摆几包瓜子,把旁边宿舍的男生一并叫来共享,几欲把221宿舍设成一个说书场子才觉得对得起刘立林。
   但一个人终究能经历多少事?就是一辈子也三言五语说完了,何况他们还没活到一辈子那么长。虽然他们想听的是一些带着异域魔幻光泽的细节,可是细节又不是韭菜,割了一茬又一茬?每天晚上都要说一点,就像从一只瓮里往出取粮食,每天一点每天一点,什么东西能经得起这样的损耗?就是石头也会风化没的。慢慢的,三个人就把刘立林那点事都能背下来了,就是讲给别人听也不比刘立林自己讲逊色多少了,他们甚至把他的音调语速都背熟了,一张开口的时候就让旁人觉得,这分明就是又一个刘立林嘛。
   刘立林成了一眼挖到底的矿,其实已经见底了,却只有他自己不知道。熄灯后的黑暗和他们那种对他近于贪婪的好奇织成了一床温暖的棉胎,适宜他倾诉欲望的滋长。这欲望越长越大,不小心就长得浓荫匝地了,他自己坐在树下时就感觉自己像个包裹在往事里的核,与世隔绝地被包在里面。为了克服这种恐惧,他需要更流畅地把那些往事描述出来,它们像魂魄一样现形了他才能把它们打死。每晚熄灯之后,221宿舍就像一锅温开水一样反反复复地煮着刘立林的那点事,煮得只剩下骨头了,还在煮。渐渐的刘立林发现没有人再邀请他说,大哥,给我们讲点什么吧。
   开始的时候他有些落寞地却是屹然地等着,像个胸前戴满军功章的老红军,就不信没人来请他做报告。但是没有了,真的没有了。那三个哥们儿开始聊最新的游戏,聊哪个女生的腿漂亮,哪怕聊点国家大事,就是不再聊他了。他像块陈旧的腊肉挂在窗前,兀自风干着,新鲜的刚切好的肉就在他脚下活蹦乱跳着。这屹然终究一天比一天薄脆,最后便彻底坍塌了。别人聊天的时候,他也插进来聊,却是说不了两句就拐到自己身上了,想起我那时候……其他三个男生拼着命把话题又拉回来,刚说了没两句,又被刘立林拐走了。他像抚摸战甲和枪伤一样抚摸着自己这点往事,就这么点贴身的东西怎么能被人剥夺走?简直是要把一尾鱼的鳞片刮走。他们太残忍了。
   除了学习、背单词之外,刘立林最关心的一个问题是他毕业后回了老家能做个多大的官。他经常问别人,你说我回去能做个官不?乡长总能做得了吧,不会连个乡长也做不了吧。别人就问他,大哥,你就是想做个乡长么,那还用这么费劲八百地每天背那么多单词?做乡长又用不上的。刘立林脸都没朝着说话的人多看一眼,只对着窗外冷冷一笑。
   期末考试的时候,刘立林在马哲、思修等多份考卷的主观题答题纸上答非所问地写下了同一份答案,是他自创的一首打油诗。这首长长的打油诗主要是对他十年间所经历过的磨难的血泪诉说,从十九岁一直说到他二十九岁。他倒不是没看懂那题在问他什么,他是知道像他这样的学生是不多的,他觉得这样答题一定能够感动了老师们,老师也是人啊,心也是肉长的,他们会无动于衷?他期望着他们能给他一个出其不意的高分,可等到最后成绩下来,他那几门课也就是个勉强及格,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高分。这件事打击了刘立林。谁要是在背地里传诵他那首打油诗被他听到了,他就会一言不发地扑上去,连挖对方祖坟的心都有。
   期末考试完,学校放假了,学生们订票准备回家过年,只有刘立林没订票,宿舍的三个男生以为刘立林不回家去,没想到刘立林说他也要回去,他都好几年没在家里过过年了。放假那天,221宿舍的四个男生一起到了火车站。刚走到进站口,三个男生还没来得及把火车票掏出来呢,就见刘立林只一晃就在进站口消失了。再四处寻找时,才发现他的背影已经进了进站口向候车厅走去了,谁也没看到他是怎么进去的,他像变魔术一样把自己变进去了。他们这才想起有一次他说过的一句话,这么多年我从来就没有买过火车票。原来,他的意思并不是说他从不坐火车,而是,他从来都可以逃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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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开篇,我仿佛看见了过去,我的学生生涯——掉漆的门窗,一动就龇牙的铁床,狭窄的空间,斑驳的墙壁……一段记忆,五味杂陈。十年寒窗,说起来轻描淡写,可其中的过程,真是一言难尽。走过这一条路的人,都有故事,而这个故事,用不堪回首,也许不算太过分。但梦想的执着,也许意味着你甘愿承受,正所谓涅槃,你需要浴火。吃苦,很明显不是个意味美好的词语,但是如果你不把它当做苦呢?刘立林告诉了你答案。吃苦,终究是有目的的,但这个目的究竟应该怎样设定?很多时候我们是盲目的,就像刘立林被惯性桎梏了,简而言之——钻牛角尖。他祥林嫂似的不断加强这种感觉,仿佛在宣泄,也仿佛在找认同或同情。陷入了这种怪圈,还真让人可怜。陈芬园和刘立林的经历,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个例,很多人身上曾都有这种影子。原因呢?教育某种程度上的缺失,诸如价值观等等等等。再说严重点,应试教育,以及传统观念,对人性的摧残,直至畸形。畸形的价值观,会带来畸形的人格,陈芬园和刘立林的前期交往,验证了这道理。好在大多数人的心理也会自我修复,也许,这就是成长吧。这是一个透着无奈的故事,运用心理植入、精神分析,再现了特殊人生阶段的压抑和无所适从。很入味,推荐阅读!编辑: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73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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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5-16 18:24:15
  颇值一看的小说!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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