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怀仁坊沧桑(中篇小说)
张善人每日起居生活很有规律,上午到账房去看账、查账,与账房先生和师爷们喝喝茶,聊聊生意经。具体的事儿他并不过问,这些都由秦氏处理。账房杜佳章,是个老先生,是张百万留下的旧人,一向小心谨慎,对主人忠诚。师爷姓董,单名一个梦。是季秀才去后,张善人为教育小姐们新招来的私塾先生,从光绪十二年起,到张家也二十年了。小姐们陆续出阁后,他原本想到别处教馆。却不料,光绪二十六年,皇帝忽然发下圣旨:兹后停止科举,兴办新式教育。北京就办了京师大学堂,小城也陆续办起新式小学校、中学校。有那新潮的人家,也渐渐地把女孩子送进新学堂,在街市上走动的年轻女子不经意间就多了起来。小城经济繁荣,花街柳巷也随之兴盛。董师爷就天天念叨,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一时没人请他去做馆,却也坚决谢绝了朋友们请他到新学堂教授国文的好意。张善人见他一时无处可去,就留他做个师爷,帮助打理各项生意笔墨事物,酬劳比当先生更加一倍。董先生也就留了下来。吃过中饭,张善人会假寐一会。然后到佛堂打坐或研习佛经。他始终觉得季先生死得冤枉,每日要为他念经超度。
五个女儿都已出嫁,虽然在婆家多少都有些磕磕碰碰,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出去了就是外姓的人。唯一让他挂怀的就是小儿子。
张善人中年得子,心下自是欢喜。张家偌大的产业,苦的却是一线单传。有了儿子,也就有了香火继承人。因为姊妹群里行六,所以他给儿子起名六宝。
一日,秦氏忽然问他:“老太爷临死时说六宝是季秀才投胎,你信不信?”
张善人正在饮茶,他推开茶碗说:“他那时都神志不清了,胡说而已。你怎么想起问这个啦?”
秦氏道:“你瞧瞧六宝儿,自小生的眉清目秀,几个姐姐都不如他,那个模样儿,比女子更加俊俏。他的记性也好,人都说过目不忘,他听一遍就会记得。那年,他三姐坐在花厅里背《女论语》,絮絮叨叨背了数遍也不记得多少,末了一遍,磕磕巴巴刚背过曹大家曰那个开头,在窗外捉蝴蝶的六宝,站起身来就接上吟诵到:‘凡为女子,先学立身,立身之法,惟务清真。清则贞洁,真则身荣……’从立身章第一到守节章第十二,一口气下来,倒是一字不差。”
张善人吸一口茶说:“那不过小儿记性好,小聪明罢了。”
秦氏又道:“说起来,我俚家中,也没谁喜欢那丝竹之音。几个姐儿,也就随口哼个小曲儿。六宝儿,却痴爱音乐。一手琵琶无师自通,他也不戴铜指甲,弹拨起来音色特别好听。小雷音寺的道士,说他那是‘肉里音’。那天,他弹的《夕阳箫鼓》,小雷音寺的华道长说是弹出了‘风日清和人意好,夕阳箫鼓几船归’的意境。道观里的小道士弹上五年,也不一定能达到这样高妙呢。”
张善人用紫砂壶往茶杯里续了些茶水,说:“这个琵琶弹奏不过是闲人的雕虫小技,再是精妙,也不过如同苏州艺人茶馆里说书、弹唱,也说不上什么大智慧。”
秦氏说:“那你看他鉴宝。他正月里去的推官牌楼的珠宝行,这才四个月,就发现一件假瓷器。董师爷说,那日,一个天津人拿来一只瓷瓶,说是汝窑瓷器,六宝看了,说是伪器。是拿了旧底用黏瓷药黏的新瓶,虽然用了上釉吹烧之法,再加牛皮胶砣沾油打磨做旧,但依然是可以看出来的。那个天津老头儿不服,说你空口无凭。六宝用烧开的碱水在瓶内一刷,接口处立刻显示出来。那老头儿说,我走遍天下,江湖上称作‘造假圣手一枝花’,不想被一个南蛮小儿识破,小子高明,老夫服了。对着六宝做个长揖,丢下瓶子走了。这你还能说他没天赋吗?”
张善人听了,说:“这个董先生也对我说了。看来六宝多少是有点小聪明。”
秦氏就说:“老爷,季秀才原本是个博闻强记,天赋很好的人。我就觉得六宝身上有他的痕迹。”
张善人说:“女人家就是迷信。儿女是父母骨血,与他人何干?季先生早死十几年了,还提他做啥?”
秦氏见丈夫不高兴,唯唯两声,走出去了。她原来是来告状的,怕老爷对宝贝儿子严责,故拐外抹角地先说说儿子的好处,没想到正题还没说到,老爷就有了怒气,只好先退了出去。
【六】
纸包不住火。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一大早,怀仁坊的人们就知道府里出了大事了。一个个默不作声,不敢出一口大气儿。
“逆子,逆子!”坐在客堂太师椅上的张善人气得浑身哆嗦。
秦氏躲在屏风后边小声地抽泣。她小声哀求道:“老爷,你就饶了六宝吧,张家就这么根苗啊,再说,他还是个小孩子。”
“你给我住口!”张善人一声断喝,秦氏立即闭了嘴。
“作孽啊,作孽!这都是你平时娇纵的,这个逆子今天我非打死他不可!。”张善人一拍桌子,张府上下的人心里都一哆嗦。他们平时眼里的老爷,是个慈眉善目,言语平缓的人,不要说打人,就是看见蚂蚁在眼前爬,他也会放轻了步子迈过去。
跪在大堂正中砖地上的张六宝,脖子上被拴了根狗链条,脑袋被刮成了个秃瓢。在大清朝,除了和尚,男人头上没毛少了那条大辫子,就像是没了命根子。他虽然知道,他的那些恶行被老子发现了会受到惩处,却不料想,会如此严厉。
他低着脑袋,偷眼瞧着太师椅上气得面皮涨得发紫的父亲。他看见那张原本病态的脸,血管暴突,眼睛里喷着怒火。一张一合的嘴喘着粗气,露出被旱烟熏黄的一口尖锐牙齿,就好像要一口把他吃掉似的。他吓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间不知不觉地尿湿了裤子。一股黄水,沿着裤管阴湿了地面。
“来人,先给我褪了裤子重打五十大板!”张善人一声怒喝,立刻上来两个家人,剥了张六宝的长裤,中衣,操起竹板,向着他的屁股打去。虽然两个家人手下留情,但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张六宝还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起初还“妈呀,妈呀”的叫,不一会儿就没了声息。躲在屏风后边的秦氏听了,咕咚一声昏了过去。站在厅堂外面的杜账房、董师爷一起跑上来拨开两个打手,一起高声叫道:“老爷息怒。不能再打了。张家就这么一根独苗,求老爷饶了小少爷吧。”
张善人听了,立起身来,道:“这般畜生,打死算了。留着也是个祸害!”鼻子里“哼”了一声,撩起长袍,转身到卧室去了。
这边厢一干众人,赶紧地抬了奶奶、少爷,大呼小叫地找郎中医治去了。
【七】
张六宝光着个脑袋,头上的毛发被刮得干干净净,泛着青光。脖子上栓了一条拴狗的链子,链子上的一头,锁在房门的门轴上。他脸朝下趴在楠木雕花棕绷床上。虽然敷了北大街盛家的金疮帖,但屁股还是火辣辣的钻心疼。原本白净的小脸儿显得更加苍白。他把一只手垫在脑门下,一只手搭在床沿上。
张六宝是个俊俏的少年,高高的眉棱,细细弯弯的眉毛,大而明亮的眼睛是天然的双眼皮。额头宽阔,鼻梁挺拔,薄薄的两片嘴唇,潮湿而红润。他没有盖被子,看得出他的四肢长得很匀称,宽肩细腰,发育的很好。走在大街上的张六宝,会有无数的少女和少妇的眼睛,从阁楼的窗后、门后追着他的影子跑。
他昏睡了一天一夜,滚烫的屁股把他疼醒。对于前天的那场暴打,他自己也觉得不冤枉。对此,他忐忑不安地已经等了很久。
张六宝是个生下来就很文静的男孩儿。还是个婴儿时就不大啼哭。他母亲生他时已是中年,没有多少奶水。三个月后,他的大姐也生产了,大姐回娘家做月子,就悄悄地把奶水匀了给他吃。大姐长得俏丽,吃了大姐奶水的他像大姐儿。小时候,他很喜欢他的二姐和三姐,她们总是很开心地把他抱在怀里,她们带他到女厅去玩,给他各种各样的零食吃。三姐多才多艺,会剪窗花会刺绣,还弹得一手好琵琶。他就跟着三姐学着拨弄,居然后来比三姐弹得还好听。二姐夫家里是个古董商,他稍大就喜欢到二姐家里去看古董,耳濡目染中,也渐渐懂了些皮毛。他一直讨厌他的四姐和五姐。小时候,她们跟他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们当老猫,让他当老鼠,捉到了就脱裤子打他的屁股,扯他的小鸡鸡,扯得他日后对这个宝贝儿特别在意。她们把他捉弄够了,就放肆地笑,笑到在地上打滚。她们还经常到爹爹那儿告状,说他读书时东张西望、偷吃零食。张善人虽然只有这一个独养儿子,但为了让他日后能继承家业,平时对他并不娇惯。听了这对小姐妹的报告,总是会对他一顿训斥。每到这时候,他就恨恨地想,等我长大了,一定也扒了裤子狠狠地打你们的屁股。
张六宝自小混在姊妹堆里,没个玩伴儿,心思也就用在了读书上。他天赋很好,聪明过人,读书过目不忘,深得老师嘉许。每个学期期末,看到儿子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评语,张善人就有几分欣慰和得意。跟别的孩子贪玩不同,张六宝性喜琴棋书画,古董墨宝,张善人见儿子兴趣广泛,举止高雅,渐渐地对儿子的管教也就放松了。张六宝十四、五岁的时候,秦氏发现儿子有个恶习,就是偷偷地看姐姐们洗澡。秦氏不敢声张,匆匆地把四姐、五姐嫁了,并说动老爷,早早地给张六宝娶了个媳妇,想着要拴住他的心猿意马。有了个美人儿在身边陪伴,张六宝果然安静了不少。
张善人得意自己养了个有出息的好儿子。街坊邻居也羡慕张家有个多才多艺的美少年。
张六宝读完中级高级学堂不想读书了。张善人也觉得一个经商之家,儿子有这些学问也就够了。
不读书了,张善人把张六宝送去北门推官牌坊他二姐夫的古董店学习鉴宝,指望他在二姐家学点本事。他开始还算有点兴头,两个月一过,就对那些瓶瓶罐罐、破书烂纸没了兴趣。二姐夫见他不是块做生意的料头,也就不去多管他,他见二姐和姐夫并不怎么认真待他,也就两天打渔三天晒网,到的后来胡乱去点个卯就算完事。
张六宝无所事事,开始在街巷中闲逛。不久,他结识了一个朋友姬卫喜。他家住在西河头的青果巷中,据说是个在美国喝过洋墨水的留学生。他不穿长袍马褂,而是西装革履的短打扮。
一天,两个人又结伴闲逛。在青果巷口,遇到一个算命摊子。摊子前竖着一杆流苏小旗,上书:吉氏算命,可测天机。一张长条桌后,坐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虽然眼球有些浑浊了,却也炯炯有神。张六宝受他爹影响,从小就不信这个玩意,觉得算命的不论睁眼看相的,还是瞎子算命的都是骗钱的骗子。这会儿无聊,就走上前去说到:
“这位师傅,怎么称呼?我不要你算命,只要你算算我家家口即可。你算算我家现在有几口人?”
算命先生说:“叫我吉半仙吧。”说着,就拉过他的手,看了看:“小先生,你家现有四口人,两对夫妻儿。”
张六宝就说:“不对。你再算算。”
吉半仙就又道:“你家还有嫁出去的五个姐儿。”
张六宝摇摇头,面带异色:“那你能算出我家住哪儿吗?”
吉半仙就又拉过来他的手看看:“你家住师古河边,通济巷里。”
张六宝的眼睛不由得瞪大了:“天底下果真有神人呢!”
吉半仙听了,哈哈哈一笑,朗声道:“小先生,我已经猜到你是大户人家公子。虽是大富大贵之家,却是家教谨严,生活无聊,毫无乐趣。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啊。”
说罢,从抽屉里拿出个油纸包塞进张六宝手里。笑道:“今晚找个僻静处细读,天机不可泄露啊。”
张六宝接了油纸包,摸出两个墨西哥鹰洋给他。吉半仙用手接了:“小先生是大富大贵之人,老夫就笑纳了,也好借个福气增增寿。”
张六宝推了下姬卫喜说:“要不你也算算,银子我来出。”
姬卫喜说:“我命薄,用不着算。我只信上帝,不信仙。”拉了张六宝一起走了。
回到家,吃过晚饭,张六宝在厢房里点了灯,悄悄打开吉先生给他的油纸包,不由得两眼放光,是一本男女交合三十六式的春宫图。他虽是已有妻室的人,还是看得心惊肉跳,不由得下身就有了反应。
夜里,他在床头点了红烛,上床后,拉了妻子杨氏一起看,就要按照春宫图上的样式寻快活。杨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哪里见过这种淫秽之物。当时就羞红了脸,坚决不从,低声呵斥道:“你要敢胡来,我就喊公婆来!”张六宝见说,也不敢胡来,十分兴致去了七分,只好规规矩矩地爬到杨氏身上,依旧行了周公之礼,吹灭了灯睡觉。
第二天姬卫喜见张六宝闷闷不乐,问清了缘由,就笑着说:“老弟你真是不通人情哪,这种事儿,哪有用自己老婆来寻开心的。要寻乐子,我带你去,保证你三十六招一招不落。”
说罢就拉着张六宝去了西河头阿听娘开的舒玉坊妓院。张六宝在这里快活了二天两夜。姬卫喜教他跟三个粉头同时快活。他和她们在一只放了热水的大木桶里共浴,尝试各种姿势交合,差点没累到吐血。
在妓院里快活够了,姬卫喜又领着张六宝到麻将馆寻开心。开始,张六宝还有些拘谨。时间不长,他就跟赌徒们厮混熟了。在赌场里,他们聚在一起,一边吃着县前街“喜福李”送来的蟹壳黄,喝着龙井,磕着瓜子,一边胡扯着朱太太跟侯律师私奔了,英国人的洋太太偷偷养了个中国小白脸,北大街来了一批新绸缎,给那个窑姐儿做裙袍合适……麻将打了一圈又一圈,银元在桌上滚得叮当响,渐渐地,口袋瘪了,外面已是万家灯火。
编按粗糙哈,二哥多包涵。
真真,辛苦了!向你致敬!
望保重身体!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1,佩服二哥的知识,天上地下,里里外外,黑道白道,无不了解,文中尽有披露;
2,写作场面之大,气势之壮观、画面感之强令我瞠目结舌;
3,文中宜粗的就粗,宜细的就细。比如写到年代或过门,时代的背景,几笔带过,回避了枯燥;比如写道吃喝玩乐,就细致入微。因为,要把一个败家子写活,吃喝玩乐是他的长项,所以二哥写的细腻,围绕吃喝玩乐这一根线,把如何吃如何玩如何乐或如何玩女人写的很详细,通过这些细节,把一幅幅张败子吃喝玩乐的场景,如串珠子一样串了起来,巧用这样的“串珠法”写作技巧,把张败子如何败家的展现得淋漓尽致!
4,似乎有一些曹公写作的影子在里面,如“算计”“行酒令”、“对对子”、“菜谱”、“女人”、“中药”“建筑”“灵堂”“服饰”……等等,无不彰显作者二哥的博学多才!
5,丢包袱设伏笔,故事跌宕起伏、一波三折,情节扑迷离,富有传奇色彩,引人入胜!
6,以古喻今,奢侈挥霍,挥金如土,淫欲迷乱,连尼姑都搞,迟早就是败家子!这现象对今天有借鉴意义:现在很多的地方,不正是如此吗?
7,人物塑造、场景背景、时间时空描写尤为突出,是小说的最大亮点,一个张宝六如何成为一个败家子,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地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人触目惊心,给人警醒!从大清朝时的太平天国之乱、光緒的义和团到民国建立一直当今的一九五零年。时空跨度之大,却层次异常分明,久而不乱。
8,语言流畅,设计精巧,表达技巧高超,字里行间,揭示着蕴意深刻的哲理,虽说是写一家子,小说以小见大,立意高远,结尾出人意料,隐喻表达了主题,耐人寻味,耐读耐品!
9,寓意深刻,发人深省,激发读者思考,作品颇有教化人的功效!佳作!
看完之后,最大的感觉就是:震撼!
无论是人物刻画、情节发展、背景年代,还是文章主题或是吃喝玩乐等细节描写,二哥都刻画得非常到位。尤其是败家子这一形象,从他最初的聪明伶俐、一表人才到他最终彻彻底底变为败家子,真是描写得栩栩如生。还有姬卫喜这一形像,把一个阴险狡诈、教唆人学坏的人物也是刻画得入木三分。尤其喜欢文中所设的“包袱”,张百万、张善人、秦氏等等都以为张败子就是季秀才转世,是来报复、败光他家家产的。不错,季秀才的确是来报复了,但却并不是通过投胎转世,而是制定缜密的计划,耗费了十年的光阴,才一步步教唆出这样一个彻底成功败家的败家子,让他把万贯家财一气败光。
然而,文中给我触动最大的,却是亲情之间的淡漠以及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若是张善人和秦氏自小就对张败子好好教导,也不会导致这样一个败家子的诞生,若是家里的亲人多些包容规劝,张败子也不会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一个败家子的诞生,真的是要人、事、物方方面面的结合才能促成的。
二哥,佳作,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