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美人镯 (小说)
瘸子跪在凸凹粗糙的砖地上,嘴唇颤抖着,执固的不肯起来,他的样子又可怜又畏琐。说:老爷,我求您了。
梦老爷鄙视地说:你是什么东西,来求我。
瘸子说:老爷,我辛辛苦苦的把兰花草养大不容易啊,老爷……
梦老爷眯缝起眼,突然冷笑一声,说;来人啊,去,把兰花草的衣裳剥了,不过是一个丫环,什么金枝玉叶,毁了她,举手之劳,只要我喜欢……
瘸子惊呼,说:不……
梦老爷说:那你说,玉镯哪去了?那可是我们梦家的传世之宝,价值连城。
瘸子的头重重地捣在青砖上,立刻青紫起来,说:老爷,你想想,那么珍贵的东西,我们哪敢私藏起来?老爷,那,那天,水丫头与兰花草刚刚打过一架,晚上,玉镯就丢了,老爷,您老想想,这不蹊跷?
老爷听了呆住,也觉得言之有理,于是,便疑惑地瞅了水丫头一眼。
水丫头吓得慌忙溜跪到地上,说:老爷,这可是冤枉啊。
瘸子也喊起来,说;老爷,兰花草还是丫环的时候,老爷就让兰花草戴着玉镯,可想而之,老爷是信得过兰花草的,难道兰花草纳为您的妾以后,还会私藏起玉镯嘛?想想,这府里谁会陷害兰花草?况且,她一向是乖巧机灵的,没有不喜欢她的,惟有水丫头与她争风吃醋,不是她,会是谁?
水丫头有口难辩,嚎啕大哭起来。
老爷扬手打了她一记耳光,一脚踹在她的肚子上。
水丫头跌倒在地上,沾了一身土,哭的软软的,说不出话来。
梦老爷恨恨地高声唤人,指着水丫头和瘸子。厉声地嚷:怕是定然是这样的。没一个好东西,都给我关起来,用人严严看着,搜不出来玉镯来,一个也甭想出来。
瘸子说:老爷,我,我,不关我的事……你不能青红皂白不分啊……
老爷歪斜在椅上,颤着手指,摇点着瘸子的脸,气得说不出话来。应声进屋的是一个机灵佣人,他在瘸子屁股上踢了一脚,低低地说:还不快走。
瘸子哭丧着脸的爬起,腕上的铜铃发出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夹杂着水丫头被佣人粗暴地拖起时,发出的悲痛欲绝哭泣声音,屋里一片混乱。
入夜,关着水丫头和兰花草的屋子漆黑一团,黑暗里,她们一东一西蜷曲在墙角里。
水丫头已经停止了哭泣,脸歪在胳膊弯上,半闭着眼。
兰花草抱住膝,流泪的面庞上,几道抓痕清晰可见,渗出一串血珠来。
水丫头被推搡进来后,兰花草正捻着一根草棍玩,听见门响,扬起柳眉,吃了—惊,水丫头奔上前来,揪住她就打,兰花草被打疼了,哭喊起来,说:你打我干什么?
水丫头也不说话,打累了,跌在草堆上,便委屈的哭了起来。哭一会儿,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后,哭一会儿,哭腔拖得悠长而凄凉,断断续续哭个不停。
午夜,梦夫人突然笑吟吟地出现在小屋门口。月色中,梦夫人穿了一件白绸戏装,袅袅无声地跨进门来,水丫头与兰花草猛一见,吓了一跳,梦夫人像一个幽灵一样,一张脸隐在黑暗里,刺耳的笑声毛骨悚然。
水丫头与兰花草不约而同地紧贴住墙壁,惊骇地看着梦夫人的脸,一点点从黑暗中凸现出来。那张脸抹了厚厚的白粉,嘴唇腥红如血,两只眼也画成丹青妆,在这漆黑的夜里,愈加恐怖。
水丫头与兰花草一同尖叫起来。
梦夫人笑得更厉害了,长袖优美地往地上一甩,长长地拖出一声唱腔:苦啊……
大宅子里的人,听见梦夫人唱戏,恍惚记起了梦夫人当过戏子的事来,静静的听来,唱腔依旧是当年的韵味。说:有多少年了,没听梦夫人唱戏了,她头一次进府给老爷唱戏,扮相俊秀极了,不光是老爷,府里的男女老幼,就没有一个不被她给迷住的。
梦夫人唱完后,嫣然一笑,正准备走的时候,兰花草唤了一声,说:梦夫人……
梦夫人含着喜悦的眼神,望着从草堆上爬起来的兰花草,拖着尾音问:什么事啊?
兰花草走到门栏前,门外,皓月清风,兰花草低低地啜泣一声,说:梦夫人,放我出去吧,我,我愿意侍候梦夫人,我怕……
梦夫人望着兰花草,一阵沉默之后,伸出白骨森森的一双手,捧住兰花草的脸蛋,凝视一会儿,突然淫荡地一笑,把手伸进她的衣裳里,留着长长指甲尖的手指掠过兰花草丰满的胸脯。
兰花草一惊,猛地推开她,惊恐万状的缩成一团,说:不,我不……
梦夫人停住了抚摸,慢慢向后退了一步,长长的水袖一舞,说:还是交给老爷收拾你吧。
兰花草不寒而栗的双手抱住胸,哭泣起来。
梦夫人重新得宠后,每天晚上,她都带着一个提着食盒的佣人走进老爷的屋子,老爷吃得很少,郁闷不乐的样子。
梦夫人视而不见,模仿戏里花旦的千娇百媚,翘着兰花指,举止优雅地品尝着各种菜肴,那些精美的菜肴全是从菜馆里要来的,每道菜都由名师亲自掌勺。老爷没吃出什么好来,他一向不心疼银子,只是有梦夫人在身边热闹一些。
梦夫人边吃边说些家长邻短的闲话。
老爷默默听着,倦了,便打断梦夫人的唠叨,让她伺候自己躺下。
梦夫人为他掖上幔帘后,临走,站在屋中央,满怀伤感地环视这间屋子,她在这间屋子里住过的那些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那时候,她是老爷最宠爱的女人。自持是老爷最宠爱的女人,只有她敢不知深浅的与老爷怄气,一时性起,任性地搬到后花园的一间独门独院的房子里,那间房子小巧玲珑,满院子种着疏疏荫绿的瘦竹,冬暖夏凉。老爷开始还生气,后来索性不去理她,梦老爷是被女人娇纵惯了的,他不喜欢迁就女人。等梦夫人知道其中的不妥时,已经晚了。老爷一生风流倜傥,很快就爱上了别的女人,那些女人个个妩媚动人,尽心尽力地讨老爷喜欢还来不及呢,老爷也就不再去想梦夫人了。
梦夫人曾经试图重新得到老爷的宠爱,可是,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从此,梦夫人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静下来的时候,常常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一年又一年,才渐渐地习惯了孤单一人的生活。人一点一点衰老了,心也一寸一寸变硬了。
梦夫人从老爷的屋里迈出门去,一次也没有动过留宿在老爷屋里的念头,她已经忍受不了老爷枯萎成爪子似的触摸了。
梦夫人从老爷的屋里走出来,沿着碎石子铺成的甬道,慢慢地走,夜风吹来,温暖的好似一只女人绵软的手,拂过梦夫人的面颊,梦夫人心里一阵蜜一样的陶醉,嘴角便缓缓生出一缕笑容来。
梦老爷一个人睡在一间大房子里,凄凉无助的眼神追逐着梦夫人的身影,梦夫人连头也没回过,一直远去的身影婀娜绰约。梦夫人的心头,飞翔着报复的快乐。她一次又一次说要给老爷找个新丫环来,却迟迟没有动静。
梦老爷突然出现夜里失禁的病症,早晨,有丫头抱着被子,晒在栏栅上,路过的杨管家见了,去告诉梦夫人。
那时候,梦夫人正扶着凉亭的栏杆,看着不远处,瘸子和他养的黄狗玩耍。
散发着浓郁花香的草地上,瘸子养得大黄狗从瘸子提着的一个铁圈中跳跃而过,一口叼下悬挂的一条肉片,舌头一卷,吞下肚。
梦夫人乐得使劲拍手,嚷:再来一次。
大黄狗又从扔起的铁圈里跳过去,回身追逐上滚动的铁圈,叼起,送回到瘸子的手上,瘸子喜爱的搂抱住它,嬉闹的滚在一团。
梦夫人微笑着扭过脸去,看着杨管家,说:你说什么?
杨管家说:老爷的丫环在屋前晒被子哩,被褥上像尿过的样子,怕是老爷病了。
梦夫人的脸上洒满了阳光,她举手拂去额头上的一缕发丝,目光飘起又飘下,说:哦,竟有这事?我去看看。
梦夫人起身向老爷的屋子走去,瘸子一瘸一瘸撵上她。
梦夫人低头去瞅围绕她撒欢的大黄狗,拍拍大黄狗毛绒绒的脑袋。听见瘸子说:梦夫人,这副金耳环项链是最新的款式,我用了全部家当才买的下,你看着还好?
梦夫人移动目光,看见瘸子的手上托着一个红缎子锦盒,很是精致。她断断没有想到瘸子会拿金饰给她。不由地微微楞了一下,随即莞尔一笑,说:呀,这是怎么说的,还兴这么着嘛?
瘸子低三下四地含笑说:早就想送梦夫人一样东西,正巧遇上了,舍不得失之交臂,所以,所以就买下了,梦夫人收下吧,我的兰花草还靠梦夫人照顾呢,是吧,梦夫人。
于是,梦夫人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接过锦盒,打开,锦盒里的耳环项链果然新颖别致,还不曾见人戴过,梦夫人便瞥了瘸子一眼,说:你是有心计的人,很好,我会照顾兰花草的,我说到做到。
那天午后,梦夫人果真说话算话,把兰花草放了出来。
兰花草走进老爷住的屋子。
那时候,梦老爷低垂着头打瞌睡,兰花草走到他跟前,在水盆里捞起一条毛巾,拧干,沾去老爷嘴角的涎水。
梦老爷醒来,兰花草向后退了一步。
梦老爷看着兰花草,一点点坐直身子,他的身上散发着腐臭的气味。
梦老爷出了一身汗,心情烦燥地皱紧眉毛,见兰花草木讷地站在那里,手捂住鼻子,没有一点从前的机灵劲,心里来不来就先有了气,眯缝起浑浊的双眼,恼怒地斜视兰花草。
兰花草慌忙垂下手,她不知道老爷刚睡醒怎么就发起脾气来,不由地一阵心怯,更不敢上前伺候了。
梦夫人命人放她出来的时候,手攥着的丝绢往她的脸上一拂,说:别哭丧着一张脸,老爷会不喜欢的。果然,老爷拉长了脸,说:给我净净脸。
兰花草递过毛巾,梦老爷闭上眼,仰面让她过去给他揩脸。
兰花草只得凑近过去,把湿毛巾刚搁在老爷的额头上,梦老爷突然翻身坐起,一把攥住了兰花草的手腕。
兰花草疼痛得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老爷……
梦老爷咬牙切齿地冷笑一声,说:我是狼嘛,把你吓成了这样?
兰花草也不敢言语了,只是挣扎。
老爷气更大了,伸手拽过一个鸡毛禅子,扬臂就打。
院子里的佣人听见,奔进屋。
梦老爷吩咐把兰花草摁在椅上,然后,甩掉鸡毛禅子,骑到兰花草身上,低头疯了一般啃咬起来。
兰花草的肉又嫩又白,有一股微甜的滋味。
梦老爷大口淋漓的吞咽下腥红的血水,喉咙里不断冒出一串串饱嗝。
兰花草像蛇一样扭曲着,发出骇人的惨叫。
整个大宅子一阵死一般寂静,不分昼夜的麻将声嘎然而止。
旁边的佣人怕出了人命,拚力把梦老爷拉开。梦老爷的嘴上沾满了斑驳的鲜血,精疲力竭地倒在摇椅上,畅快地咧嘴一笑。
佣人再看兰花草的身上,已经遍体鳞伤。
佣人一阵六神无主,低声责备兰花草,说:你怎么把老爷气成这样?
兰花草委屈的突然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哭声从窗户传出去,各屋里停下来的麻将声重新哗哗地响了起来,没有人过来看个究竟。
傍晚的时候,一个大夫匆匆从耳门走进府来,他为兰花草看过病后,直起身子,俯视床铺上奄奄一息躺着的兰花草。兰花草是那样的清秀可人,即使是病着也透着冰清玉洁的气质。
大夫便有些疑惑了,转身走到桌前,提笔行云流水地写下药方,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歪坐在太师椅上的梦老爷,尽力压住心头的气恨,说:梦老爷,你也忒狠了一些……
梦老爷沉着脸,转眸厉声喝叱站立在旁边的佣人,说:没用的东西,还不快给先生拿银子,送先生出府。
大夫站起来,斑白的头颅昂得高高的,高傲地说:不必了,梦老爷,就当我看这孩子可怜,出一次义珍。
梦老爷的手拍在桌子上。
大夫大步流星地跨出门去,那时候,整个大宅子里响彻着推麻将的清脆声音,麻将声中夹杂着几声娇纵无忌的尖笑。
这年风雪弥漫的冬天,老爷过七十五岁大寿。
早晨,兰花草提着一篮子菜,蹲在结满冰水的井岸上,摇上一辘轳井水,红棉衣上滚动下晶莹水珠。
厨房忙不过来,各屋都派出佣人丫环帮助忙碌。不知是谁想起了水丫头,便让一个佣人打开关水丫头小屋子的门,唤她出来帮忙。几个月的功夫,水丫头瘦了,瘦骨伶仃的样子,竟还不失妩媚。
佣人扶着门框唤了好几声,水丫头垂着眼皮也没有理睬,她手里端着一只木碗,一口一口地喝水。佣人心里一阵生气,用一种蔑视的态度走到水丫头跟前,扯了扯她的袖子。
水丫头猛地扔掉木碗,木碗摔在龟裂的青砖上,发出悦耳的声响。
水丫头用双手捧住虚白的脸,抵在膝上,纷乱的发辫乱蓬蓬地垂下来,遮挡住她一只眼睛,那只眼睛红红的,含着泪。
佣人说:你到底去不去呀?
水丫头坐在屁股底下的席子,梦家人搬进来的时候就铺在这屋的炕上,花样已经没有人会编了,席子上落满了尘土。
水丫头也不回答,把两只白绸绣花鞋高高翘搭在炕沿上,一动不动。
佣人急了,又扯了她一把。
水丫头扬手一轮,衣袖扯开一条口子。
水丫头抬起脸,嘴唇一动,把一口唾沫吐在佣人脸上。
佣人往后退了一步,擦擦脸,撇了一下嘴,恶毒地说:啧,什么东西啊,给脸不要脸!今儿要不是老爷的寿辰,你想出去?德性!告诉你,你得宠的日子过去了,臭不要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