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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凌波渡(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046发表时间:2013-05-16 18:22:26


   又像是很久很久过去了,我哭累了,渐渐地渐渐地歇了下来。哭声渐小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好意思,仿佛把这声嘶力竭的哭声突然停住了更不知所措。但是当我终于止住了哭声,扭过头时,体育老师已经不在教室里了,偌大的教室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薄薄地像一页纸一样埋在一张木桌的后面。上午的阳光落进来刀斧一般削砍着我和一教室的寂静。再后来,我还是照旧不出操,体育老师再在教室里看见我什么也不说就出去了,就像没看到我一样。有时候路上遇到体育老师了,我们看彼此一眼就匆匆过去了,从不说话,这一眼却足以让我流泪了。因为我看懂了他那一眼,就那一眼,他其实是在鼓励我。
   再后来你就真的考上了?
   一个人要是真的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你后来再见过那个体育老师吗?
   没有,但是,我经常会想起他。我现在已经是那个中学的一个传说,校长在高考动员会上的讲话内容重点就是我。可是他们没有人知道我受过多少苦,他们想都想不到。
   你还好歹在高中呆了一年,我完全是靠自学的,家里早就不给我一分钱,我还要给他们寄钱,你想想我受了多少苦?我在最穷的时候,一个星期都没有一口吃的,只能靠喝水。我在阴暗的地下室里发高烧到四十度,昏睡了几天几夜都没有人知道,其实我就是死在那里了,也没有人会知道。现在想想,要死真是太容易了。生了病没钱看病,就只有扛着,我现在的体质已经很差,扛不动了,动不动就得吃药。都是以前落下的病根子。我也懒得去看,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没什么地方是完好无损的了。
   我们怎么吃了这么多苦?
   你简直就是男刘立林,我简直就是女陈芬园。
   我看到你简直像看到了我自己。我们这样的人居然能碰到一起也算上天有眼了。大约是让咱们在这做个伴吧。
   两个人喝光了手里所有的酒还觉得不过瘾,又跑去买来几瓶,接着喝,一边喝一边又是哭又是笑,又是拍腿又是捶对方,真恨不得割头换骨才好。陈芬园喝到后来满脸是泪,她的舌头已经有些僵硬了,还在费力地说,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我就连个四平八稳的中学老师都做不了吗?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想想一个人为了成全自己的天性,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我不过就是为了保全自己那点天性,我不想让生活把它们埋掉。可你看看我现在,别人十八岁进大学,天真烂漫,我呢?当过老师再来当学生,我自己就已经不能把自己当成一个正常的大一学生了。我觉得我和他们都不一样,我觉得我和他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你知道我来这的第一天是什么感觉吗?就是经历与年华错位的感觉,我坐在教室里手中拿着课本,却觉得坐在教室里的自己面目全非。我在嘲弄自己,我在可怜自己,我又在疼惜着自己。黄昏的时候我坐在这湖边看着青春逼人的同学们,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老妇人,疲惫冷漠,期待又憎恨着别人的同情和怜悯。我在心态上先老下去了。可是,我知道我绝不比他们差一点点,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你比我好多了,我进校的时候已经二十九岁了,今年三十。我比我周围的同学大出了十来岁啊,比有的老师还大,你想想我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不要怕,你这不是已经遇到我了吗?晚了吗?不晚,能遇到就是不晚。以后,我和你说话,你也和我说话。难道我们还求着让别人和我们说话吗?我根本看不起这些小孩子,什么苦都没吃过,参加了个高考就以为世界都是他们的了。我们活我们自己的,他们活他们的。
   两个人喝到最后像两堆散沙一样坍塌在了湖边,身边是七零八落的空酒瓶,就像是刚从一尾鱼身上卸下来的鳞片,在月光中闪着幽暗的玻璃的光芒。
   从此以后,这一男一女果真结成了钢铁同盟,他们两个人的部落像一只河蚌一样悄悄沉在这校园的一个角落里,在这蚌壳下面生存着这两个软体的浮游生物。在不认识陈芬园的时候从来不知道校园里还有这样一个人,一旦认识了居然发现四处是她的影子,一不小心就碰上了。主要是因为陈芬园在人堆里有些扎眼。她倒是不算漂亮,太瘦了,脖子太长,这是她钟爱立领的原因。脸颊凹进去一块,两只眼睛又分得太开了一些,使人总是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地方。但是只要她一出现,就会像刀砍斧削地一样从人群里凸出来。她的穿衣服是会令全校男生女生都瞩目的那种,她会穿一件墨绿色的拖到脚跟的晚礼服一样的长裙大白天在校园里走,几乎把整个背都明晃晃地露出来,照着男生们的眼球。她会穿上美人鱼一样的鱼尾裙,头上像南非人一样绑起高高的几斤重的头巾,戴枝形吊灯一样的耳坠,穿颜色像热带雨林一样的旗袍,穿翠绿的往下淌汁的中式绣花棉袄,脖子里再系一条玫瑰红的围巾。
   她走路是绝不肯看人的,背和脖子都拔得直直的,僵僵的,像里面撑了钢条。她的头都是向后十五度仰着,目光径直看着前方十米以外的地反,十米以内的人和物根本都入不了她的视野的。谁要是想和她打招呼,非在十米开外就把笑脸和姿势摆好是不可能引起她注意的。她所到之处,男生和女生都纷纷为她让路,或者走过了要纷纷示以回头率,然后目送着她走过,然后直到她走远了再无声地面面相觑。
   这样的女生自然是一不小心就在校园里看到了,简直是想看不到都不行。陈芬园隔几天就会约刘立林在黄昏的时候散步,两个人一边散步一边发着几天攒下的牢骚。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经常是陈芬园像出席晚宴一样盛装妖冶地走在一侧,刘立林谢着顶、衣裳褴褛地走在另一侧。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像采蘑菇一样随手收着回头率,倒也习惯了。刘立林是在人堆里都可以大声用英语自言自语的人,最不怕的就是被人看。陈芬园那就更不怕了,她恨不得全校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一个人身上。以前她怕被人看到,现在,她要全补回来。两个人任凭周围风吹雨打,自己在一叶扁舟上岿然不动,自是谈笑风生。
   四
   刘立林说,你也真敢穿,哪有大一女生穿成你这样子的。陈芬园从鼻子里笑了一声,大一?我的大一能和她们的大一比吗?我比她们多吃了多少苦,我的心比她们要老多少岁?她们的青春还没开始,日子长着呢,我的已经快完了。我也有过青春的时候,可是那时我在干什么?我在一个小县城的中学里当老师,一天天熬着日子,恨不得脸都不洗,哪有心思装饰自己?十八岁是最好的年龄吧,那个时候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想怎样跋扈都行,我十八岁在干什么?在高中的教室里受尽歧视,一天只睡三个小时地在玩命。我的青春还没开始就这样结束了。现在,我的一年是当别人的三年用的。我从小就知道自己不算漂亮,一年到头就那么两件衣服穿来穿去,永远都脱不掉。那时候我就想,就那两件衣服就想把我困住吗?上高中的时候我就怕别人看见我,躲都躲不及,像只鼹鼠。可是他们以为我会一辈子那样怕被人看见吗?我那时候就想,我绝不是怕被人看的,只是还不到时候。有一天我会给他们看的。
   可你是不是有点走极端了?
   你要在什么地方亏欠下了,你就会一直想着法儿从这个地方补回来,不是吗?
   你应该好好学习。
   这个不用你告诉我。
   你不想谈恋爱吗?
   我到现在还没有谈过恋爱。在那小县城里当老师的时候,有很多人想给我介绍,我一个都不见,因为我知道我不会一直在那呆下去,我不能把爱情留在那里。现在我和谁去谈?和周围这些小男生?他们和我根本不匹配,他们不够优秀。
   你觉得多优秀的男人才适合你?
   不说我了,你呢?你怎么也不谈?
   我也想谈,可是我又老又穷,没人能看得上我。等我回去了先当个乡长再说吧。男人没钱是不行的,我以前的女朋友还不是跟人跑了。
   你又来了,我都能背下来了。
   ……那你,又看不上这些学生,还等毕业了再找男朋友啊?
   不,我相信会有人爱上我的,现在总该是给我一点回报的时候了吧。我就不信我连点爱情都不配得到,我少什么了,你说我比别人少什么了?他们用三年考到这里,我用一年就考上了。我比他们少什么了?你觉得我不够优秀吗?我们受了那么多的苦,总该对我们有点补偿了吧。
   这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我觉得你还是要找一个肯对你好的人。
   这是我自己的事。
   拥挤在人群里的孤寂和凄凉使这一男一女像两个住在孤岛上的人,其实在这岛上周围的的一切人和事也是触手可及的,但对于他们来说却像是绝缘体,就算碰到他们身上了也和他们没关系。两个人在校园里散步的时候就像乘着一条打渔船安静地从河面上飘过,两个人指指点点地看着两岸的风景,却没有停船上岸的打算。两个人都觉得只有他们两个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才能达到一种平衡,才是不费力的。所以,一时都把对方引为知音,恨不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纠缠在一处,隐居在人群里。
   在这校园里,他们都有自己的观众群,刘立林早已是名声大噪,地位早已奠定,陈芬园虽是大一的学生,知名度却有盖过刘立林之势,主要是因为陈芬园给人的视觉冲击力比刘立林要强得多。以刘立林仅有的四个季节需要换的四身衣服要压过陈芬园,那是不可能的。陈芬园虽然素来走路是目不斜视的,但只要出门却一向是毫不含糊,非盛装不见人。她知道别人在看她,只要不在屋里,那她基本上就是在舞台上。她把所有女生不敢穿的,或者打算毕业后,打算三十岁,四十岁,打算在宴会上,在典礼上穿的衣服全部预先穿了一遍。她的一年果然是当别人的三年或十年过的。她的缺口太多太多了,她要拼了命地补偿自己,填满自己。她不加注解不加任何语言,只要穿在她身上本身就是一种解释了,那就是,她想象中的优秀与卓尔不群。
   她像活在一只瓶子里的人,实际上是真空的。
   虽然恨不得能朝夕相处,陈芬园却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对刘立林说,我怎么就连你的性别也无视了,你在我眼里现在根本没有性别。我只觉得你是我的战友,是我的同盟,我根本不管你的性别是男是女。刘立林听了这话心里暗笑,他知道她这是在做警告,怕他和她在一起久了会对她日久生情,心生爱慕。她的意思是,我是不会喜欢上你的,我根本不把你当男人看。虽然刘立林很喜欢和陈芬园子在一起说话,但是,要是让他把她当做女朋友,或者干脆当老婆来培养,他是吓也要被吓死的,断断不能找这样的女朋友。但这不影响他把她当哥们儿,因为事实上他压根儿也看不到她的性别。她居然怕他对她有想法?他暗暗地笑几声表示宽容,毕竟自己要比她大好几岁嘛,让着她点算了。找个战友不容易。虽然满地都是人,可是要找个愿意听他说话的,还真是难。
   有一阵子,两个人除了不在一起上课和睡觉,剩下的时间基本都在一起。半年下来,别的学生是站在舞台下看台上的陈芬园,刘立林却是站在台后看着卸妆上妆的陈芬园。他恐怖地发现他已经渗透进她所有见不了天光的细枝末节里了。因为她对他从不避嫌,真是把他当自己人的。她当老师时攒下的一点钱早已经所剩无几了,她很少说起她的父母,估计也是最普通的那种父母,一个学期的钱都不是一次性给她带够,都是一个月一个月给她点钱,那钱也没多少。她便申请了班里的困难生补助,还不知道从什么渠道申请了一个对贫困生的救济,每个月有人给她汇来几百块钱,带着点做慈善的意思,据说是要求她学期末把成绩单给那不见面的人寄过去。这些事除了刘立林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盛装示人的陈芬园是个困难补助生。而刘立林自己也申请了班里的特困生补助,他家里是不可能给他一分钱的。他除了上学还要不停地看病买药,他大多数时间是一天三顿吃馒头的,一天六个馒头,他也没吃伤,把一分钱掰四瓣花他也是受得了的。因为他曾经过过靠喝凉水填饱肚子的日子,所以有馒头吃就不错了。
   有时候他们也在一起吃饭,是因为能吃到一起去。与陈芬园身上的奇装异服相比,她对吃饭的要求与此形成了突兀到嶙峋的对比,低到了能和刘立林划到一个层次上,使人几乎不能相信,这两端能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出现,倒似乎是把两种植物强迫性地嫁接起来了。夏天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经常就要一个凉菜,一人一个馒头,逢年过节时两个人也像两个亲人一样过节,会到校外的小饭店点两个菜,还都不忍心吃,你让我我让你的,一时两个人都搞得像旧社会里恪守三从四德的小媳妇让着婆婆一样,一直到菜放凉了都没吃完。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个人坐在桌子对面,中间是那只放着半盘残菜的盘子。盘子在灯光下泛着肉感的光泽,看上去像一轮满月挂在两个人中间。两个人坐在这荤腥的月光里都目光苍茫地看着窗外,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像是很久很久过去了,陈芬园不看刘立林,却说了一句,你说我们以后会怎么样?刘立林一动都没有动,也没有看她,只说了一句,应该会好吧。陈芬园久久看着窗外的黑暗,眼睛是一种很深很深的湿润,泪却终究没有流出来。两个人付钱也是你一次我一次,也不抢也不让,反正是两个没有性别的人在一起,彼此平等,是铁哥们儿,那些做给人看的绅士淑女的礼节一概都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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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开篇,我仿佛看见了过去,我的学生生涯——掉漆的门窗,一动就龇牙的铁床,狭窄的空间,斑驳的墙壁……一段记忆,五味杂陈。十年寒窗,说起来轻描淡写,可其中的过程,真是一言难尽。走过这一条路的人,都有故事,而这个故事,用不堪回首,也许不算太过分。但梦想的执着,也许意味着你甘愿承受,正所谓涅槃,你需要浴火。吃苦,很明显不是个意味美好的词语,但是如果你不把它当做苦呢?刘立林告诉了你答案。吃苦,终究是有目的的,但这个目的究竟应该怎样设定?很多时候我们是盲目的,就像刘立林被惯性桎梏了,简而言之——钻牛角尖。他祥林嫂似的不断加强这种感觉,仿佛在宣泄,也仿佛在找认同或同情。陷入了这种怪圈,还真让人可怜。陈芬园和刘立林的经历,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个例,很多人身上曾都有这种影子。原因呢?教育某种程度上的缺失,诸如价值观等等等等。再说严重点,应试教育,以及传统观念,对人性的摧残,直至畸形。畸形的价值观,会带来畸形的人格,陈芬园和刘立林的前期交往,验证了这道理。好在大多数人的心理也会自我修复,也许,这就是成长吧。这是一个透着无奈的故事,运用心理植入、精神分析,再现了特殊人生阶段的压抑和无所适从。很入味,推荐阅读!编辑: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73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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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5-16 18:24:15
  颇值一看的小说!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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