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在这几年里，吕林又发表了几篇在全国有反响的报告文学作品。
　　 已成了名人的吕林烦恼透了，一些求教若渴的业余女作者，白天找不到吕林晚上就去敲他家的门，管茶管吃管水果还要陪笑脸陪时间，解丽醋意大发，冷嘲热讽。女作者一走，她就跟吕林闹别扭，拒绝过夫妻生活，也不操持家务，冰锅冷灶使吕林的肠子一寸寸凉下去。
　　 吕林心里冰凉，但脸上尽量不让解丽看出来，他甚至还表现出和颜悦色的神态，他内心深处毕竟还爱着解丽的。结发夫妻嘛，还是穿贯了的鞋合脚。虽然他现在已由一名记者变成了知名作家，但他要的只是作家这个名分，这份尊严，而不是像有的作家一样，重新找一个老婆。他压住火，软中带硬地对解丽说：“女作者是来谈文学，又不是谈情说爱，你还变貌变色的？”
　　 解丽说：“别推那么干净，谈文学，怕是谈‘吻’学吧！”
　　 吕林说：“要谈‘吻’学，我也不会在家里谈！”
　　 解丽说：“你在屋子里谈，我在客厅里坐着，谁也没看见谈的是文学还是‘吻’学？不是人们通常说，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吗？”
　　 吕林说：“你简直是胡搅蛮缠！”
　　 解丽说：“要想我不胡搅蛮缠，你们就别谈。”
　　 吕林说：“你和司马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你当我不知道，但我从来都没放过屁，你现在倒拿着鸡毛当令箭，是要给我找岔儿离婚是吗？离了你们好名正言顺的过到一起？”这一句如重锤一样把解丽敲哑了。
　　 尽管解丽与司马男关系暧昧，但她不能真正离开吕林。吕林毕竟年轻，毕竟已经成为名人，她也熟悉了吕林的一切，包括夫妻生活方式。她和司马男，只是想尝尝不同男人的味道而已。她认为，“妇女从一而终”太可笑了，为什么男人可以找女人玩，女人就不可以找男人玩？都是人，都应该有公平的性生活的权利，和一个男人情投意合了就过，合不了就分道扬镳，然后再找。这观点在那时是有点儿超前了，但这观点却违背了她的初衷，当初她是一心要傍一个名人然后嫁给他的。有人想傍款，她想傍名人。她跟别人不一样。
　　 解丽瞪了吕林一眼说：“你以为我是胡闹？你的绯闻报纸上已经登了，有啥不好意思？能包得住还是藏得住？”
　　 说着把几张报纸狠劲扔给吕林。她不像扔报纸，倒像因气愤在摔一件心爱的宝贝。她想把宝贝摔碎。
　　 吕林拿起报纸一翻，只见标题赫然写着《著名作家吕林与女作者书信传情》，另一张报上登着《吕作家创作过度疲劳病倒，医院诊断为肺癌》，两篇文章的作者都是黄记者。吕林气得粗气一股股，他把报纸“嚓”地一撕，擦一根火柴嘭地烧了。黄记者在利用我吕林赚钱、成名呀！别人炒星，他炒作家。
　　 吕林真的得了一场病。先是浑身无力，后是头疼，再后是高烧。吕林被送进了医院。
　　 在打吊针的时候，他想：为何人一成名就有诽谤、嫉妒和攻击？就有猜疑、捕风捉影和“八卦新闻”？为何别人得不到的你也甭想得到？为何在人刚刚获得某种幸运时立刻就有不幸发生？想来想去，主要是人有“思想”，这“思想”很关键，能派生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东西。
　　 吕林心里庆幸地说：病了多好，大家统一穿上病服，病服上没有军衔、官衔、级别、贵贱，病卡上也没有职务高低名气大小，有的只是平等的待遇，和相互友善的问候与祝福，尘世的喧嚣和热闹也突然没有了，走廊平静得只有白衣天使轻柔而急促的脚步声—
　　 可那种平静只维持了一天！仅仅一天！
　　 人们很快知道吕作家病了，拎着水果、罐头来探望者络绎不绝，病室里充满了安慰和祝福的气氛。一人说：“唉呀，你现在是大熊猫，应该重点保护，组织呢，组织在哪去了？”正说时，方总编到了。方总编的《我的编辑生涯》已出版，他在上面签了“请吕老弟闲阅”五字赠给吕林，然后说：“吕林同志，我希望你尽快好起来，你要是倒下了可是我们报社的一大损失呀！”方总编不知何时也改口称吕林叫吕林同志了。童副书记也派秘书来了，秘书带来了童副书记的问候。令人惊喜的是，还有省委主管文卫的副书记的“指示”。下“指示”的就是曾拒绝过吕林采访的那位陈副书记。“指示”说，作家吕林是人才，是专家，华林市要重视吕作家的病，要千方百计医治，如果医疗费不足，市委市政府要千方百计解决。两个千方百计！“指示”还说，根据华林市的情况，可在适当时为吕作家塑像，更要保护好吕作家住过的房子，以便若干年后建造名人故居，成为旅游观光的胜地。这“指示”份量太重了。尽管只是口头“指示”，不一定就能实施，但吕林已经是非常感动了。他吕林是啥？只不过是刚出道的工厂的一名新闻干事，在罩了一层作家的光环后，竟然让省委副书记如此“动容”，他心里真是涌出一股说不出的温暖。
　　 临走，秘书突然问：“吕作家，童书记问《华林双拥城》初稿完成了没有？”吕林怔了片刻，心情突然又坏了：我病成这样，还逼我写《华林双拥城》，是要我以此文作为最后一篇绝笔吗？他压住一肚子火气说：“你回去告诉童书记，叫他安排帮我整理信件那两人先拿出初稿，我出院后再修改、润色、定稿！”秘书却指着一张报纸说：“童书记还让我告诉你，以后作报告什么的，最好注意一点语言艺术。看，这张报纸说你狂妄之极，竟蔑视中国的一些名作家、名记者没有能力抓住机会，你这会成为众矢之的的，不利于你今后的发展……”听到这一席话，吕林气得猛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痰来……
　　 自始至终，吕林的老婆解丽没来看他，只有丫丫阴着脸东来一趟西来一趟，她对吕林除掉她的文身仍记恨在心。
　　 吕作家觉得医院已不是一块净土，便要求出院。大夫劝道：“吕作家，你的病没痊愈呀。”吕林说：“没痊愈也要出，再不出我不气死在医院也会烦死在医院”。
　　 一些同事、同学、朋友嚷着要为吕作家康复出院接风，其实是想宰吕作家一把，据说作家都很有钱，上回市委不是奖了他五千元么？躲不过，吕林就在家设宴招待他们。解丽提出通知司名人参加，并去做了面膜，又将黑发拉成黄丝，时兴的说法叫“拉丝头”，很飘柔。吕林嘴上应得好，实际却没通知，以致大家到齐了，就差司马男。万万想不到的是，解丽一生气竟在席半掀翻了桌子。吕作家揪了她的头发，一脚把她踢倒在地……
　　 众人帮忙收拾残局时，解丽疯了似地吼道：“滚！都给老娘滚！”
　　 众人无趣地走了。
　　 此后就无人再敢登吕作家的门。
　　 过了几天，有位女作者在报社找到吕作家让他指点其作，吕林无法推辞，只有手捧书稿指点。正在指点时，哪料解丽从天而降，她一把抓了女作者的衣领，左右开弓甩出响亮的耳光，边打边骂：“你这个骚狐狸，害得我们夫妻反目！”女作者醒过神来，照解丽下身踢了几脚，然后扭作一团，从办公室滚到走廊，又从走廊顺楼梯滚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好玩，有点像电影里的武打镜头。”
　　 二人都打得头破血流。
　　 吕作家提来女作者的包，递给她，又用手绢擦了她脸上的血，挡住一辆红夏利出租车，就朝医院驰去。吕林想，女作者是因他挨的打，他必须把人家看好。看不好他就对不起人家，以后谁还敢让他指点文学呀？好在女作者只是头上受了伤，要是伤在脸上，破了相，那他吕林真成罪人了！女孩子最讲究的就是那张脸啊！大夫很顺利的就给女作者作了手术，缝了19针。
　　 天近黄昏的时候，有两个男人把吕作家从女作者的病床边拽了出来，几拳就把吕作家打趴下了。走时两人撂了一句：“刚当个半吊子名人就嚣张得不行，以后再敢欺负我妹妹就揍死你！”
　　 两个男人是解丽的哥哥。吕作家伤得不轻。他只好在医院住了下来。
　　 住了20多天，吕林伤才好。吕林伤好以后，就提出和解丽离婚。吕林毅然决然，毫无妥协的余地。解丽后悔莫及。但解丽想，如果离了婚，司名人能娶她，重新建立家庭就需要钱，她就提出许多苛刻条件。吕林就诉讼到法院判。法院调解无效后就判离，丫丫判给了吕林，并判吕林付给解丽三万元财产分割和精神损失费。解丽成为无过错方。吕林不服，认为解丽是猪八戒倒打一耙，但他没有在有效期内上诉，这样解丽就顺利的瓜分了他的三万元稿费。办完手续，吕林哭了，解丽也哭了。他俩毕竟夫妻一场啊！
　　 新闻媒体又以极快的速度报道了这一消息。有一家文化报标题很引人入胜：《第三者插足，名作家吕林婚姻破裂》、《一女作者与作家吕林之妻上演武打片，吕林医院挨揍当场趴下》等等。作者又是黄记者！
　　 吕林惊呆了。同时又陷入深深的痛苦。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之下。
　　 时间已不仅仅属于他个人，他的生命已被割成碎片……
　　 他害怕见人。
　　 他懒得见人。
　　 他见人就躲。
　　 他拒绝采访，他拒绝作报告，他拒绝一切与文学有关的活动。
　　 他闭门谢客，开始读书。他没读文学名著，而是读哲学。他读到黑格尔的名言：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其实在光明中同样什么也看不见。细细玩味，两句话竟嚼了一天。
　　 然而挡不住恼人的敲门声和电话铃。
　　 家里也已经不是一块清静之地。
　　 烦躁之极，他便在没人敲门的时候窜出门，独自一人郊游去了。
　　 时值初秋，秋风柔软，九月的天气依旧闷热，但野外的青山绿水也多少消解了他连日来的郁悒和苦寂，他忍不住背了一句古诗：青山淡我虑，绿柳散和风！
　　 刚背完，又有一股莫名的懊恼袭上心头。他想起了和解丽离婚时借的那笔钱。法院判了三万，他东拼西凑只弄了两万，又咬牙在黄记者那借了一万。他虽成了名家，但其实很穷，收到的稿费连养活自己都困难。名气与稿费不成正比。解丽认为他挣了许多稿费，并藏有私房钱，这才提出三万元赔偿，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尽管黄记者背信弃义多次中伤他，但在华林市只有黄记者和他近点，也只有黄记者能拿出那笔钱来。黄记者倒是靠炒他挣了不少稿费。
　　 那天，黄记者让他打借条，并说：“你是名人，来钱容易，你啥时还都可以，只要按40％付息就行。”
　　 吕林说：“你这不是放高利贷吗？”
　　 黄记者说：“那你去别处借呀！”
　　 吕林无言以对。他没有很有钱的大款朋友。父母已退休，靠退休金生活，没钱；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在很不景气的工厂上班，也没钱。他去哪借？没处借。没办法，他一咬牙就按黄记者的要求打了条子，黄记者就给他取了一万元钱……
　　 这么想着走着，已经离城市很远了。吕林突然觉得有被人盯着、撵着、跟踪的恐慌。他便拧身往回返，这时候，他心里突然一绞，一口痰卡在喉眼，使劲吐出来，才是一块血痰……
　　 从郊外返回的路上，吕林绝想不到会碰上陈副书记。吕林和陈副书记擦身而过时觉得好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是谁，但二人走了几步像是被磁铁吸住似的立定，同时转过身，倒是陈副书记先开了口：“你是吕作家吧？我从电视里见过你几回，也读过你轰动一时的《军魂》，挺不错。”吕林一下灵醒过来：“你莫非是省委陈书记？”陈副书记点了点头却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接着握了吕林的手说：“真是幸会！我工作在省上，老婆在华林，我现在在我老婆单位烟厂家属楼二单元17号住，欢迎你闲了去作客。”说完，反剪了手，步履缓慢地转身走了……
　　 后来吕林通过多种渠道才得知，陈副书记被停职了。原因很简单，陈副书记得罪了“老记们”。陈副书记经常不给记者面子，记者也就不给他“面子”。被得罪的记者狠下工夫，挖出陈副书记曾被某单位三次“请吃”一次收了一条红塔山香烟的新闻，于是便有了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报道：《廉政书记不廉洁》。当然，这篇新闻没有见报，是在这篇新闻送审时被副总编卡住的。稿子卡住了，但稿子的内容传得很快，以致省委内部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了。但真正使陈副书记“栽了”的，还是一篇说他有某某情妇的文章。那位记者挖到陈副书记有过失败的初恋后，便百折不挠地找到当事人，当事人竟一口承认，说当年陈副书记花言巧语使她失身，然后一脚把她蹬了。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女人对陈副书记一直耿耿于怀，可记者硬是巧妙地虚构出一个情妇，发了“内参”，使陈副书记停职检查，整得他不得不提前退养在家……
　　 吕林想，桃色新闻同样令名人难堪，但使政治名人一下子没了前程，娱乐明星和文化名人名气反而更响。这几乎成了不是规则的规则。潜规则！
　　
　　 九
　　 虽然省委陈副书记“退养”了，但他在职时下的那个给著名作家吕林塑像的“指示”华林市市委依旧很重视，其中最潜在的一环是吕作家曾为童副书记发过那篇举足轻重的稿子。如今，在那篇稿子的无形影响下，童副书记已经升为正书记了。童副书记升为正，也许不完全因为那篇稿子，但那个时候党报的舆论还是很厉害的，一位工人被舆论宣传就可能转为干部，一位科长上了报纸就有可能被提为处长。再说只要不犯什么错误，即使没有多少政绩，副的扶为正的，也不是多大的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