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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南】凌波渡(小说)


作者:山西孙频 秀才,1459.2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039发表时间:2013-05-16 18:22:26


   刘立林偶尔也陪陈芬园去买衣服,她把他当苦力用。买衣服的时候陈芬园都是去那些服装批发市场淘衣服,或者干脆买了布自己做。就那么一点钱,该怎么用只有自己知道。像打仗一样整整逛上一天,连午饭都没空吃,最后用黑塑料袋提着满满一袋衣服往回走,两个人就像是刚从批发市场出来的小贩。但这些衣服拿回去看了绝大部分要被陈芬园改一遍,有时候在路边的地摊上她看到一块正便宜处理的床单或窗帘,在自己身上比划两下就买下了,拿回去做裙子穿。全校只有刘立林一个人知道陈芬园身上那些奇装异服的真正出处,别人只看到像橱窗后面的衣服架子一样的陈芬园,衣不惊人死不休,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陈芬园更像个服装设计师兼裁缝。全校一定没有第二个女生会像她那样亲手给自己做衣服,改衣服。他从没有说过她什么,他知道这些衣服是她身上的一层壳,没有了这壳,她就是个残疾了。
   他情愿看见她穿着奇异的衣服招摇过市,这个时候他知道她起码还平衡着还能支撑着。
   后来他对她真的开始有了一点喜欢也是从这些衣服开始的。他亲眼见过她怎样改衣服,她把那衣服铺在地上,全靠在脑子里打好腹稿,剪刀就下去了,然后她再一针一针地把剪得七零八落的衣服缝好。她坐在窗边的阳光里穿针引线,然后就着那蓬松的毛茸茸的阳光细细地赶制那些针脚,那么细那么密的像灰尘一样的针脚,一瞬间让刘立林几乎落下泪来。她把拆下的口袋换个位置补上,效果却已经是天壤之别了。她把尖领剪下,掏成一个大大的V字领,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做这一切的时候,陈芬园的脸上就会很静很静,静得没有任何表情,像有很多时光从她脸上和眼睛里哗哗地碾过去了。而这沉在河底的不过是一件很古老很古老又很寻常的事情,温暖着她也温暖着他。所有被她改过的衣服都会面目全非起来,最后她放下针线,骄傲地静静地试那件新生的衣服。她把长长的脖子向后挺去,挺去,她像一棵长在镜子前的树。
   把那些衣服穿在身上的一瞬间,她的表情就像一个盛装的新娘。纯洁,骄傲。觉得她不在人间。
   那一刻里他突然就明白了这个女生兀自不近情理地骄傲了这么多年的原因,因为她很早就看清楚了她身体里究竟藏着些什么。这些东西她根本就是不需要学的,她是无师自通的,她是可以信手拈来的,最要命的是,她知道她有这个本事。那她用一年的时间把三年的课程赶上对她来说,其实根本不算什么。但这分明是一种不幸,所以这么多年里,她才始终不得安生,因为她知道她只是被压住了,她是山下的那只石猴,总有她会出去的那天。一座山就能压得住她?现在,她以为她出世了,只是因为被压得太久了些,反而心生怨恨,只知道去想,我怎么被压了那么久?我怎么已经失去了那么多?
   她要补回来。她成了一个洞。
   她对衣服畸形的热爱让刘立林觉得悲伤而忧虑。越是鲜艳的东西越长久不了,而且它会损耗一个人的元气。还会让人产生幻觉。有一次黄昏两个人散步,陈芬园刚换了一件很得意的衣服,一路上赚够了回头率。她走在路上整个人身心舒泰,忘记了刚吃在腹中的粗糙的晚饭,突然扭头对刘立林说了一句,你觉得我应该找什么样的男朋友呢?我要找的一定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只有这样的男人才配得上我。这话几乎是冲着刘立林的痛处下去的,因为他觉得她其实是在告诉他,他不是什么优秀男人,她断断不会找他这样的。刘立林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就凭你身上几件改过的衣服?但终究没说,自己都觉得太残忍了一点。对一个人了解得越深,伤起来就越容易。只默默地陪着她走了一段路,两个人分开后他就向教学楼走去,去上自习。他一个人走着走着,忽然泪就下来了。
   陈芬园有一段时间没来找刘立林了,刘立林也没去找她。他想,她可能是近来很忙吧。有一天晚上他去上自习的路上却突然碰到陈芬园了,她穿着一件缝着翠绿色云扣的黑色短旗袍,穿着缀珠子的绣花鞋,戴两只翠绿色的滴水耳钉,盘着头发,插着一支巨大的牛角簪,涂着玫瑰色的口红。她正向校门口走去。他们两人默默地对视了有几秒钟,然后各自离开。她走出两步了忽然回过头笑着对他说了一句,我有男朋友了,在门口等我呢。说完就扭过头婷婷袅袅地走了。
   刘立林背着破旧的双肩包一步也没有停地往前走,也没有朝陈芬园的背影看一眼。走出很久了,他才有点苏醒过来了,突然在心里问了自己一句,她,有男朋友了?把他扔在路边了?把自己生死与共的战友说抛就抛下了?他站在教学楼的玻璃前看着里面自己的影子,呆呆地看了一会,就像站在一条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然后他机械地从包里取出英语单词,舔了舔嘴唇,开始背单词。没有人知道背单词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因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整个世界对于他来说才是虚的,假的,是根本不存在的。
   大约过了两个月的一天,陈芬园忽然又来找刘立林了。她的目光有一点点萎谢,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忽然呆了些,钝了些,没那么跋扈了。身上的衣服倒是一如既往地不肯含糊,她就是去食堂买个馒头打个稀饭,就是去澡堂洗个澡也是要穿戴地气场逼人的。他等着她说话,她却只是往前走,好像忘记了是为什么把他叫出来了。他惦记着时间,只好先开口了,他单刀直入地说了一句,你那男朋友呢?他知道她一定是为这个来找她的。
   她好像没听见。他心里便落底了,于是闲闲地补了一句,你不是已经找了个优秀男人么?她说了一个字,是。他正不知道虚实时,她又说了两个字,分了。他心里冷笑一声,想,所以想起来找我来了?你有男朋友的时候就不见得记得我了。她只管自己说下去,完全不看他的脸,她昂着脸说,是我先把他甩掉了。他不说话,让她说。她便自顾自再说下去,不甩是不行的,他根本看不到我身上真正好的东西,他根本就不能明白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明白的……只有你明白的,我还得和你说,我其实是个多么骄傲多么挑剔的人。难道是我求着他不成?他以为他是谁?真是可笑,我先把他扔了,好让他早点知道自己是谁。
   刘立林把她打断了,他急急地说,那就分了好。他明白,她在编出一个借口给他解释分手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她已经藏起来了,可他已经知道了。他不想让她那么尴尬,他于心不忍,所以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他们在路边坐了下来,她突然说了一句,你明白的,我并不是一个贪图什么的人。顿了两秒钟,他说话了,你要知道,要图别人点什么,那就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图什么了?你说我图什么了。她像尾鱼一样奋力挣扎着急急说了一句,尾音却还是沉下去了。
   有点钱的人最怕的就是人家图他的钱,他们是不太能相信别人冲着他们的是感情的。事实上也确实这样,所以也不能怪他们对人戒备。顿了顿,他突然又说,其实是从认识你之后我才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我们受了太多的苦就心安理得地觉得该是给我们补偿的时候了?爱情还有物质都得补偿?因为你实在和我太像了,看到你我就会自然想起我自己也许就是这样的。我才把你,我,我们都看清楚了。你真的是什么都想要的,钱,爱情,还有尊严,但一个人是不可能同时得到这么多东西的。我知道你身上确实有着一些别人没有的天赋,你确实有,可是那不是在每个人眼里都能值钱的,有些东西只要放错地方就是一钱不值的。不可能每个人都是你的知音。所以你不要想着你已经是无敌的,你就是该被补偿的……脱了你身上那几件衣服,你走在人群里什么都不是,你并不漂亮,再普通不过,只是这几件奇装异服给你壮了胆。但它们是最靠不住的,你没有觉得吗……现在的你其实是被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并不是那个真实的你。
   他咬着牙,狠着心,疼痛着,却终究是一口气说完了。落底了。他知道他确实有点在报她离他而去的一剑之仇,但同时,他也真的是想把她拖出来。他真的有点心疼她了。无论如何,在这个城市里,她是和他最近的一个人,就像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能不管她。这些话如果不是对她说,他也决不忍心对自己说的,他下不了手。现在,他终于借着这个报仇的空隙,壮着胆子把这些话说出来了。原来,这些话他都已经酝酿这么久了,都熟成这样了,只轻轻一碰,它就自己落下枝头来了。
   原来,他早就在她身上看到会发生什么了。她是他的一面镜子,就像是他也是她的。他从里面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她,是因为,里面照出的其实是面目全非的他自己。
   五
   刘立林说这话的时候,陈芬园的眼睛一直看着别处,他说完了,她还是看着别处,如发怒的蛇一样,头昂得直直的站在那里,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株奇怪的植物。一片突如其来的沉默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哗哗地从两个人中间落下去,落了一地。然后,陈芬园好像很费力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把脸转了过来,转向了刘立林。她的眼睛虚虚地眯着,就像看不清他究竟站在哪里,她需要仔细辨认一下才好。他突然无端地有些害怕,心里有些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这时候陈芬园说话了,他眼睛胡乱看着四周不敢看她,但她的声音还是飘过来了,丝丝缕缕的,不成形的,但他还是听懂了。她说,你以为,你以为你自己不是这样想的?你不是也时刻觉得别人欠了你吗?你要是有足够的资本你不会这样做吗?
   你以为你就有这样的资本吗?你要明白你千辛万苦来这个大学是为了学习的,你不可能在这里得到更多其他东西。你没有意识到你在做什么吗,你其实是在虚构你自己的生活。就像你想象应该有一个有钱的优秀男人来追你来爱你,可是这只是一种想象。
   你如果不是这么老这么穷你会不想着找个女人吗?你不是不想,你是找不到。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以为我是你可以无限度使用的温暖取款机?
   所有的修饰像海水一样哗哗向两边退去,只剩下了岸上的这两个像空蚌壳一样的人,他们空荡荡赤裸裸地遥远地看着对方。最后,陈芬园刀砍斧削般对他一笑,说,我当然明白我来这个大学里来是做什么的,我早就明白在这个学校里我做学问不会做到最好,我也不是最漂亮的,可是我不能平庸,所以我只能在别的地方一定要走到别人前面去。我不是没想过我在做什么,我是全部都想过了,相通了。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再见过面,在这所大学里,在汹涌的人群中,他们突然失散了。有几次刘立林远远地看到陈芬园的背影也只是远远地看看就过去了。他们不是撕去了外面的一层薄薄的皮,他们是直直就挑开最里面那点鲜血淋漓的核了。他们这样做的时候,甚至都毫不费力,因为,他们太知道对方的要害在哪了。一针下去就可以见血。虽然很长一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是他仍是不能去回想自己那天说的那些话,只要轻微地一想,便觉得仍是心有余悸着。就像一个很深很暗的创口,见不了天光,也愈合不了。只好由它在心里溃烂着。
   他只要远远地模糊地看她的一眼影子,便知道她是加倍用力了,她衣角的喧哗更烈更坚硬了,就像一道伤口更红更血腥了,他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就闻到了。这让他又痛又恨,恨的的是她果然没有停下,反而更憋足了力气;痛的是他知道,她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的。就像她当初走进中学的校长办公室一样,你不要我?你以为我考不上?我就要给你看。现在她在对他说,我就给你看看。
   她的前半生都是靠着一口气撑下来的。
   他用更多的时间上自习,学习,背单词,又恢复到了完全一个人的原始时期。他铁了心地不去管她,由着她自生自灭吧。这种略带报复的坚硬使他觉得有一种从高空坠下的过瘾感,他索性让自己也带足了力气地砸下去、砸下去。砸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
   转眼又是中秋节,这个晚上,刘立林一个人背起书包走出宿舍准备去上自习,宿舍的男生们都不知道跑到哪去聚会了。没有人叫他,他也没准备被他们叫。他是阴间的,他们是阳间的,看得见,却摸不着。他带着些自虐的味道依旧是啃了一只凉馒头,咕咚咕咚就了两口白开水,像深井里泛出的回音一般。吃完了他就平平静静地背上了双肩包,出门去上自习。他就不给自己一点点热闹的空隙,那别人还能把他怎么样?还能近得了他的身?月是满月,月亮硕大焦黄地浮在一片云影里,那些云影流动得很快,像黄昏里村庄上空的炊烟,这让他觉得好像自己正走在家乡的田野上,在一瞬间竟有些微微的暖意。略一停顿身上便落了一层薄薄的月光,再一动,月光就碎了,像瓷器一样落了一地。他再往前走去时,却看到路边站着一个人。
   在看到这个影子的一瞬间,他猛然就站住了,他很干很瘦地贴在了月光里,泪突然就下来了。前面站着的人是陈芬园。
   他们竟然已经有半年没有说过话了。已经是深秋了,她穿着一条裙子,裹着一块花色晦暗妖冶的巨大披肩,披散着长发,像走在密林深处,月光使她看上去正以一种奇怪的、弱化的方式渐渐变小,她从披肩里探出的脸看上去有些类似于婴儿的透明。她走到了他面前,两只胳膊和手都藏在披肩里,像一只蛹。突然,她的两只手像两枝树枝一样从披肩下面长了出来,伸到了他面前。每只手里有一块月饼,她问,你要哪块?他呆呆看着月饼,带着些赌气的委屈不去碰它们,只说了一句,还能想起我?她说,我一吃什么好东西就想起你了。今天不是要吃月饼嘛,天上的兔子都要吃,就你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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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开篇,我仿佛看见了过去,我的学生生涯——掉漆的门窗,一动就龇牙的铁床,狭窄的空间,斑驳的墙壁……一段记忆,五味杂陈。十年寒窗,说起来轻描淡写,可其中的过程,真是一言难尽。走过这一条路的人,都有故事,而这个故事,用不堪回首,也许不算太过分。但梦想的执着,也许意味着你甘愿承受,正所谓涅槃,你需要浴火。吃苦,很明显不是个意味美好的词语,但是如果你不把它当做苦呢?刘立林告诉了你答案。吃苦,终究是有目的的,但这个目的究竟应该怎样设定?很多时候我们是盲目的,就像刘立林被惯性桎梏了,简而言之——钻牛角尖。他祥林嫂似的不断加强这种感觉,仿佛在宣泄,也仿佛在找认同或同情。陷入了这种怪圈,还真让人可怜。陈芬园和刘立林的经历,是一种现象而不是个例,很多人身上曾都有这种影子。原因呢?教育某种程度上的缺失,诸如价值观等等等等。再说严重点,应试教育,以及传统观念,对人性的摧残,直至畸形。畸形的价值观,会带来畸形的人格,陈芬园和刘立林的前期交往,验证了这道理。好在大多数人的心理也会自我修复,也许,这就是成长吧。这是一个透着无奈的故事,运用心理植入、精神分析,再现了特殊人生阶段的压抑和无所适从。很入味,推荐阅读!编辑:紫墨青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5173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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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紫墨青函        2013-05-16 18:24:15
  颇值一看的小说!问好作者,欢迎赐稿江南,祝创作愉快,佳作频频!
天地繁复,大道至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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