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刚在厨房里炒着菜回答：“好了，好了。你就别说了，生意不好做了，不赊账就拉不住客户。自己的弟弟我能看着不管？别着急，钱的事又不用操心，我慢慢想办法。”
　　 “你能想出什么办法？借了账还不得我和你一起去还？我姐姐用钱的事怎样答复？”
　　 “我去给你姐姐说，老二老三的事是燃眉之急。老三要是能考上大学，将来结婚靠他自己，不用再为他操持盖房子的事。老二对象因为房子的事散了，将来打了光棍可是我一辈子的心病。”
　　 “你心里除了老二老三就没别人了。你把老婆孩子放哪里去了？当初还说先让我和孩子过上好日子，还说心里有分寸。你有什么分寸？”
　　 老三听着嫂子和大哥为钱的事争吵，把自行车往门口一停，瞪着眼跑到玉兰面前说：“嫂子，我家穷，我大哥不好，也是你当初主动嫁给我哥的。给二哥盖房，帮我交学费是你的义务。你冲我哥叫唤什么？再叫唤叫唤我把你绳起来！”
　　 老三的话对玉兰来说犹如火上浇油，她又冲着老三嚷：“你们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对你们有什么义务？管你们是情理，不管你们是正理。再说你们也没长着人肠子，我喂条只狗还知道向我摇摇尾巴，为你付出了这么多你为我做过什么？你要把我绳起来？李老三，这可是在我家，没你说话的份。你给我滚出去！”
　　 “这是在我哥的家。我哥姓李。这里是李家，要滚也该你去滚！”
　　 玉兰和老三吵起来，文刚也不做菜了，扎着围裙从屋里往外跑。站到叔嫂中间左右央告：“好了好了，二位别吵了，让别人听见笑话。玉兰消消气，去里屋歇一会儿。老三，别没大没小地和嫂子吵吵。这里有二十块钱，你拿着中午饭去外面餐馆里吃吧。”
　　 文刚把老三推出来，塞给他二十块钱接着说：“别这样对你嫂子，还有两个孩子呢。你嫂子不给大哥过了，孩子怎么办？你和你二哥花钱的地方多，要哄着你嫂子点。走吧，到外面去吃饭，冷静一下，回来给你嫂子说句好话。明年真要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可不是小钱。你嫂子要生气耍起倔来不让往外拿钱，我也没办法。”
　　 老三气呼呼地走了，文刚又进屋来哄玉兰。
　　 五
　　 八年后。
　　 玉兰在自己缝制的印花小棉袄外，套上结婚时服装店里定做的那件棉大衣，打开房门，轻轻地走到院子里，倚在那颗梧桐树下。
　　 自从那次和丈夫文刚动了菜刀后，玉兰还没睡过囫囵觉。
　　 每月一百块钱租来的小院，房子很紧张。两间正房一明一暗，玉兰和文刚、儿子住在外间，女儿住里间。玉兰耍脾气归耍脾气，不能不顾及两个孩子的感受。那天他在文刚面前爆发，先把放暑假的两个孩子支到娘家去住。
　　 孩子在娘家住了三天，玉兰和文刚暴风雨似得战争结束了。等两个孩子回来，玉兰只是在沉默中流泪，没再和文刚打骂。她不再发作，并不是原谅了文刚，而是不愿看到两个孩子夹在他们中间惶惶然不可终日。
　　 大人的事大人解决，孩子是无辜的。
　　 “我的可怜的孩子。”一想到孩子玉兰就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是为了你们，做妈的何必要受这等委屈！”
　　 纸品批发店关门后，玉兰找到一家餐厅打扫卫生，下班后在家里作假发加工。开出租的文刚每天回来准时放在桌子上三十块钱。
　　 一天交到家里三十块钱，这是文刚把以前做生意时用来进货的车改成出租后的惯例。玉兰曾不止一次，迷惑不解地问过文刚很多次：“为什么你跑出租挣钱这么巧合，每天三十块钱，一次也不多，一次也不少？”文刚笑笑回答：“做什么事都这样，像你每天上班，每月领多少工资一样，都有一定的规律。有时多挣几块我就留在车上备用，少挣了我就拿以前多出的钱补上。只要我把钱交给家里了，你就可以随便去用。”“随便去用？”玉兰在心里苦笑：“两个孩子上学，女儿又到了高考的时候，这点钱还敢随便去用吗？”玉兰那时虽然心里这么想，但没对文刚说出来。她知道文刚挣钱也很辛苦，舍不得吃，舍不得花，以前牵挂着他没成家的两个弟弟和老娘，现在又想着两个孩子上学的费用。再说从老家出来十多年了，连自己的房子还没买，她着急，文刚心里也急。
　　 富足的生活人人都向往，没有财运也无可奈何。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睦睦，钱多钱少也没关系。她和文刚做了十多年生意，钱挣了不少，只存下当贷款借给何吉利的三万。接下来再挣得钱没能存下。老二盖房结婚资助两万，老三上大学资助两万。后来进价上涨，利润减低，客户赊欠，资金不能正常周转，玉兰就下决心改行。开始文刚还舍不得，玉兰耐心开导文刚：“买卖好做时咱就存不下钱，现在买卖不好做了，有宅子还不赔上地？到头来连本带利打了水漂，两个孩子指着什么上学？不如把现存的货处理掉，钱存起来留着闺女上大学用。到时也不用先操心去筹备。”
　　 在玉兰的软磨硬泡下，文刚把货底处理掉，存两万块钱到银行。
　　 玉兰看到两万块钱的存折，心里有了底。有放贷出去的三万，加上现在这两万，再要要客户赊欠的账，女儿四年的大学费用就够了。
　　 女儿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玉兰特地请了一天假，在家做了一桌的饭菜庆祝。女儿、儿子喜笑颜开，文刚却说今天生意忙，没回家吃饭。晚上回来也愁眉苦脸的样子，饭也不吃，洗了澡就躺到床上。玉兰关切问他是否身体不适，要不要上医院，他只是简单地回答六个字：“别管我，我没事。”然后一言不发。
　　 等儿子睡熟后，玉兰想给文刚发泄一下女儿考上大学的喜悦心情，文刚却像早就睡熟了一样一句也不回答她。
　　 以后的日子里，文刚早出晚归，还是每天往家里放三十块钱，晚上倒头就睡，玉兰几乎找不到了和他说话的机会。
　　 玉兰心里越来越不安，结婚这么多年，虽然经历了不少坎坎坷，二人关系一直很融洽。即使自己省吃俭用时文刚往老家拿钱，玉兰也只是嘴里说“挣了钱就去填无底洞，何时是个头？”实际上从没真正去挡过。婆婆曾经嫌弃她第一胎生了个闺女，婆媳之间有过过节，老三和她吵过架，她也生过一阵子气。但过年过节她还为婆婆、小叔子买衣服，买了饭菜回老家亲自做给一家人吃。文刚不管在外面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回家后也不在脸上带出来。一进家门就乐呵呵的，有时还帮金凤洗衣做饭。从没这样反常过。
　　 玉兰心里不安，但因为文刚不给她沟通的机会也无可奈何。
　　 好在女儿顺利地拿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给了玉兰极大的安慰。玉兰决定先不去理会文刚，把学费集中起来，打发女儿上了学再说。
　　 玉兰首先去找文刚的好朋友——做家电生意的何吉利，到他那里去收回贷款。
　　 何吉利莫名其妙地笑着对玉兰说：“嫂子，我开始做生意时，虽然对文刚说过要用你三万块钱周转一下，还你时给你加利息，但文刚说他没有现钱借给我。你有什么证据来正明当初文刚把钱给了我？”
　　 玉兰傻了，当时文刚说何吉利做人讲信用，就做了口头协议，没签字打借条。玉兰也以为了解何吉利的为人，所以一直没过问过。现在何吉利不承认了，让她震惊和意外。三万块钱可不是小数目。文刚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把钱借给这种人？
　　 何吉利看玉兰痴呆呆的样子，不笑了。一本正经地说：“嫂子，文刚真说把三万块钱借给我了？你先别着急，我打他电话问一下。”
　　 何吉利打了文刚的电话。玉兰不知文刚在电话上对何吉利说了什么，只听何吉利不住地对着手机说：“胡闹，荒唐！文刚，你这样做真是胡闹。晚上回到家你要好好给嫂子解释。好了，你也别着急，开车别分心。”
　　 何吉利挂了电话对玉兰说：“嫂子，别激动，文刚说他会亲自告诉你那三万块钱的去向。你先回去，只要文刚再说那三万块钱在我这里，你以后就再来给我要。”
　　 玉兰迷迷糊糊地回到家，找出那张两万块钱的存折去银行里提钱。银行里的人说：“对不起，你这个账户早就被挂失，钱被账户的主人李文刚提出去了。”
　　 玉兰来不及去想别的，开始给赊欠她货款的客户打电话：“你好，麻烦你有时间把赊欠的账清一下，我女儿上大学交学费用。”客户的回答一样：“老板娘，我可没赊欠过你的货款，都及时给了文刚。你要不信去问文刚，每次都是货到付款。过去这么长时间再要账，你有证据吗？”
　　 玉兰现在明白了，文刚一听说女儿考上大学就开始沉默，原来是因为把供女儿上大学的钱鼓捣没了。这个挨千刀的把这么多钱弄那里去了？
　　 跑了一天空手而归的玉兰肺就要气炸了。她决定弄个水落石出。于是她把两个孩子撵到娘家去，不吃不喝不睡，坐在椅子上等着文刚归来。
　　 夜里十一点，文刚才疲惫不堪地走进屋门。
　　 文刚虽然满脸疲惫，在沧桑中仍然隐藏着一股英气。当初玉兰不顾父母反对，嫁到这个穷家里来。现在因为极度的气愤让玉兰对眼前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男人感到陌生。
　　 文刚看了一眼怒气冲天的玉兰。只见玉兰那双圆圆的眼睛里再没有一点温柔，眼皮红肿，眼神冷漠如冰，寒气逼人。红晕的脸蛋变得煞白，娇弱的身体因为过度激动微微颤抖。
　　 文刚什么话也不说，看了看空荡荡的大床，又叫着女儿的名字推开里屋的门看了看，当确认这个家里只有他和玉兰两个人时，走到玉兰面前说：“现在你一定知道供女儿上学的钱都没了，想怎么办你说吧。”
　　 玉兰像疯了一样扑向文刚，在文刚身上一阵捶打，打得累了又坐到椅子上放声大哭，哭了一阵又大骂文刚败家子，不知道过日子，骂了一阵又扑到文刚身上捶打。
　　 文刚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玉兰自顾自地闹了很长时间，文刚越不说话，她心里越气。她坐到椅子上喘了一会儿粗气跑进了厨房，拿了菜刀又冲到文刚面前喊：“李文刚，今天你不把这些钱的去向说明白，我就和你同归于尽！”说着，玉兰打开桌子抽屉，拿出纸笔，“你要把钱去了哪里给我记下来，账对不起来别怪我无情无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是不是在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文刚终于开口了：“玉兰，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父亲病后，给我舍下两个讨债鬼一样的弟弟，自己的事抖落不清，我还会有闲心去找别的女人？你先别着急，我一样一样地给你说。”
　　 “你不用说，你说得太多了，没一句是真的。口说无凭，我不再相信你。你给我写到纸上，我要一件件去核实，错了一件就和你拼命。我辛辛苦苦，一心一意给你过了二十年，你竟然装出一副老实相来哄骗我，把我用血汗换来的钱弄得无影无踪。你心里还有没有老婆孩子？”
　　 “好。我都写下来，你先别激动，你有个好歹咱两个孩子怎么办？”
　　 文刚接过纸笔，在桌子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一条一条地去记钱的去向。玉兰又放声大哭道：“以前害怕孩子考不上大学，现在孩子考上大学了，你这做爹的却把孩子上学的钱弄没了。我还和你过个什么意思？你还有什么资格做爹？”
　　 玉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文刚在那里写了满满一张纸递过来。
　　 “把你的名字签上。”玉兰命令道。
　　 文刚又签上自己的名字。
　　 玉兰接过那张纸看了看，眼泪模糊了视线。就把纸叠起来放进衣服兜里，又趴到桌子上哭起来。
　　 等玉兰的声音慢慢变小后，文刚用低沉的声音说：“玉兰，我知道你和孩子跟着我受了不少苦。我文刚无能，没让你和孩子享过福，没能在城里买上属于自己的房子，现在又没了给女儿交学费的钱，对不起你和孩子。没办法，父亲没了，母亲又没能力。我是家里的老大，不能看着母亲流泪，弟弟们成不了家不管。”
　　 “你的母亲，你还有脸提你那重男轻女的母亲？你的弟弟，你还有脸提你那没人肠子的弟弟？你是个男人，你娶了老婆，你就要为老婆孩子负责。这点道理就不懂？你心里没有老婆孩子，还娶老婆生孩子干什么？”
　　 那时的玉兰真是失去了理智，骂完了文刚又骂文刚的母亲，骂完文刚的母亲又骂文刚的弟弟，把文刚一家人都骂了一遍后，又扑到文刚身上捶打文刚。
　　 文刚一直忍着，以为玉兰出出毒气后就会冷静下来。哪知玉兰一发而不可收拾，哭骂起来没完没了，雨点似的拳头落在身上疼痛难忍。
　　 文刚抓住玉兰的手，大声说：“玉兰，你冷静下来。我的情况你结婚前就清楚，你也答应过我不阻拦我帮助弟弟们成家，为什么现在这样极端？”
　　 玉兰那双精巧的小手在文刚宽大的手心里挣脱不出来，只有回答文刚的问话。
　　 “你要帮家里，那也要有个度。咱辛辛苦苦忙活一年能挣几个钱，你都拿来去填那个无底洞？一个弟弟帮两万还少吗？”
　　 “两万块钱能做什么？那时钱实成也不能把二弟的房子盖起来。还有屋里的家具、订婚的彩礼，结婚的费用从哪里出？三弟三年大学，学费、生活费是多少你知道吗？找工作、谈对象、结婚哪一项不需要花钱？家里那几亩地的收入也只够一家人填饱肚子，这些多余的花销去哪里弄？”
　　 “你要去帮家里，也得该我打个招呼。为什么不给我说一声？”
　　 “给你说你会同意吗？还不是光赚两个人生气！你说，我哪次往老家拿钱你痛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