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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作为故乡的北京(中篇小说)


作者:白连春 举人,4735.23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775发表时间:2013-08-11 21:53:58


   我们鬼几乎全都是现在还活着的人的祖先、亲人和朋友,所以人制造的垃圾,只能由我们鬼来清除和净化了。如果我们鬼不清除和净化垃圾,总有一天,北京就会毁灭在人制造的垃圾里。参观完鬼净化工厂后,小人又爬进了男孩的耳朵,贴着男孩的耳膜,继续给男孩说。再说了,北京是我们的故乡,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经过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回到这里的。鬼也是有故乡的,鬼也是爱故乡的。我们要在地下建立一个真正是我们的故乡的北京,就跟以前,一模一样。
   一边说着,一边走着,小人把男孩领到了另外一处地方。那处地方像一个巨大的蜂房,或者一个巨大的蚂蚁窝。所有的鬼,各种各样的鬼,许多鬼的形状非常地丰富多彩,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力,但是都在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如同飞速转动的机器一样。鬼们的样子各不相同。有的像牛,有的像马,有的像老鼠,有的像树,有的像石头,有的头上长着角,有的有五张嘴,有的舌头非常长,还有几个鬼,竟然像恐龙,总之,千姿百态,应有尽有。其实,这些鬼在还在阳间的时候,本来就是牛,就是马,就是老鼠,就是树,就是石头,就头上长着角,就有五张嘴,就有非常长的舌头,就是恐龙,只是那个时候,我们人没有觉得他们奇怪罢了。到了阴间后,他们又回到了他们原来的状态。
   他们别无选择,也只好回到他们原来的状态(而且,他们要回到他们原来的状态,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因为他们以前的身体早就腐烂了,他们只有通过他们的灵魂一点一点、一滴一滴,重新合成他们的身体)除非有特殊的情况发生。比如:男孩画画,画出了火车和一火车的小人,并且写下了1969。不知不觉中,实际上,男孩轻而易举地就完成了一次对1969年的招魂仪式,当然,跟北京的暗中配合,是密不可分的。这就使得许多暂时还没有回到原来状态的幽灵,获得了一个孩子给予的充满活力的身体。其他没有得到男孩画的身体的鬼,不介意,也没有任何怨言,一是因为他们不在1969年的范畴内,二是因为鬼的身体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只是灵魂的壳。鬼,已经死过一次了,所以更加看重灵魂。身体总是要烂的,只有灵魂才能不朽。人,只有通过死亡,消灭掉所有的欲望,变成鬼后,才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鬼的世界是平等的世界。大家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无偿地工作着,每一个鬼,都像一架飞速转动的机器。
   这次观看蜂房和蚂蚁窝,男孩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以至于后来,看见真正的蜂房和蚂蚁窝,男孩总是要怀疑自己是否又看到了鬼。在地下世界里,男孩除了看到鬼之外,没有看到任何其它活的东西。鬼们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像飞速转动的机器,但是没有一架真正的机器。小人对男孩说我们鬼是不用机器的,我们鬼比天上的星星多,我们鬼有的是力量和智慧。开始是人发明机器,最后却是机器控制人。小人这么给男孩说。男孩对小人说的关于机器的话不感兴趣,男孩双手比划着,做出飞的样子。男孩太想飞了。男孩从三岁的时候开始,就养着一只麻雀了。男孩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只麻雀。男孩把那只麻雀养了五年。五年里,男孩都在跟麻雀学习飞,可是至今,没有学会。
   你是说飞?小人懂了男孩的意思,说,人,不能。男孩闭上眼睛,从身体里面紧紧地看着小人。男孩眼睛里的萤火虫儿一齐飞出来。它们围着男孩和小人飞来飞去,绕着圈子玩。不一会儿,就把男孩闪烁成了一个光彩夺目的透明的人。你眼睛里的萤火虫儿可以飞,但是你不能,小人说,因为你的身体太重而灵魂太轻。听到小人这样的话,男孩蹲在地上,哭得比一块石头还要结实。所有的人都一样。小人在男孩的耳朵里说。你哭也没用。你要学会接受命运啊……小人说。说着,小人的眉头就皱了起来,不一会儿,又飞舞起来。由于眉头飞舞得太激烈,差一点儿,小人就腾空而去了。小人实在是太小太轻了。
   好吧。最后,小人说。
   旧日的,或者说,作为故乡的北京,在地下,一望无际地展开。越走,地下的空间,也越加开阔,也越加明亮,如果不是有一个蚂蚁样大小的人,在手掌上给他带路,男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正走在鬼的世界里。到处都是树,到处都是水塘,到处都是四合院。一些人在劳动着,一些人却无所事事,但是,即使是那些人劳动的样子,也是非常地具有闲情逸致的,看上去,都像神仙一样,所有的人都穿着长长的白颜色的衣服。男孩完全呆住了。几个长得十分像男孩母亲的女人,在水塘边洗衣服,她们一边洗,一边聊天,手和脸,都熠熠生辉,也许是水塘里的水映照的;几个长得十分像男孩父亲的男人,在地里做着农活,锄头、扁担和桶,在他们的手中,就像是玩具,他们似乎一点力气都没有用,就玩得团团转。地里的庄稼长得差不多和人一样,又高又壮又绿。看一眼,你就不再把它们当庄稼,而是把它们当亲人和朋友。好多四合院的墙壁上都写着字:欢迎你到北京来,欢迎你和我们一起建设新世纪的北京。男孩认识那些字,并且懂那些字中的一部分。因为似懂非懂,所以,男孩的泪,唰一声,就如同倒水一样,浇灌在地上。男孩哭得伤心极了。
   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走了。看见或者听见男孩哭了,不一会儿,就有许多人围了过来。你是谁?是从哪里来的?你哭什么?需要我们帮助你什么吗?人们纷纷问。男孩仰起泪水淋漓尽致的脸,看着人们,张着嘴,想说什么,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男孩这样的表情,让人们认为:男孩是听不懂他们的话。过了一会儿,男孩眼睛里的两只萤火虫儿一齐飞了出来。那只麻雀,也从男孩的脖子里飞了出来。
   它们绕着男孩和围观的人飞来飞去。它们飞了一会儿,最后,那两只萤火虫儿住到了男孩背着的旧军用挎包上,那只麻雀钻了进去。于是,人们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男孩背着的军用挎包上。人们看到了那挎包盖上的字:1969。1969,人们你问我我问你,什么意思?正在人们这样互相问的时候,麻雀从挎包里钻了出来。麻雀的嘴上衔着两封信。噢。人们一下子就全都明白了:男孩是信使,要把这两封信送到1969去。但是,1969是个什么地方呢?没有人知道。但是,知道了男孩是信使后,人们就争着抓男孩的手,把男孩往自己家里领。人们非常敬重非常热爱信使。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最先抓到男孩。男孩就夹在他们中间走了。小人,又爬进了男孩的耳朵。这样,通过小人,男孩就能够听到鬼的话了。
   这么小就做信使了,真了不起啊,老太太给老头说,但是,他还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啊,他长得多么像我们的孙子啊,做信使多遭罪呀,他一定遭了不少的罪了……说着,老太太满脸都堆起了难过的灰颜色,眼看着,就要哭了。什么信使?看你胡说八道的!不是我们的孙子回来了吗?老头说,我看你一定是老糊涂了。我们的孙子?对!对呀!是我们的孙子回来了!我怎么把这给忘了呢?老太太说。老太太的脸上立刻就红艳艳的了。老太太低下身子,在男孩的一边脸上亲了一口。老太太还想亲男孩的另一边脸,被老头挡住了,这边我亲。老头说。并且,一用力,就把男孩给抱了起来。你看你抢什么抢?你回家再亲不行吗?你亲了一下,还想亲一下,你也太贪心了你,我可一下也没有亲到哩。老头说。老头抱着男孩跑起来,同时,很温柔地亲在了男孩的脸上。
   男孩在老头的怀里,左手扶在老头的肩膀上,伸出右手揪老头的胡子。男孩觉得老头的胡子一定是很好玩的东西,是花白的,还是亮的,而且,还是一飘一飘的。男孩从来没有这样在一个老头的怀里,被一个老头这么亲着,所以,男孩的手没有平仄。一下子,老头的胡子,就被男孩揪下了一根来。老头很久没有痛过了,两只眼睛里,一瞬间,就都痛出了泪水花花。
   噢!老头叫喊一声,乖乖!你很久没有揪爷爷的胡子了啊……`
   老头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喜。
   院子没有围墙,松懈得很,是拿一些小常青树围的。一些树绿着,一些树开着五颜六色的花;一些树结着果实;一些树上的果实是青的,小的,一看就知道没有成熟的;一些树上的果实却已经红了,黄了,紫了,颜色和那些开花的树一样,也是缤纷灿烂的,而且,果实的个头也很大,看样子,是早就成熟了,但是,没有人采摘;而另一些树上,却是光秃秃的,相反,还挂着满树亮闪闪的冰凌,释放着一股寒冷的气息。在一丛比太阳还要红的玫瑰花旁边,是一小堆白得耀眼的雪。两只小猫,都是黑色的,在白雪和红玫瑰之间跑来跑去地玩。老头把男孩抱到一棵果实成熟的树下,摘下了三枚果实。一枚苹果,一枚桃子,还有一枚,是石榴。男孩宝贝得不行,乐坏了。他在老头的脸上亲了一口,留下一滩口水。老头把男孩放在地上。老头有一些累了。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孩子了。老头没有擦男孩留在他脸上的口水。老太太回来的时候,老头把脸伸给老太太看。他亲了我哩,老头说,你看。老太太没有理老头。老太太生气了。老太太进到屋里,不一会儿,一缕炊烟就从屋顶上升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端着一个木盆,从屋里出来,说,晚上,孙子跟我睡,不然,我就不做饭。
   好,我没意见,孙子跟你睡,老头冲老太太眨了一下眼睛,说,我跟孙子睡。
   一天早上,我们醒来,是钟把我们闹醒的。醒来后,我们在床上把原本曲着和侧着的身体摊成一个大字,又躺了一会儿,努着力,转动几下困窘和艰涩的眼球,直到觉得眼睛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厚厚的窗帘里的模糊的天光,为止。然后,我们就起了床,随即去卫生间,大小便后,开始洗漱。接着,我们习惯性地又看了看钟,惊讶地发现:还差十五分钟才到六点。这不可能,钟是六点钟闹的。这是早就定死了的。刚才,分明已经用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应该是六点过十五分钟才对。就在我们这样迟疑的时候,就在这一小会儿,时间变成了还差十六分钟到六点了。怎么回事儿,莫非钟在倒着走?我们坐在钟跟前,竟然看见:钟真的在倒着走。就像是在一场梦里:钟在倒着走。咔。咔。咔。钟的秒针每响一下,就倒退一秒。不一会儿,就倒退了一分钟。在倒退一分钟的时候,分针就嚓地响一下。看到这里,我们感到脑子有些晕,以为昨夜的酒劲还没有过去,以为在梦里,还没有醒,就掐胳膊或者拧腿。痛。我们稍稍加大了一点力。更痛。这证明我们已经从梦里醒来了。
   时间倒退得似乎比前进的时候要快一些,不,要快好多。时间倒退得越来越快了。五点半。五点。四点。三点。一点……我们连忙跑到窗前,拉开窗帘和窗户朝外看,街上黑糊糊的一团,黑得十分干净,什么也看不清。以往,任何时候,街上都是灯火通明的,而且,即使是夜里,也有各种各样的汽车不停地飞速地开,由于是夜里,汽车开过,听起来声音就更响,就更刺耳,就更让人灵魂发颤,而且,再加上,楼上的霓虹灯广告和电视屏幕广告也闪烁过不停,如同鬼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这就让我们时常都有灵魂要出窍的感觉。街,绝对就是一条汹涌着嘈音和臭气,还有杂乱的光的河,一分一秒,也没有清静过,也没有干净过。现在好了,难得的清静和干净又回来了,我们又可以睡一个好觉了。只是,我们没有了睡觉的心情。时间怎么会倒退呢?
   我们想:是不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或者我们一家人的时间,才在倒退呢?于是,我们开始给亲戚和朋友打电话。我们才发现有许多电话竟然是打不通的。电话里的录音告诉我们:没有这个电话号码,请核对后再拨。打着打着,我们的电话也打不响了,我们的电话也断了,就是说,我们回到了没有电话的时代。我们赶紧来到电脑前,启动电脑,才发现电脑已经成了一堆废物。电脑仅仅只是闪出了一几朵雪花,立刻,就灭了。
   直到这时,我们才不得不相信:时间真的是在倒退。我们来到街上,进一步发现:楼房变矮了,街变窄了,人,也比从前少了,但是树,却多了起来。树上还有鸟窝。鸟窝周围,还有鸟在飞。一些炊烟,乳白色的,也在树间缠绕,看上去,像极了母亲的头巾。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像一根竹竿的外国人,脖子上坐着一个女孩,从我们身边一掠而过。老外!老外!我们挥着手,冲外国人大叫大喊。叫喊声未停,我们发现:我们已经回到了童年。我们就兴高采烈地各自找到一棵大树藏了起来。我们玩开了永恒的捉迷藏的游戏。我们藏了很久很久,谁也没有找到我们,我们把自己藏得太严密太结实了。我们藏进了母亲的子宫。
   随即,所有的感觉:味觉、嗅觉、听觉和视觉,就全都消失了。
   生命陷入了一片温暖的沉寂和黑暗。
   同一天早上,另一些人醒来,不幸地发现自己不能动了,随即,发现自己老得不行了,床上,一床白花花的东西在礼貌而蔑视地叽叽喳喳地响着,仔细一看,原来是他们一夜之间长出来的白胡子和白头发。还有一些人,就更加不幸了,他们根本就没有醒来。他们死了。他们太老了,已经没有活的机会了。怎么回事儿呀?那些还活着的人问。他们颤颤抖抖地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移到窗前。有些人,在从床到窗这段距离,都没有走完,就死在了半途上。那些走到了窗前的幸运者,又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窗打开。有些人,在打开窗这段时间里,又死去了。他们的手,有的摸到了窗户,有的还没有,有的刚把窗户开了一小半,头就垂下了,像一棵被割了下来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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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需要极大想象力才能读懂的小说,这是一篇超越玄幻的小说,这是一篇略带恐怖色彩的小说,这是一篇让人读过之后,感觉中了魔咒的小说,这是一篇描写信使的小说,这是一篇送信给1969的小说,是一篇极其厚重的小说,是一篇与众不同的小说,是一篇让人感觉另类的小说,是一篇即便很多年后重新在读依然会有全新感觉的小说,这是一篇值得一睹为快的小说。让我们一起随着那两个男孩和女孩,一起去体会送信过程中的酸甜苦辣,体会穿越时空的酣畅淋漓。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912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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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3-08-11 21:55:03
  我的想象力远远不如作者丰富,如果从现实中走不出来,可能永远都看不懂,仿佛看不懂生活和现实一般。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3-08-12 11:44:3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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