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越想越绝望，绝望的泪水浸湿了被子仍然不能入眠，就披衣起来倚到院里的那颗梧桐树下望着天空发呆。
　　 玉兰不知道，文刚心里的苦水一点也不比她少。文刚心里装着母亲弟弟，当然也会装着老婆孩子。只是一个人的能力有限，他文刚是个小人物，没有大老板的魄力和胸怀，要是能一年挣上十万百万，这区区几个对家人投资的钱算得了什么！可惜文刚没那本事，也没那机会，只有这么狼狈地穿梭在母亲、弟弟和老婆孩子之间。
　　 八
　　 红霞病危的电话同时打给了文刚和老三。文刚和老三接到老二的电话后同时打了120。
　　 文刚、老三和120的车同时停到了文刚结婚时住的那个小院门口。
　　 三个儿子，三个媳妇站到红霞面前，屋里还有来看望、问候的乡亲。
　　 红霞拒绝坐120的车上医院。她把三个儿子叫到身边，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但平淡地，带着一丝笑意说：“我已经八十九岁，活这么大岁数知足了，求你们别把我再送进医院里折腾。耽误你们几天的时间，在家陪我几天，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老三说：“那不行，这么多儿子看着当娘的生病不送医院，人家会笑话我们做儿子的怕花钱，这骂名担不起。”
　　 老三媳妇说：“就是这话。妈，花钱的事你不用担心。你有三个儿子，花一万一个儿子才摊三千多。怎么也不能让你死到家里。”
　　 红霞流着泪，拉着文刚的手说：“文刚，你是老大。你爹曾经说过：“‘国有大臣，家有长子，’娘真的不想死到医院里。娘对你们也没有过要求，你就说句话，在娘临死之前答应娘这个唯一的愿望吧。”
　　 文刚笑着对母亲说：“娘，什么死不死的，没那么严重。好，不着急。咱不去医院，让医生查一下，我们去医院里给你拿药，在家里吃。”
　　 120的随车医生给红霞做了全面检查，把三兄弟叫到一边交代了一番。
　　 120的车开走了，老二叫来了村里的卫生员给红霞输液。老二媳妇要老二出去买菜，自己回家张罗做饭。文刚和老三每人掏出二百块钱给老二，说娘这个样子就都不回去了，在家多守几天。先拿这些钱去买菜，不够以后再添。玉兰和老三家陪红霞坐了一会儿，就和老二家一起去准备饭菜。
　　 三个媳妇走后，红霞当着三个儿子的面又哭了。
　　 文刚用纸巾给红霞擦着泪，依旧笑着：“娘，我不是前天刚回家吗？那时你还好好的。人上了岁数生病很正常。有什么话尽管说，别哭。”
　　 红霞好容易忍住泪，对文刚说：“老大，你爹病后的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娘对不起你啊。”红霞说着眼圈又红了。
　　 文刚眼里也含着泪，但嘴里还在笑着：“娘，我是老大，应该的。对自己的孩子，说这些干什么？”
　　 “你这么多年把钱全花到家里，自己连房子都没有，连孩子的学费都拿不出。这都是当娘的没本事，连累了你，也连累了玉兰和两个孩子跟着你受苦。可惜当年娘还因为玉兰一胎生了个闺女嫌弃她。”
　　 文刚说：“娘，这些事都过去了，就别再提了。现在老二、老三都成了家，日子也挺好，不用你再牵挂。你就一心一意地养病，你身体好了，就是我哥仨的福。”
　　 红霞又叫着老二老三说：“老二老三，娘是快死的人了，临死前要说你们几句。没有你大哥、大嫂的付出，就没你哥俩的今天。你们都自己长着眼睛，看看村里的老少爷们，住的、用的、吃的、穿的，谁能赶上你哥俩风光？谁能赶上你大哥寒酸？是你大哥好吃懒做吗？你大哥没有自己的家，没自己的老婆孩子吗？是他把心思都用到了你哥俩身上，都用到这个家里了啊！你们都成家后的这些年，你大哥还在为你们还以前为你们欠下的债，还每天把挣的钱留出一部分送到家里让娘用。你哥俩给过我一分钱，帮过你大哥一分钱吗？”
　　 老二老三对视了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红霞接着说：“床底下有个编织袋，文刚，你把它拿出来。”
　　 文刚掀开遮挡的床单，从下面拿出一个编织袋，里面是满满一袋子一元钱的纸币。
　　 老二老三的眼睛瞪大了，齐声喊：“娘，你哪来这么多钱？”
　　 文刚抓住红霞的手，泪水再也忍不住了。“我的傻娘啊，我给你的钱就是让你花的，你留起来干嘛？”
　　 红霞抽出一只手，抚摸着文刚的头，像慈母抚摸着幼小的孩子。
　　 “老大，都是娘不好，年轻时不知道过日子，把你爹累出了毛病，让他早早地倒下了。你爹病了，娘就改了。娘看着你小小年纪挑起你爹的重担心疼啊。想存点钱供你三兄弟有急事时用，但娘没能力去挣钱，就把你给我的钱存下来。老二老三的事在你的操持下都顺顺当当地过来了。你还说你过得很好，银行里存着买房的钱，存着孩子的学费。让我好吃好喝，别舍不得花钱，不让我牵挂着你。是玉兰为了孩子的学费家来大闹，我才知道你日子过得这么难。你为了这个家这样对自己，让做娘的于心何忍！”
　　 红霞说着又哭起来。
　　 老二老三也哭了，对文刚说：“大哥，为了这个没了父亲的家，委屈你了。
　　 红霞又从被子底下摸出一个存折说：“这里面是两万块钱，是你买卖好干时给我的，我知道你给我这些钱玉兰都不知道。我也没动就都存起来了。现在娘要走了，什么也给不了你，就把你给娘的钱再还给你。老二老三，这些钱都是你大哥省了又省，在省出你哥俩的费用后又省下来给娘用的，可不是你们的爹娘留下的遗产，没你哥俩的份。都在娘面前说什么主不了媳妇的事，你大哥能主了你大嫂的事？说什么都是借口，只在于心里有没有你大哥，有没有娘的位置罢了。老大，我也要埋怨你，你为了家这样对玉兰和你的两个孩子也是不对的。玉兰要是像你的两个弟媳，早不给你过了。恐怕你的两个弟弟打不了光棍，你自己倒打了光棍，以后要好好对玉兰。”
　　 看到三个儿子都不说话，红霞继续说：“人老了也想开了。我要这次过不了关死了，出丧的费用不能让你大哥出，老二老三平分。你两个要攀着你大哥，我死了做鬼也要找你俩的麻烦，叫你俩过不安生。我要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生活费也要你两个担着。谁要说出推三推四的话，我就在亲戚熟人中骂谁，只要你俩不怕丢人就行。”
　　 老二不言语，老三说：“娘，你说的是。这点事我和二哥能做得到。你就放心吧，只是别守着媳妇们把这话说出来，让我们后院起火。大哥对咱家做的贡献，我和二哥心领神会，做媳妇的不欠情。”
　　 老二说：“老三说的对，就这么定了。我先去买菜，别的事吃了饭再说。”
　　 三天后，红霞眼睛不睁，饭不吃，奄奄一息。
　　 老三家说话了：“大哥二哥，娘现在住的房子也太看不过去了。不如把娘搬到二哥的院子里，到时亲戚朋友们来了，咱们做儿子的脸上也好看点。”
　　 老二看了看媳妇不说话。
　　 老二家说：“按理说做老人走时在老大家办事顺理成章。但事出有因，弟妹说的话也有道理。只是人活着时到家里住上几天，和死了后放上几天，这概念就不一样了。要把娘放到我们家的正房里，除非你哥俩每人拿出一千块钱的停尸费。”
　　 玉兰开口了：“老二成家后，娘就一直在这屋子里住着，也没有人觉得看不过去，到了这一步就在这里上路吧。这是我的房子，当初要给老二结婚，老二嫌旧，咱娘就搬进来。咱娘的房子一直闲着，那是咱娘的遗产，你哥俩可以去分。我的房子咱娘住了这么多年不给你们要租赁费，再从里放上几天，也不要停尸费。但要把她放到别处去，咱把话说到前头，就是我给你大哥拼了命，这一千块钱的停尸费我也不会让他往外拿。”
　　 老二家说：“咱娘从哪里放几天，我和老二无所谓，这么多年咱娘在这屋里住着我也没觉得看不过去。娘又不是老二自己的，我操那份闲心干什么。爱放哪里就放哪里。”
　　 老三说：“大嫂，弟妹，今天这事就我说了算了。两千块钱我出，就把娘搬到二哥家里。”
　　 老三家走到老二家面前说：“二嫂，老三一直在我面前夸二嫂通情达理，你就通融通融。大哥家里现在还供着一个大学生，经济紧张，怪不容易的，他那份就不用出了。你和二哥或者你的亲戚朋友以后有什么事，多让老三照应着。自家兄弟不要认那么真。你要同意呢，我们就给你一千元停尸费。你要不同意呢，娘就在大哥这里。行不行？二嫂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老二家笑了：“既然弟妹把话说打这份上，就依了弟妹，把人抬过去吧。”
　　 李家三兄弟把红霞的丧事风风光光地办了。
　　 老二老三把自己的媳妇安顿下，一起到文刚的家里吃饭。
　　 老二含着泪对玉兰说：“大嫂，这些年你跟着大哥在我家受尽了委屈。长嫂比母，以前兄弟们有对不住嫂子的地方，就像原谅自己的孩子一样原谅我们吧。”
　　 老三说：“大嫂，以前我小不懂事，总觉得为我付出是你和大哥的义务。自从二哥娶了媳妇，我自己成了家，把二嫂和我媳妇与你比较后，才知道你的心地有多善良。大嫂，原谅我哥俩一直在你和大哥面前索取，也原谅我大哥。看着我们哥仨好好过日子吧。”
　　 玉兰又一次哭了，但哭得没像以前一样伤心。
　　 文刚又喝多了，但他没再哭，他一直在笑，笑着重复着那句：“我的两个弟弟都大了，都长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