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一边照着镜子，一边在街边走着，神情恍惚又飘渺。
　　 镜子里的女孩始终是一朵丁香。
　　 一个又高又瘦身体僵硬像根竹竿一样的男人，一看，就是个外国人：红头发、绿眼睛、兔子脸。他跟随女孩不知道走了多久了。他在一点一点地靠近女孩。他靠近女孩，动作非常地轻快和舒缓。他显然，只是对女孩手里的镜子发生了兴趣。他有一双十分长而且细而且柔软的竹枝的手，就在他伸出手，要抢女孩的镜子的时候，女孩停止了照镜子的动作。她把镜子收回，手自然地垂到身体的一侧。这样，外国人的手和镜子的距离就增大了。外国人太高，不像弓一样弯下身子，他根本够不着镜子。外国人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表情。外国人刚一痛苦，咔一声，真的就像竹竿，他的身子长高了一节。长高一节后，他离镜子，就更远了。为此，外国人迷惘了好一阵子，又一步不停在跟随着女孩了。
　　 不知道走了几条街后，女孩的另一只手放到了胸口，她像捏着一朵两瓣的花似地捏着那两封信。两封信的信壳，在阳光下反射着光，一晃一晃的，和镜子差不多。外国人觉得奇怪，一步越到女孩前面，走在了女孩左侧略靠前一点的地方，这样，他既不挡女孩的路，又看见了信壳上的字。北京……东四演乐胡同……28号院，北京……前门外西街……向阳花胡同……176号。
　　 外国人深深地弯下身体，用僵硬的汉语，读出了信壳上的字。在外国人那样读信壳上的字的时候，女孩并没有看外国人。女孩的目光虚幻地漂浮着，在北京大街两边的楼房之间来来回回地移动。女孩这样移动自己的目光，仿佛在搬运一件重物，不一会儿，她就感到累了。女孩的眼睛很亮，但是是空的，原先住在里面的蝌蚪不见了。女孩的睫毛很长，如同一圈栅栏包围住她的眼睛。外国人读了信壳上的字后，抬起目光久久地看着女孩。他发现了女孩一双空空的眼睛。外国人的身体很快地颤一下，又颤一下。随即，外国人走到街边，不知道从他身上的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把刀，他一节一节像砍竹子一样砍着自己的腿，终于把自己砍得和女孩一边高了。
　　 小妹妹，外国人追上女孩，对女孩说，你……要找的地方，我知道……我带你去。女孩看见了外国人，也听到了外国人说的话。一条黄颜色的路浮在一条黄颜色的河上，立刻，在女孩的脑子里飘起来。飘着飘着，河断了，路也断了。女孩就非常地不知所措。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女孩说。抽抽搭搭地，女孩就哭了起来。女孩哭着，沙沙沙地，无数的沙子，从女孩的眼睛里落下来。
　　 我……带你去，别哭，外国人说，我，也是一个……信使，很久以前……说着，外国人的脸上现出了既真挚又祈恳的表情。外国人这样的表情，在脸上烂漫了很久，女孩都没有反应。外国人的眉，就皱成了两条虫子，就痛苦了起来。
　　 外国人刚一痛苦，咔一声，他又竹子一样，长高了一节。
　　 女孩嘴里含着一块棒棒糖，跟在外国人后面，他们走在了一条满是汽车的街上。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串又一串密密麻麻的汽车，从街中央一直停到了人行道上。汽车首尾相连，连成前不见古人后为见来者的姿态。有的车上挤满了人，有的车上只坐着一个或者两个人，有的车上一个人也没有，司机也没有。只是车，车还发动着，发动机嗡嗡地响着，车盖轻轻地震荡着，车门火焰中的灰烬一样，颤栗着。
　　 看见如此多的汽车，女孩的眼睛猛地一下瞪出了两片落叶。女孩蹲下身，她感到她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女孩撒开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嘴里发出哇哇哇地类似动物痛苦想哭又哭不出来的声音。还没有吃完的棒棒糖，比信快，比镜子慢地落在了女孩的脚边。棒棒糖落到地上后，在街面上迅速化开，把两封信粘在了一起。棒棒糖想把镜子也粘住，但是镜子跳开了，跳到了女孩的另一边。镜子躺在街上，从那个缺口处升起一抹淡淡的烟。那抹淡淡的烟散开，现出一辆奔驰的大货车的轮廓。大货车正跑在一条黄颜色的路上。那条黄颜色的路下是一条黄颜色的河。大货车跑着跑着，不知道为什么，一落千丈地，就从路上跌进了河里。大货车翻滚的时候，外国人低下身子，依稀看见了大货车的驾驶室里坐着两个人。
　　 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小伙子。一声尖锐的叫喊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猛地，就把时间割开了一条深深的口子。镜子在地上砰砰跳动着。拴镜子的草断开，镜子又裂成了两半。非常清楚地，外国人从镜子里看到了两个半截女孩。两个半截女孩加起来，和那时候蹲在北京街上的女孩，看上去一模一样，除了眼睛。镜子里的女孩的眼睛里，每一只，都有一条活泼泼的蝌蚪。但是很快，就在大货车翻进河里的那一片刻功夫里，镜子里的女孩眼睛里的蝌蚪，似乎就死了。
　　 外国人站在女孩身边，脸上一现出痛苦的表情，腿就像竹子一样长高一节。外国人眼看着自己越长越高，再也不敢痛苦了。他想笑，可是怎么也笑不出来。于是，外国人俯下身，抱起女孩，一甩，就把女孩甩在了脖子上。然后，他捡起地上的信和镜子，晃晃悠悠地走在了汽车的队列中。远远看上去，外国人像是一个圆规在走。一只手，从汽车里伸出来，捉住了圆规的一条腿。嘿，老外干什么呢？一个声音说。说着，从汽车里探出一颗白花花的头来。朋友，求你给我买一箱康师傅方便面好吗？话音刚落，一张万圆的钱就递到了外国人跟前。外国人没有接钱。外国人问你怎么不自己去买？
　　 我不能下车。车里人说。为什么你不能下车？外国人问。这是规定。规定是什么？我不懂。求你了，车里人看外国人迟疑着不肯的样子，就改变了语气，说，我不会走路，我也找不到路，我从来没有用脚走过路。噢。外国人低低地叫一声。他的一生都在路上。听说有人居然没有用脚走过路，外国人的脸上呈现出不相信的表情。外国人想离开，但是他不能，因为车里的人牢牢地抓住了他。嘿，我认识你老外，你是马可波罗，就是因为你写的一本书，给我们中国带来了无边无际的灾难，你们洋人拿着大炮和长枪，拿着鸦片，来到我们中国，强取豪夺，大肆洗劫……听到这里，外国人又低低地噢一声，脸上立刻现出痛苦的表情。外国人刚一痛苦，立刻就咔地长高了一节。
　　 看见自己又长高一节，外国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住了。看见外国人的表情凝固了，车里人随即说，我妈在车上生的我，我在车上结的婚，现在，我的孙子都大了，我们从来没有下过车，我们……我明白了，外国人说，我给你去买方便面就是了。外国人接过了钱。我很快就回来了。康师傅的。我懂，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对，你真是个中国通啊。外国人正要走开，又被其它的手抓住了。其它的车里也纷纷伸出白花花的头，也纷纷把万圆的钱塞进外国人的手里。帮我买奶粉。我要烟。我要矿泉水。避孕药。伟哥。速效增高剂。笔记本电脑。《汪曾祺全集》。《骚土》。什么？一本小说，老村写的。老村？一个从陕西来北京的作家。我不知道。挺有名的……
　　 外国人来到街边一家自选商场里，买好了那些东西。外国人走出商场，朝街上一看，街上一辆车都没有了。刚才排得长长的车队，突然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外国人顺着街边走着，拐过一个街角，迎面走来三个长着牛头马面和狮子嘴的大汉，不由分说，就抢了外国人手里的东西，然后，吹着口哨，并成排，大摇大摆地，走了。外国人看着他们像鸭子一样，扬长而去，既不悲伤，也不愉快。
　　 脖子上坐着女孩，外国人甩开双手，大步大步地走着。一些东西：比如建筑物和树木，还有云彩，还有白天和黑夜，都在嗖嗖地飞似地往后闪。看上去，外国人走得并不快，好像是地球自己在拼命地转。
　　 鬼的世界，是夜晚的世界，是地下的世界，小人接着说，所以，我们只能在夜晚和地下出现，为的是不让人害怕我们，到了，就是这里，我们下去吧。说着，小人爬出男孩的耳朵，跳到地上，身子一抖，就变成了一个大人，随即，揭开了一个下水道的盖子。小人，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但是，为了叙述方便，我们还继续称他为小人吧。小人下到下水道里，然后，把男孩也抱了进去。然后，在下面，小人把下水道的盖子，轻轻地盖上了。下水道的盖子刚盖上，一辆汽车，嗖地一声，就开了过去。地上，留下几粒闪烁的火星。
　　 一开始，地下阴森森的，很黑，很暗，但是，黑暗中，却有数不清的发光的东西，在空气中飞来飞去，细小，尖锐，然而又很温和，非常的亮，你不躲避，随时随地都会和他们迎面撞上，就仿佛他们是天使似的。后来，男孩弄清楚了：这些细小的发光的东西其实也是鬼，是赤裸裸的鬼的灵魂，叫幽灵。如果没有特别的原因，一般情况下，他们都需要十一个鬼年的时间，才能重新拥有原来的身体，因为鬼实在是太多了，而身体的确有限得很，还容易腐烂。没有身体，他们就只能这样悬浮在空中。一口气，你就能把他们吹得远远的。但是，你最好不要吹他们。他们是喜欢你，才飞到你的跟前来的。以前，小人就是这样一个幽灵，是那天男孩在街上，画火车和火车里的小人的时候，给他画出的身体。本来，男孩画的身体是轮不到他的，但是后来，男孩在火车的车厢上写下了1969那四个阿拉伯数字。
　　 1969，一下子，无意之中，男孩就把时间给界定了。所以，凡是和1969有关的幽灵，都得到了男孩画的身体。男孩画的身体和鬼原来的身体是不一样的。鬼原来的身体是前世：原来，就固定了的，你以前是一棵树，你就永远是一棵树；你以前是一只老鼠，你就永远是一只老鼠；你以前是一块石头，你就永远是一块石头。你别无选择。而男孩画的身体，因为是画的，还因为男孩，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所以灵活性就大了。只要男孩不把你擦掉，你就永远存在着。多年以后，男孩都不知道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多年以后，男孩成了一个著名的画家，但是再也没有画过火车和小人。那次男孩画火车和小人，是男孩的一个秘密，也是鬼世界的一个秘密，更是北京的街的一个秘密，就是说，其实，是北京的一个秘密。说起来，北京和街和鬼和人一样：机会，也只有一次。那次机会，已经随风而逝，现在，再也追不回来了。
　　 没有多久，小人领着男孩就走到北京的深处了。在地下，到处是污水和废弃物，甚至还有避孕套、粪便和未成形的婴儿，又辣又呛的臭烘烘的味道，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不过，过一会儿，就适应了。适应了，再看北京的地下，完全是一座废墟，由碎石、烂瓦和烧焦了的树桩组成的世界：断垣、残壁、歪扭的廊柱、倒塌的亭子、破败的雕塑、骨头和久无人走已经长满了野草或者沙化了的路。仔细一看，北京地下世界和地下世界里的一切，包括动物和昆虫，都是黑色的：蛇、老鼠、蝙蝠、蟑螂、苍蝇、蜘蛛、蚂蚱、蛐蛐……蛇脱下的皮都是黑色的，蛐蛐的叫声，听起来，也是黑色的。它们都是鬼。到处都是大火烧过的痕迹。不知道哪年哪月哪日，大火把北京彻底烧焦了。另外，还到处都是窟窿，各种各样的窟窿；到处都是管道，各种各样的管道。窟窿和管道一样毫无规律，四通八达，就像美少年青春期脸上的疙瘩。走在窟窿里，你总是忍不住要想：北京怎么还没有塌下来呀。再回到地面上，看见那么多那么高的楼房，你就总是担心它们有一天会陷下去。你就害怕住高楼了。你就总是要想到下面的废墟和窟窿。从此，你就成了一个怀旧的感伤主义者，你就会从生活的中心走到生活的边缘，就会被飞速前进的时代抛弃。
　　 走了一会儿废墟和窟窿，小人把男孩领进了管道。管道要好走得多。一些管道里哗哗哗地流着水，一些管道却早已经破裂了；一些管道大得可以让一个厅级单位开会，一些管道却只能让蛇和老鼠通行。走了不知道多久的管道后，小人又把男孩领进了废墟和窟窿。走着走着，一座巨大的地下工厂，就出现在了男孩的眼前。无数穿黑色衣服的人、无数穿灰色衣服的人、无数穿白色衣服的人和无数穿红色衣服的人，分成四个车间在忙碌着。小人又变成了小人，又爬进了男孩的耳朵。这就是著名的鬼净化厂，小人在男孩的耳朵里给男孩说，凡是初来北京的鬼，就都必须在这里干满四百年即每个车间干一百年，才能获得在北京的居留权，才能在北京自由地出入。说着，小人爬出男孩的耳朵，站在男孩的耳朵上，给男孩指着道路，要男孩怎么走。在第一个车间，男孩看见了北京的所有的排泄物：垃圾、污水，还有空气中的黑烟，似乎都集中到了那里，那里简直可以把人给臭死，无数黑衣人在往脏东西上倒着一种黑色的粉沫，另外无数黑衣人则在拼命搅拌，拿着看上去像是刀和剑一样锋利，光芒闪烁的东西，如同一架又一架飞速转动的机器，整个车间黑沉沉一团，如果不是男孩走得那么近，近得都已经到了鬼们的中间，根本就不知道鬼们在做什么，你会以为鬼们在地狱里正在饱受折磨哩。
　　 在第二个车间，那些脏东西差不多都被击碎并且得到了初步的稀释，全都变成了灰色的浓度很大的浆糊一样的胶状体，上面热气腾腾地冒着泡沫，灰色的雾朝上升，一朵一朵，一团一团，像云似地，绕来绕去，无数灰衣人在灰雾里时隐时现，时浮时沉，看上去，完全和传说中的地狱受难图差不多，灰衣人倒灰色粉沫的倒灰色粉沫，搅拌的搅拌，都拼着命地干，男孩觉得，就是飞速转动的机器，也没有鬼们快，也没有鬼们那么尽心尽力；在第三个车间，男孩看见了一条似乎是刚诞生出来的河，虽然还有一些污秽，空气里也还圈裹着浓厚的泥腥味和血腥气，但是，已经变得可以呼吸了，不再那么呛人，不再那么不堪忍受了，无数白衣人在河上飞来飞去，往河里倒着一种白色的粉沫，另外无数白衣人则在拼命地搅拌，这个车间里的工作情景，可以很清楚地呈现出来，鬼们在河上工作着，像是一朵又一朵盛开的荷花；在第四个车间，男孩看见了一条浑浊的流得很急的河，泡沫翻天覆地，一些段落，却又非常地迟钝，仿佛静止不动了，但是却有一些小鱼儿在探头探脑，吐出一个又一个气泡，空气也可以自如地呼吸了，空气里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春天的花草的香味儿，无数红衣人，在往河里倒着红色粉沫，另外有无数红衣人，则在拼命搅拌。最后，男孩看见了一条清亮亮的河。这条清亮亮的河，像一条睡眠中的巨蟒，平静地流淌在北京的地下，发出很轻微的润物的滋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