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老爷倏地坐直了身子，扭过脸去，疑惑地瞅了一眼漆柜上的那些摆设，搁在那里十几年的小石人果然不见了，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他猜不出兰花草是怎么知道的，这时他也顾不得仔细去想了，将信将疑的声音里充满了焦灼，说：可是真的?这只玉镯已经丢了许多年了，当年找得翻天覆地的。
　　 兰花草拚命搡开水丫头，用一只手把戴着玉镯的手腕紧抱在怀里，惊惶失措地瞅着老爷。
　　 梦老爷逼视着兰花草，眼皮急速闪眨个不停。
　　 兰花草见老爷阴沉着一张脸，把玉镯更紧地压在胸口，想夺门奔逃出去。
　　 梦老爷咳嗽了一声，唤住了她，声音突然变了，变得慈祥极了，他又咳嗽了一声，说：兰花草，你过来，别怕，这只玉镯你就戴着吧，这只玉镯本来就是女人戴的玩艺儿。从今起，你就留在这屋里，专门侍候我，侍候好了，就赏赐给你……
　　 梦老爷态度暖昧的一笑。
　　 兰花草止住步，忽闪着黑嘟嘟的长长睫毛，似信不信的神情，说：老爷说的可是真的?
　　 梦老爷说：自然是真的。
　　 兰花草仍旧瞪着好看的杏眼，说：那你真的是我爹嘛?
　　 梦老爷一愣，即刻，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了一声，说；你这孩子，还真信了?不过，你比你娘聪明机灵，你娘像个蔫桃，一捏一个扁，没滋没味。傻。
　　 兰花草不愿梦老爷这样说她娘，低下头去，佯装去端详腕上的那只玉镯子，那一刻，小模样十分的可人。
　　 梦老爷看在眼里，心里充满了欢喜，他一向喜欢冰清玉洁的女人。于是，他向兰花草招招手，让兰花草过来。
　　 兰花草噘着小嘴，慢慢地走到梦老爷的面前。
　　 梦老爷伸手捏住她的纤细修长的指尖，凑近脸，仔细辨认了一下那只玉镯，见果然是那只价值连城的玉镯，想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女人戴了，现在戴在兰花草粉嫩的腕子上，还真精致而好看。于是，他便微微一笑，眼神慢慢飞扬而起，目光空远起来，声音幽幽地说：这只玉镯可是好东西啊，原是皇宫里的，比这座宅子还值钱。不过，这只玉镯也不是什么吉祥的东西，以前许多女人戴过，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
　　 兰花草歪着头瞧了瞧举到阳光里的玉镯，粲然一笑，孩子气地娇媚的说：我才不信呢。
　　 梦老爷心一动，兰花草还真是一个孩子，一个可人疼爱的女孩儿。
　　 这样想着，脸上又一次露出欣喜的表情，说：说也奇怪了，这只玉镯，只有兰花草戴着，还真是最是好看的。
　　 兰花草听了梦老爷的话，又一次璀璨地一笑。
　　 梦老爷喜欢地浑身打了一个颤栗。
　　 那时年轻的兰花草对梦老爷的态度却是浑然不知的，她只是满怀喜悦的为得到一只玉镯而沾沾自喜。
　　 梦老爷说着，拿着兰花草戴着玉镯的那只白嫩的手，用干瘦的老手，轻拍一下，说：只是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还没有一个丫环戴过哩。要惹人闲话是一定的了。
　　 水丫头站在一旁，嫉妒地撇撇嘴，说：老爷说的极是。这可是过世的老夫人的东西，一个丫环戴了可算怎么回事？
　　 梦老爷便沉吟了起来，说：是有些不妥，哈。
　　 兰花草一听，立刻惊的猛然推开梦老爷鹰爪似捏着她腕子的手。
　　 梦老爷那只散发着淫秽气味的手，在空中一扬。不等梦老爷再想说，兰花草像一只蝴蝶似地飞一般跑出门去……
　　 梦老爷望着兰花草似一只轻燕儿似远去的身影，脸上现出一阵惆怅若失的表情。
　　 水丫头一屁股跌坐在一只绣墩上，牙齿扯住手里握着的一块丝绸手绢，一阵欲哭无泪。她看出老爷的心思了。
　　 兰花草留在梦老爷屋里这个秋天，数日晴天万里，没有好好下一场雨。
　　 大宅院的佣人整天守住水井，不断地担水，浇灌满院子的花花草草。女人们则躲在屋子里，边摇动着扇子，边设赌局推麻将，倒忘了窗外明晃晃的大太阳了。
　　 这天，兰花草提着一只井里镇凉的水罐，袅娜地从长长的回廊里走过，她没有看见凉亭里歪身斜坐着的梦夫人。
　　 梦夫人很年轻，她不是梦老爷的原配夫人，是个极瘦的女人，没有千娇百媚的气质，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梦夫人坐在石凳上，懒散地摇动一柄山湖水色的绸扇。正口渴着，见一个水嫩嫩的小丫环拎着一罐子刚从深井里吊上来的凉茶，从不远处走过，便唤了一声。
　　 兰花草没听见，依然行云流水地走，一会儿，就进了老爷的屋子。
　　 梦夫人气得一拍石桌，黯然神伤的生了好一会气儿后，才慢慢地站起来。她原是一个戏子，被买下来那年，梦老爷的原配夫人正巧得病死了。梦老爷因太喜欢她了，就将她扶了正。她是一个戏子，自然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与城府，也没有笼络老爷的手段，老爷一向是不喜欢使小性子的，偏偏她不知其中的不妥，得宠时，锋芒毕露，失宠时，自暴自弃。只几年的功夫，老爷就对失宠的她厌倦了，她也落下了一个爱生气的毛病，渐渐地终年被病缠着，红颜渐失，老爷也不去理睬，梦夫人就一个人空守着一间极大的屋子，情景十分的凄凉。
　　 梦夫人慢慢站起来后，沿着回廊向老爷的屋子走去。来到雕花格子窗前，翘脚往屋里一瞅，见兰花草躲在屏风后面，脱了衣服，只穿了一件坦胸露背的小布兜兜，裸露着雪白的胳膊和脖子，嫩得粉妆玉琢。
　　 兰花草伸手撩起盆里的清水，洒在身上，没有注意到窗外向里面窥视的梦夫人。
　　 自从失宠后，梦夫人好上了女色，府里上下都知道，她也不理会别人的闲话，老爷不管，别人也是管不着的。
　　 梦夫人见兰花草生的好，心里一阵喜欢，便沿着一扇扇窗格子，一路走到门廊前，迈步跨进门去，软底布鞋没有一点声响。
　　 梦夫人悄悄地走到兰花草身后，低下脸去，轻轻抽动一下鼻子，贪婪地闻闻从兰花草身上散发出的清新的水气味，一阵心族摇曳。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指尖风一般轻柔地从兰花草滚动着晶莹水珠的脊背上掠过。饱满的水珠被她尖尖手指一触，破碎了，流泻成一股水，梦夫人憔悴的面颊上涌起一阵红晕，陶醉地低低呻吟了一声。
　　
　　 兰花草倏地回转过身来，迅急而慌张地掩住饱满的奶子，见是梦夫人，生气地皱起又细又窄的柳眉，脸色一冷。
　　 梦夫人窘住，垂落下手指尖，脸上涎着一缕笑容，低三下四地说：洗澡啊，我来给你洗吧。我房里的丫环洗澡，向来都是我帮着洗的。
　　 兰花草早就听说过梦夫人好女色，今儿见了，果然如此，心里最后一点对她的尊敬瞬间消逝殆尽，鄙夷地撇了一下嘴唇，说：梦夫人是什么身份，我们做丫环的是什么身份，断断是可不敢的，再说了，如此这般，也失了梦夫人的身份。要我说，梦夫人，快回去吧，要是让老爷瞧见了，我怕是活不成了。
　　 梦夫人没想到兰花草冷着俊俏的小脸，会这样伶牙俐齿的对她说话。仲愣了一下，扑哧一笑，双手放肆地揽住兰花草裸露的雪白肩头，好似嬉闹的搓揉了一下，说：你倒是说错了，哪个敢说你的不是?嘻，别这样皱眉好不好？年轻不觉得，等人老珠黄了，一脸的皱纹，就不好看了。
　　 兰花草摇动身子，也没摇下她的手，窘住。
　　 梦夫人见她楚楚动人地低垂下头，便歪下脸去，贴住兰花草粉嫩的面颊。
　　 兰花草躲闪，没躲开，便僵硬了身子。半晌，梦夫人感到脖上一热，推开她，见兰花草泪流满面的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
　　 梦夫人一阵扫兴，一下子失去春花雪夜的兴致，悻悻地从衣襟上扯下手帕，擦去脖颈上的泪痕，扭动着腰肢，走出老爷的屋子。
　　 梦夫人走出老爷的屋子，心情忧郁地漫步向后院深处的厨房走去。进了厨房，她东张西望地向四下瞅了瞅，晌午时分，厨子们都去睡觉了，厨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梦夫人直径走到墙角，那里摆着一个大漆柜，大漆柜底层搁了几个坛子，用油纸封着，坛子里是过年时腌制的方子肉。
　　 梦夫人爱吃油腻的坛肉，只当零嘴吃。
　　 她寻到藏在厨柜深处的瓷坛，用一双长筷子，夹出一块五花三层的方子肉，放在手心上，托着，往窗外看了看，窗外的草上，一个佣人趴在一只簸箕上睡着了，想是拣着拣着米，困劲上来了。
　　 梦夫人回过脸，咬了一口肉，香得微笑起来。一会的功夫就吃掉了手里的方子肉。每一次解了馋后，到了饭桌上，梦夫人便不肯再吃什么了，山珍海味也不香。
　　 梦夫人是吞下最后一块肥腻肉皮时，看见面案上一只晶莹剔透的果盘里盛着的十几颗黄杏的，于是，走过去，捏起，一颗一颗都吃了。
　　 梦夫人吃过后，也倦了。
　　 厨房不远的一棵老杨树下，终年放着一个躺椅。
　　 梦夫人一向随便，便摇摇摆摆走过去，从衣裳上扯下那条手绢，在椅子上草草掸了掸，便歪躺上去，合上眼，似睡非睡的养着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见两个丫环说话声，撩撩眼皮，看见甬道上走来一个穿水红衣裳，一个穿翠绿衣裳的两个丫环，她认出一个是刚刚洗完澡的兰花草，另一个是厨房里的胖丫。
　　 只听胖丫疑疑惑惑地说：也不知是谁吃了给老爷准备的黄杏，也不知一声，偷嘴的东西。
　　 兰花草说：我倒是看见梦夫人往厨房来了，备不住是她吃了，不过，也说不好。
　　 胖丫说：什么夫人呀，一点身份也不讲，最让人瞧不起了。
　　 兰花草说：可不是嘛。一个做夫人的，专对女孩子动手动脚的，这是哪家大户人家的门风，怪不得老爷不理她，连我这做丫环的都觉得恶心。
　　 胖丫说：是啊，还夫人哩。得，咱不去说她了，哎，你戴得玉镯真好看，让我瞅瞅。
　　 兰花草说；当然好看了，老爷说，这东西有老老年了，是早年从宫廷里散落到民间的。王妃戴过的，价值连城。哎哎哎，别看了，看到眼里扒拉不出来了。嘻嘻……
　　
　　 胖丫嗔怪地推了她一把，说，瞅你那德性儿。
　　 兰花草嘻嘻一笑，搂抱着胖丫远去。
　　 梦夫人慢慢地翻身坐直了腰，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胸口一阵隐隐的疼。她没想到府里的丫环会这样骂她，兰花草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刚得宠的小丫环，当年她也是嫩得雪白豆腐似的一个女孩儿，进府没几日就扶了正，她也敢骂她这个当夫人的?
　　 梦夫人更没想到的是老爷会把老祖宗传下来的宝物，轻易给了一个丫环。可见这个丫环是不简单的，也可见老爷是何等的宠爱兰花草了。她在这府里怎么说也还是名正言顺的夫人吧。
　　 梦夫人就这样委委屈屈想着，泪水不觉一点点的从眼睛里滑下了面颊。
　　 那天下午，梦夫人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两条胳膊紧紧抱住支在胸前的双腿，一张气得腊黄的脸，凄楚地靠在膝盖上，翩飞而起的目光，在整个大宅院里飘起又飘下。
　　 府里的丫环佣人都奇怪了，不知道梦夫人这是怎么了。过了很久，梦夫人才很慢很慢地把纷乱了的头发梳理光洁，放下双腿，走回屋去。谁都没想到一向没什么心机的梦夫人，后来，会做出那样恶毒的事情来。
　　 傍晚，梦夫人亲自动手在小灶上抄了几碟老爷爱吃的菜，温好酒，请老爷到她的屋里吃饭，这是不常有的事情。
　　 佣人丫环奇怪，梦老爷也奇怪，而且，梦老爷一唤就去了，这也是不常有的事情。
　　 梦老爷走进梦夫人住的屋子，身后跟着兰花草。
　　 梦夫人笑逐颜开地迎老爷进屋。
　　 梦老爷已经很久没有到梦夫人的屋子里来了，梦夫人一向不会讨巧，这日却是不同，梦老爷心情便极好，在桌前坐下，朗朗地一笑。
　　 菜肴摆上桌子的时候，窗外的天空已经是绸灰色了，一轮薄薄的落日，静静地贴在天空上。一股晚风刮过花园里的草地，一朵鹅黄的杜鹃花从枝节上飘落下来，在风中急急缓缓地滚动，屋子里灌满了浓郁的花香。
　　 梦夫人伸出洁白的双手，从清水中捞起一块毛巾，她的神态恬静而安详，这使梦老爷想起她得宠的那些日子来，这间屋子温馨而欢慰，不过是弹指一挥间，梦夫人就己经花容凋零了，没有了年轻时的俏丽与活泼了。
　　 梦老爷心里徒生起一阵伤感。
　　 兰花草从身后为他斟了一盅酒。
　　 梦老爷端起，先润湿嘴唇，然后，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梦夫人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梦老爷身后的兰花草，莞尔一笑，把嘴唇凑近老爷，那只嘴唇精心的涂了胭脂，血红。举筷子往老爷面前的菜碟里挟了一片鸭肉，说：老爷，这小丫头儿是你屋里的?也忒水灵了，水葱似的，忒招人喜欢啊。
　　 梦老爷歪歪头，得意地瞥眼兰花草。
　　 亭亭玉立在他身后的兰花草，听见梦夫人这样说，有些羞涩，更加的粉妆玉琢的好看起来。
　　 梦老爷心情便极舒坦起来，举筷子点着兰花草，对梦夫人炫耀地说；你猜她是谁家的？你一定猜不出。想你也猜不出来。说出来吓你一跳，是瘸子家的，就是府里干杂活的瘸子啊，没想到吧？哈哈哈……
　　 梦夫人装作吃了一惊，说：真的？真不敢想，真是出污泥而不染，老爷，给我吧。
　　 梦老爷呵呵一乐，说：美得你，我还留着哩。
　　 梦夫人幽怨地噘噘嘴唇，露出黯然伤神的表情，说：我知道老爷对我已经不好了，连一个丫环也不舍得了。
　　 梦老爷温文尔雅的态度，说：丫环哪没有？拿银子买去。
　　 梦夫人一听，一下子展颜欢喜起来，说：这可是老爷你说的啊，可不许反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