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丫头猛地跳下炕，揪住佣人的衣胸，白白的牙龇出来，唾沫星子喷溅在佣人的脸上，发出骇人的低吼。
　　 佣人突然害怕了起来，拚力搡开她，往后跌退了几步，被门槛一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爬起，一溜烟跑了。
　　 水丫头追到门口，发出一串鬼哭狼嗥似的怪笑。
　　 兰花草见佣人一个人回来，就知水丫头不肯来，于是，放下手里的活儿，走到小屋前，隔着窗户，说：水丫头，你这是何必呢？
　　 水丫头木呆呆的表情，过了好一会儿，说：你是不明白的？没有老爷，我就活不成。
　　 兰花草听了，轻轻叹了口气，说：水丫头，你是白对老爷好了。
　　 水丫头愣住。突然，叫了起来，猛地，冲到窗户前。叫道;滾！
　　 兰花草吓得向后退了一步，慌慌地一溜烟跑开了。
　　
　　 那天，大宅院里的男女老幼都喜滋滋地说水丫头疯了，真是不值，不过是失宠，梦夫人独守空房十多年，也没要死要活的呀。
　　 水丫头站在小屋的窗前，听的清清楚楚，一阵冷笑。一个时辰后，水丫头吊死在窗户上，用自己长长的发辫勒住脖子。
　　 一个丫环路过，看见窗户上飘着一条红头绳，见是上等的红绸子，就走过来，才发现水丫头已经死了，舌头伸出了老长。
　　 水丫头吊死的消息立刻传遍了整个大宅院。
　　 从祝寿大厅回屋的老爷推开门，看见兰花草正往炉子里添了木头。火苗窜起来，屋里立刻暖和起来。
　　 梦老爷坐在炉火旁，手捧着一杯香茶，浅斟低呷。
　　 积了白雪的窗户，疏帘半卷，屋的深处开着一盆丁香花，暗香袭人。
　　 梦老爷闷闷不乐地看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兰花草走过来，蹲在他的膝前，为他捶腿，老爷推开她。
　　 兰花草便起身躲到一边去，悻悻地踢着椅子腿。
　　 猛地，门被撞开，一个佣人裹着一团寒气，跺着鞋上的积雪，跑进屋来，她双手放在嘴上哈着热气，说：老爷，水丫头死了。
　　 梦老爷啊了一声，又啊了一声，说：水丫头死了?
　　 佣人说：水丫头死了，是吊死的。
　　 梦老爷吃力的站起来，甩开走过来要扶他的兰花草，踽踽跨过门槛，走到院子里，他好像是想去小屋子看看水丫头，却停住步。
　　 白雪皑皑的大宅院里冷嗖嗖地刮着北风，一团麻雀在风里飞旋，没有人理会府里死了一个丫环，只有几个年老的佣人为水丫头穿衣服。
　　 水丫头儿活着的时候，太霸道了，只对老爷一个人好，把老爷得罪了，也就得罪了整个府里的人。
　　 梦老爷叹息一声，仰起老脸，天空中飘下来的雪片，大朵大朵地落在他的脸上，遇热，立即化成了一股水，一会儿的功夫，梦老爷就变成了一个雪人。
　　 痴痴地站在雪地里的梦老爷，想起水丫头活着时候的种种好处来，心里一阵难受，眼里热泪一滚，滴在衰老的面颊上。
　　 兰花草踏着朦胧的夕阳余辉，走过来，扶着他走回屋子。
　　 老爷坐在黑暗里点燃烟袋锅，红红的烟头一暗一亮。
　　 兰花草轻步走过去，划一根火柴点燃一盏油灯，老爷的脸清晰分明起来，他眯缝着被烟雾薰疼了的昏浊老眼，注视着兰花草娇美的一张嫩脸，撂下长烟袋，老半天，咳嗽一声，说：你啊，和你娘一点也不一样，就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你娘连个蚂蚁也不敢踩，你却是一个杀人不见血的狐狸精。
　　 兰花草伸出两只手去，掸去花棉袄上的残雪，扬起一股清新的寒流气味。梦老爷抽了一下鼻子，继续说：你害死了我的水丫头。
　　 兰花草停住手，睁大水汪汪的杏仁眼睛，看了看老爷憔悴的老脸。然后，回过身去，填好一只暖炉，用毛巾包住，走到梦老爷跟前，放在他的怀里。老爷咳了一声，又说了一句：你害死了我的水丫头。
　　 兰花草说：我没害她，她是自己吊死的。
　　 梦老爷哼哼冷笑两声，说：你不得好死！
　　 兰花草直起腰来，毛嘟嘟长睫毛下飞扬起的目光，寒冷而恼怒。
　　 梦老爷拽住她的胳膊，咬牙切齿的狞笑，说：你——不、得、好、死！
　　 兰花草用劲想甩开手，梦老爷紧紧拽住不放，弄疼了兰花草。
　　 兰花草猛地伏下脸去，在他的胳膊上倏地咬了一口。
　　 梦老爷低吼了一声，歪倒在床铺上，吃惊地望着兰花草。
　　 兰花草掸掸衣襟，若无其事地走开。
　　 梦老爷突然掏出暖炉，狠狠撇在地上，暖炉发出尖锐地声响，滚到门槛处，打了一个旋儿，停住，灰炭撒出来，在冰冷的青砖上冒起一股热气。
　　 兰花草扭过脸去，看了一眼，走过去，拣起暖炉，搁在柜上，吹灭油灯，颠着脚尖奔回自己的床上，钻进被窝，睡下。
　　 黑暗中，梦老爷慢慢缩成了一团，心口窝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水丫头活着的时候，他不睡，水丫头也不睡，样子乖乖巧巧地守在床边，用暖暖的炉火烤热一条毛巾，放在他的胸口，轻轻揉着，边揉边细声唱小曲，像哄一个婴儿。可是，水丫头死了。现在这间屋子，只剩下了兰花草了。
　　 梦老爷这样想着，嘴里，突然，发出一声恨恨地咬牙切齿的声响……
　　 清晨，兰花草从井里提上一罐子水，水上飘动着几片树叶，兰花草勾着小手指尖，拨出树叶，在她扬起脸走开的时候，突然，扭过脸去。
　　 五少爷梦书耕从一棵树枝上悠悠一荡，跳下来。
　　
　　 很久以前，这座大宅子还是旧王府的时候，年轻的王妃在这棵树枝上系了一只秋千，王妃闲着无事，便坐在秋千上轻轻的荡。远处，一个少年侍卫在风中踢毽子。王妃高兴的时候，站起身来，少年侍卫便把毽子踢给王妃。王妃踢毽子的样子很是好看，经过的佣人丫环便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脸上浮着笑容。但是，很多时候，王妃中只是默默地坐在秋千上，长长的旗袍下露出一双小小的绣花鞋，踢着从树枝上飘落下的秋叶。那个秋天，一夜之间，树上的叶子都黄了，风刮来，金灿灿的耀眼，一会儿，飘落下一片，好一会儿，又飘落下一片，落在王妃的脚旁，慢慢的滚动。一天，少年侍卫没有来，王妃坐在秋色的阳光里，一整天都没有离开坐着的秋千，直到去打探的佣人回来说，王爷自从见过了少年侍卫后，很是喜欢他的英姿，就调到他的身边当了自己贴身侍卫了。王妃听了，仍旧坐在秋千上，轻轻荡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后来，王妃离开秋千，走回房去，从那以后，王妃再也没有去荡秋千。那只秋千便在风雨中慢慢地一点点腐朽了，终于有一天，断裂了成了两截，掉在了草丛里。偶然一天，有个佣人走到后花园来，无意间瞥见草中秋千的碎片，拣起来，挟在胳肢窝里，拿回厨房，塞进灶炕里，当了柴烧。如今，曾经系着秋千的地方，只剩下一棵老槐树了。
　　 五少爷从老槐树上蹦下来。他看见了兰花草，兰花草也看见了他。
　　 五少爷的手里托着两只鸟蛋，一只鸟蛋破了，蛋黄顺指缝流下来。
　　 兰花草一缩脖，捂嘴乐了起来。
　　 五少爷歪头瞅瞅手心里的鸟蛋，脸一红，举到嘴边，吸吮掉蛋黄，把剩下的一只鸟蛋递给兰花草，说：我妈说大补的。
　　 兰花草笑得弯下腰去，麻花长辫子垂到草上，红辫绳好似—只活泼飞舞的蝴蝶。
　　 五少爷窘迫地站立在一团阳光里，他看见笑够了的兰花草抬起如花似玉的脸，水汪汪的眸子含着笑意，快乐的样子很是可爱，于是，他也快乐的笑起来，雪白的牙齿衬着红唇，像女孩子一般好看。
　　 五少爷是柴房的一个丫环生的，在府里算是最懂事的，府里的老少爷们都不爱读书，偏偏他最爱读书。不读书的时候，五少爷便一个人在房中打算盘。他打算盘的姿势像弹琴，温文尔雅。这一年，他的算盘已经打得好似行云流水一般了，太阳升起很高的时候，他推开算盘，走到院子里，站在老槐树下，等待兰花草从这里经过。
　　 兰花草经过这里的时候，五少爷便跑过去，脉脉含情的望着兰花草。这时候，兰花草的脸上便生出害羞的红云来。兰花草不说话，五少爷也不说话。
　　 寂静里，一个佣人站在厨房门口，扯着脖子，高声唤道：兰花草，你屋的水开了。唤了好几声后，兰花草才应一声，恋恋不舍转身离去，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掉在地上，她弯腰慌慌拣起，去瞥回过身来目送她的五少爷，见他站在蓝蓝的天空下，一些枯黄的树叶落下来，被风一吹，在他身边飞舞，五少爷的目光有些淡淡的忧伤。
　　 一天，梦老爷站立在窗前，看见五少爷出现在院子里。
　　 兰花草立在冬季干燥的阳光中，五少爷走到她的跟前。兰花草慢慢仰起脸。五少爷的黑眼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俯视着兰花草微颤的红唇，他闻到一股醉心的芳香。
　　 兰花草的眼睛眯缝成月牙儿，她看见五少爷的喉咙骨一动，听见他说：你可来了?
　　 兰花草说：是啊，我来了。
　　 五少爷一阵神色恍惚，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红线系的玉坠，递给兰花草摊开的手心上。兰花草低脸看了一眼手心里的玉坠，莞尔一笑。
　　 站在窗前的梦老爷突然大咳了一声，他用衣袖一掩，接住一口血水。
　　 梦老爷一病不起的日子里，一天，忙碌了一天的两个佣人赊来一坛水酒，没有菜，从墙上拔下一根绣迹斑斑的铁钉子，喝一口酒，吮一下铁钉子。
　　 瘸子给牛喂完草料，进屋，摸黑上炕，倒头就睡下。
　　 两个佣人正喝的有滋味，没觉察瘸子进了屋，水酒进肚，脸像泼了嫣红的颜料，吮着铁钉子，拿自己穷开心。就听一个佣人醉眼朦胧地问，说：这，这菜还好吃吧。
　　 另一个佣人听了，哈哈一乐，说：好吃，自然好吃。这道菜皇帝也没吃过啊，当然好吃，该给这道菜起个名才好。
　　 那个佣人便眯眼想了一下，说：叫铁棍肉如何？
　　 这个佣人笑的用手接住从嘴里往外喷的酒水，说：别扯了，铁棍是对，那肉哩？
　　 那个佣人摸了一下腮帮子，说：这不是肉嘛。要吃随便咬，不过，就是疼，怕你受不了。
　　 两人笑趴在桌子上，把破桌子拍的山响。
　　 隐隐约约，瘸子听见两个佣人高一声低一声划拳，后来，不知怎地说起的梦夫人派他们去偷那只价值连城的玉镯的事情来，开始瘸子没听清楚，但他渐渐地听清楚了。当他们说到偷了玉镯，梦夫人赏了他们二十块大洋时，瘸子激灵灵彻底醒了过来，使劲咬了一下舌头，一阵剧痛。
　　 原来水丫头没偷玉镯，她真是冤枉死的，白白的死了。
　　 瘸子眯缝着眼睛，心里一阵难受，浑身瘫软无力的抓起一只臭哄哄的鞋，砸在酒桌上。
　　 这天，梦老爷派人唤来杨管家。
　　 杨管家曾经是个风华正茂的男人，现在也是英俊的男人，只是老气横秋了，没有了生气。他垂手站在离梦老爷躺的床榻几步远的一缕阳光中。
　　
　　 一个丫环手拿一块麻布，擦茶几上的灰。
　　 梦老爷手端着一只精致的小碗，喝下一口参汤，噎住，梦老爷眼睛直了起来，额头上沁出一层亮晶晶的汗珠。
　　 兰花草端着托盘立在旁边，无动于衷的表情。
　　 好半天，梦老爷咽下那口参汤，缓过气来，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叫声，抬手，将碗扔在兰花草怀里。兰花草慌忙接住，剩下的残汤洒在她的衣裳上，像朵花儿似在衣胸上开成一片水淋淋。
　　 梦老爷恶毒地大笑一声。
　　 梦老爷笑过之后，刚想说话，大宅门响起一阵吵嚷声，梦老爷对杨管家说，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
　　 杨管家走出去，一会儿回来，说：一个穷要饭的，在大门口咳了一滩血，赖着不走。
　　 梦老爷若有所思地一动眉尖，说：是嘛，不走好啊，把兰花草嫁给他，他就走了。
　　 杨管家很是惊讶，扬起一条眉梢。
　　 梦老爷向后一仰，疲惫地歪躺在松软的被卷上，虚弱地说：我……我要亲眼见到他们入洞房……
　　 随着梦老爷的话音落地，兰花草面色苍白地向后退了一步。
　　 杨管家疑惑地瞅了她一眼，兰花草也瞅了他一眼，凄凄惨惨地说：老爷是病糊涂了。
　　 梦老爷翻身猛地坐起来，低吼了一声，说：放屁，我糊涂? 杨管家，就照我的意思办。
　　 杨管家低声说：是。
　　 梦老爷说完，一头栽在床榻上，瞪大眼，从喉咙里发出青蛇吐信儿的声响，挣扎着指着兰花草，断断续续说：你……你听……听好了……我，我死……死了，也，也不让，让你称心如意，我的东西，想，想……给谁……就给谁……
　　 兰花草冷的瑟瑟发抖，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呸！
　　 梦老爷一口气噎住，伸手想去抓兰花草，扑了一个空，掉在地上，全身一阵乱颤，死了。
　　 梦老爷咽气的时候，梦夫人与瘸子养的大黄狗翻滚在一片草丛里，梦夫人的花旗袍飘飞起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淋漓叫声。
　　 各屋听见杨管家在院子里高声宣布梦老爷的死讯，十几桌麻将声嘎然而止。
　　 送葬那天，杨管家的儿子杨麦子进府来拜祭梦老爷，在灵堂里遇见穿一身白孝袍的兰花草，一时痴呆住。
　　 杨管家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好些儿女情长的风流韵事。一旁站着的杨管家看见儿子这种神态，心里就有些明白。
　　 发送了梦老爷后，杨管家遵从梦老爷生前的意思，把兰花草嫁给当街的乞丐。
　　 兰花草哭哭泣泣被两个佣人架着往大宅院外走的时候，站在凉亭里赏花的梦夫人闻声唤住他们。怀了孕的梦夫人靠在红柱上，已经十分的显怀了，她抱住肚子的一只手的手腕上戴着一只玉镯，是兰花草丢失的那只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