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转动了，轰一声，放出来的不是水，而是一团火。
　　 男孩又来到了一个胡同口。胡同里尘土飞扬，一副不可一世地要飞上天的跋扈样子。不用看，也不用想，任何人都知道北京正在做消灭胡同的工作。北京恨不得端起冲锋枪，突突突，一夜之间，把所有的胡同全都消灭成大街和高楼。男孩站在尘土中，不知不觉地，就泪流满面了。男孩的泪水像条汹涌的河奔流到地上。一群早就渴坏了的蚂蚁，立刻，痛饮了一顿男孩的泪水，然后，又一串一串攀住男孩的泪水，爬到男孩的脸上，有的，还爬进了男孩的眼睛。蚂蚁终于找到了河流的源泉，在那里安家落户了。尘土包围着男孩，尘土像是科学家最新发明出来的一架超越时间和空间的机器，瞬间内，就把男孩带回了遥远的故乡。一下子，时间和空间，全变了。
　　 男孩拱下身子，几乎趴在地上，他的一双手里都拿着石灰头了。他发疯了一般地，画画。他画出了山，不一会儿，山连成了丘陵，不一会儿，丘陵上又长出了成片成片的树，树下又长出了一间草房子，在草房子的周围，葵花开放，阳光一朵一朵像蝴蝶样住在葵花上。开始是一只鸽子，紧接着，就变成了一大群，千姿百态，各自展着翅膀，在草房子和葵花上面，绕着圈子飞。不远的山坡上，一只羊出现了，两只羊出现了，第三只羊也出现了，后面，一只挨着一只，有几十只，最后，是一个男孩。
　　 男孩的头上戴着一顶草编的帽子。一颗太阳，是扁的，毛绒绒的，长着一张刚睡醒的胖娃娃的脸，在男孩的左后方照着。在男孩的右前方，一抹乳白色的炊烟淡淡地飘着。男孩似乎闻到了一股强烈到沛然莫御的妈妈的味道了。画着画着，男孩的泪水就出来了。男孩眼睛里的萤火虫儿也打着灯笼，绕着男孩飞来飞去了。这样，就有不少的人，停了下来。人们驻足观望。站在男孩周围，人们看到了鸽子飞翔把天空像彩虹一样吹响的声音：呜——呜——呜，那声音简洁、真实、十分地贴切，轻轻地敲打着人们心灵的耳膜，于是，人们就从男孩的画中听到了浓厚的大地的气息。
　　 男孩画得非常投入，旁若无物，更无人。渐渐地，男孩就画到了街上。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情景的时时刻刻都被汽车和人压迫的北京的街，如同寡居的受苦受难的老女人，偶尔揽镜自照，一股自怜自爱的情绪，猛地，哗啦一声，就油然从心而生。立刻，北京的街，就激动得浑身颤抖起来，于是，北京的街拿出浑身数解，来成全男孩的画，这也是后来男孩画的小人全都活了的原因之一。男孩画小人，接下来，我们就会看到，如果我们没有离开。男孩手里的石灰头画完了。他又从军用挎包里掏了出来。原来，男孩背的军用挎包里装的全是石灰头。那个时候，人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到了男孩的手上，以及他画的画上了，没有一个看见挎包的盖上那四个漫漶得不行了阿拉伯数字：1969。
　　 后来，男孩画画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用一只手画了。后来，男孩的脸上现出了思索的神情，人们才注意到那四个模模糊糊的阿拉伯数字1969，但是仍然没有一个人去深究。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交通堵塞了。交通的堵塞，越来越严阵以待，各种各样警告的声音群起而攻之，普通汽车喇叭的，救护车喇叭的，巡逻车喇叭的，但是男孩听而不见。在男孩圆圆的脸上，思索的神情，如同一杯加了红糖和炒糯米的开水，很快，就溢出了含有泥腥和米香的甜味。这正是人们久违了的童年的味道。围拢过来的人，就更多了。不一会，整个北京的前进，就停止了。
　　 这次，男孩画出了一座城楼。人们一看，就认出来了，是天安门城楼。城楼上还有一面红旗。风把红旗吹得飘扬了起来。随即，男孩又在城楼上画出了一个人的脸。脸上的笑容既可亲又可掬，亮闪闪水汪汪的。人们又认出来了，是毛主席。在天安门旁边，男孩画的却是一棵苹果树。苹果树上结满了苹果。苹果很大，很红，很诱人。在一枚苹果上，男孩还画出了咬过的痕迹：一个大大的缺口和两个深深的牙印。人们期待着，不知道男孩还要画什么。
　　 然而，接下来，男孩画出来的却是一辆火车。火车很大，火车很长，车厢简直数不清。男孩画好火车后，又画了无数蚂蚁般大小的人。小人在火车里，像牲畜一样挤着。男孩在火车的车厢上写下了1969四个数字。男孩刚把9字写完，火车发出呜的一声响，吐出一串烟，就开动了。这时候，人们才真正注意到那四个数字：1969。
　　 1969年。有人低低地说。火车开着，正要离开北京的大街的时候，两名持枪的巡警无声无息地来了。他们站在男孩面前，又高又大，像是两座黑色的铁塔。街上不准画画！一个巡警说。怎么可以在街上乱画你？一个巡警继续说。另一个巡警没有说话。另一个巡警始终没有说话。另一个巡警拿冲锋枪的枪管，顶着男孩的下巴，把男孩的头抬了起来。男孩抬起了头，傻愣愣地看着巡警，以及巡警手中的冲锋枪。冲锋枪是那种轻便型的：灵活、精巧、漂亮，同时还很高贵，呈现着幽幽的冷冷的光芒，与其说是一种武器，在男孩看来，倒不如说是一件玩具。
　　 但是，男孩忘不了刚才枪管顶着他的下巴的感觉。一种既冰凉又火热的痛。男孩的眼睛闪烁过不停，一张脸仿佛泡在酒杯里涨大起来的醉枣，显示出一种既朦胧氤氲又朴实深笃的痴迷。男孩眼睛里的萤火虫儿全都点燃了灯笼。其中一只萤火虫儿，还从男孩的眼睛里飞了出来，飞到巡警的脸上，企图把巡警黑着的脸照亮。男孩这是第一次看见巡警和巡警手中的冲锋枪。男孩对巡警手中的冲锋枪充满了渴望。听不懂我说的话吗你？那个学校的？怎么不去上学？说话的巡警又说，你只顾看着我们和我们的枪干什么？快走！快离开这里！说着，巡警踢了男孩一脚。蹲在地上的男孩一下就被踢翻了。
　　 很快，男孩就爬了起来，开始后退。慌忙中，男孩的一只脚，踩着了火车。火车被男孩踩住，几节车厢脱离铁轨，翻了，于是，不得不停下来。火车里，有好几十上百个男孩刚用石灰头画下的小人，都被男孩踩在了脚下。随即，人们就听到火车里传出绵绵细细的呻吟和哭泣。有一个女声特别尖锐，听上去像一根刚出炉的铁丝，突然抽打在人们的耳朵上。忍不住，人们耳朵上的神经就痉挛了起来，紧跟着，人们的心也颤抖了起来。人们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时候，男孩感受到了脚底的刺痛，他跳了一下，离开了火车。人们就看见火车里，男孩刚画下的那些小人，那些石灰小人，全都迅速地动了起来，像一群蚂蚁，小人们从车厢里逃出来，乱成了一锅粥。一些小人坐在地上哭。一些小人一个人走着。一些小人团团转，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去。一些小人相互牵着手。一些小人紧紧地抱在一起，就如同真正的劫后余生。
　　 男孩还在后退。男孩退到了火车后面。突然，男孩蹲下身，迅速地，似乎是身不由己地，在地上画了一把和巡警手中的冲锋枪一模一样的冲锋枪。男孩刚把冲锋枪画好。突突突。冲锋枪就响了起来。密集的子弹射向了小人们。许多小人来不及叫喊，就倒在了地上。从小人身上流出的灰色的石灰头的血，随即就淌得一街都是。人们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小人们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从一锅粥，乱成了一锅焦糊的锅巴。看到这个情景，男孩眼睛里的瞳仁一齐掉了，就在它们即将掉到地上的时候，男孩眼睛里的萤火虫儿赶紧飞出来，给捧住了，与此同时，男孩已经扑到地上，紧紧地捂住了冲锋枪的枪管。须臾间，男孩的一双手，就红了。
　　 那个始终没有说话的巡警一弯腰拎起男孩，晃晃悠悠走了。人们各自散开。人们在散开前，听到那个始终没有说话的巡警说：丫操！外地崽子……
　　 北京南郊一条排泄河边的一个垃圾堆上，男孩不知道睡了多久，后来，当男孩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在那个时候，不是睡，而是昏迷。至于为什么昏迷，男孩是不知道的。在昏迷中，男孩感到有个小东西从他的鼻子里爬了进去。那个小东西一直往男孩的深处爬，爬到了男孩的心脏。那个小东西，在男孩的心脏里一声一声地，终于把男孩，叫醒了。男孩醒了，那个小东西，才从男孩的身体里爬出来。原来，是一个男孩用石灰头画的小人。小人和蚂蚁差不多大小。小人从男孩的身体里爬出来，又爬进了男孩的耳朵。小人在男孩的耳朵里给男孩说话。小人的声音迟缓、机械、模糊、喑哑、感伤、时断时续而且还非常细小，如果不爬进男孩的耳朵里，他说的话，男孩就一点也听不见。
　　 小人在男孩的耳朵里对男孩说小朋友，你……不要……害怕。小朋友，小人继续说，声音有一些粘稠和含混，但是，更多的却是一些焦躁，我是你的朋友，是你……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所以，请……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的名字……叫张朝阳。小人停下来，喘了一会儿气，小人在喘气的过程中，其实一直在寻找和男孩相通的灵犀。那灵犀，就在小人和男孩的心之间的空气中颤抖和萦绕。小人似乎找到了，于是，接着说，我是个……幽灵……我是说……我在……以前……是个幽灵，现在，我……成了鬼了，1969年……我离开北京，去了……延安，死于……一次黄河发大水……是你……把我的灵魂……带回了北京，又给我……画了一个身体，所以，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但是我……更愿意，你把我……当作朋友。如果你……愿意，你就跟我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说到这里，小人又停了下来，又喘了一会儿气。这次喘气，小人更像是在等待男孩的回答。二十年没有……说人的话了，所以……累。
　　 随即，小人的声音清晰明亮起来，远远超过了一盏照在黑暗里的路灯。
　　 那个地方，是我们鬼的世界。
　　 身体连同衣服，整个的，都被火给烧成了黑糊糊的一团。女孩站在黑暗里，比黑暗黑。女孩站在大街上，可以忽略不计，就是说，可以当她不存在，可以把她看成是一块石头。现在，女孩站在了北京最后的一个胡同口，她把信，捧在胸膛，希望过往的人，能够看一看。但是，没有一个人看。
　　 也许是站得太久了，女孩在大街和胡同的接口处坐了下来。那儿正好有一座街边花园。现在，在北京类似这样的街边花园是很多的。几把用锣钉和铁丝固定在街面谁也偷不走的塑料椅子，一个谁也说不清是什么的雕像，再加上三五棵人工制造的梅花和桃花。梅花和桃花，颜色鲜艳得邋遢神情暧昧得猥亵地站在街边花园里，都知道自己和对方是假的，但是相契相埒着，谁也不说破。风夹着沙子，围着她们转来转去，就当她们是妓女一样，时不时狠狠地咬她们一口。她们的皮肤上冒着黏稠的汗，嘴里吐着含糊的呻吟，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死鱼、注水猪肉和烂白菜等构成的垃圾的臭烘烘的味道，内心里既悲又愤更恨，但是，却不得不装出幸福的样子。
　　 她们知道她们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真花。女孩刚坐下，女孩头顶上的一线暗淡的天空，就吱呀一声亮起来，仿佛打开了一道乡村木匠制作的樟木门，一缕带着浓烈樟木香味的阳光，就从天而降，蝴蝶样落在女孩的身上。阳光爱憎分明，一丝一毫，也不飞到假花那儿去。落在女孩身上的阳光一半是棉花，一半是泉水，并且充满母亲一般的耐心，一点一滴地给女孩擦洗。阳光刚把女孩的脸擦洗干净。女孩的脸就开成了一朵真正的丁香。于是很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就有一只蜜蜂飞来。蜜蜂采走花粉，却把一棵针，留给了女孩。女孩刚捡起蜜蜂的针，就看见阳光一块一块铺在地上，是一块一块的布。各种颜色的都有，绕着女孩飞来飞去。女孩拿起一块黄灿灿的布，正愁没有线的时候，一只蜘蛛从半空中掉下来，长长的丝线，在女孩面前荡漾着。自然而然地，女孩就用蜜蜂的针、蜘蛛的线、阳光的布，开始缝制新衣服了。
　　 不一会儿，女孩就缝制好了一套衣服：绿色的裤子，黄色的衣服，还有一顶红帽子。女孩立刻就穿上了，拿出镜子一照，正合身。又照了一照，还是正合身。漂亮极子。其实，不照镜子，女孩就知道自己一定很漂亮。女孩坐下，脸上的笑容纷纷展翅飞翔，开成一座无边无际的花园。很快，女孩又给男孩缝制了一套。蓝色的裤子，红色的衣服和黄色的帽子。女孩在给男孩缝制的时候，那面镜子就放在一边。是一面长方形的小镜子，有的地方已经不那么明亮了，似乎被生活磨损了，染上了时间的黄色和灰色，缺了一个口，中间还有一条长长的裂纹，裂纹把镜子破成了两半。女孩从路边拔起一棵狗尾巴草，把裂开的镜子牢牢地拴了起来。那草拴住镜子后，又长出了两条乳白色的根，仿佛是草的两只手，紧紧地搂住镜子，而且那草，还开出了一朵小白花，如同草的眼睛。
　　 这面裂成两半并且还有一个缺口的镜子同女孩和男孩一样，都有着我们不知道的来历。那时候，就是女孩给男孩缝制衣服的时候，一团黑色的阳光，正好落在镜子上，从那个缺口，钻了进去。
　　 原来，那个缺口，是镜子的嘴，而那条裂纹，是镜子消化的肠胃。
　　 女孩站起身，又拿起镜子照。女孩在镜子里看到了一朵丁香，同时，还看到了一条黄颜色的路。路在丁香下面，弯弯曲曲地展开，在路的下面是一条黄颜色的河。河里的水全是泥沙。女孩呆了片刻，认出那朵丁香就是自己。那条路停在了一个拐弯处。女孩久久地看着那个拐弯。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那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