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和别的女孩一样。在娘家待上几年，然后托个媒人，找个对象，把婚一结，无风无浪波澜不惊度过一生。然而不是，一个同学的一通电话，在我的人生路上扬起一片灰尘，并且久久不散。这些年来，我时时不愿想起。
　　 （十三）
　　 那是第二年的夏天，一个傍晚，夕阳被小山丘擎在头顶，迟迟不肯落下，坑坑洼洼的土路沿着海边兜了一个圈子，在小丘的坡脚处折了一个大弯儿，隐没在坡的另一边。
　　 妈和一班婶子们坐在我家后院的水泥台上拉家常。爸在屋子里倚着窗台看电视。我从大街上晃晃悠悠进了屋，刚巧接到梅的电话。
　　 梅说，她现在在沈阳，给一个服装店当模特儿，主要是给店里展示一下服装样品，俗称打样子。我很惊讶，读书的时候，梅的成绩很普通，只是比别人多长了一截儿个子。她家一男三女，梅排行老三，供养四个孩子让家里的生活很吃紧，所以，初中一毕业梅就出去打工了。我暗自赞叹，没想到，她混得这么好。与此同时，言语上流露出来的羡慕之情出卖了我的内心。梅显然也听得出来。
　　 其实我和梅的情谊并不深厚，而且仅有的那点儿情意，也只有在小学毕业照上才能体现出来——因我那时学习好，照相那天有几个女同学主动要求和我合影，其中就有梅。我不去深究梅是怎么忽然想起我来的，于我那个境地，被别人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来，已然深感幸福。况且梅又那么周到，问及了我父母的健康状况，又问及我在家干嘛，就连妹妹也被关心了。
　　 梅的电话仿佛刻意安排的一般不瘟不火，隔几天便响一次。几次之后，我便按捺不住了。有天将要挂电话时，梅顺口问了一句：“你就想这么老在家待着啊？找个活先干着呗。”我叹了一口气：“唉，哪那么容易找啊。”随即我又问她：“要不你帮我找个活儿吧？”
　　 梅很为难，踌躇了一会儿，回答我：“我可以帮你看看，但是行不行，我可不能保证啊！”
　　 就这样，我已经千恩万谢了。她哪里了解，一个在家里闷了太久的人对外面的世界有多渴望！那种感觉，比笼子里的小鸟渴望蓝天还要强烈！那些天，做梦都是沈阳的大街小巷，虽然我从没去过，但也正因为如此，才激活了我的想象。我强按着性子在家等梅的消息，一天两天三天……已经超出了梅往常的来电频率，电话始终未响。我想，这回应该泡汤了吧！都怪自己，那么着急找工作，把人都吓住了。
　　 就在我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梅的电话姗姗而至，她给我找了一个卖服装的工作，因为我的学历不够，梅好说歹说，老板才答应见见我。两天后，我便乘上了去沈阳的客车。
　　 （十四）
　　 爸原本是要陪我去沈阳的，可是梅说：“你都这么大了，又不是没出过门儿。再说还有我接站呢，怕什么？还能丢了呀？”我们想了想，觉得梅说的有道理。有些路，总要自己单独走，才能慢慢成长。于是我一路颠簸，断断续续做着美梦到了沈阳市大东区。
　　 我下了车，梅早已在车站等候了。梅说，先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吧！别让老人担心。我感动于梅的细致周到，她不但特地请假来接站，而且时间也掐的分毫不差。看着梅干练的棕色短发，简洁的短袖衫牛仔裤，我感叹于她的变化，心里既羞涩又羞愧，渐渐红了脸。而梅则一脸长者般的温和，帮我提行李、打车，动作娴熟而优雅，又一次让我自惭形秽。我当时便想，我一定要像梅一样，衣锦还乡；至少，我要用行动来为自己的辍学行为正身，堵住嘲讽者的嘴巴。
　　 我坐在车里，无心贪看沿途的景致，兴奋地摩拳擦掌，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梅便安慰我，不用紧张，今天先休息，明天再面试。我和梅在一个路口下了车，她带我走进一个小饭店，叫了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两人边吃边客套地说着话。我是个不擅于交流的人，一心想知道关于工作的详情，但是梅却闭口不提工作的问题，只说不急。饭后，顺着七拐八弯的小街，好容易才找到她的住处。我俩抬着行李，边走，我边担心：这要是我自己出来上班，那准得迷路！
　　 梅的住处是租来的，五楼，两室一厅，很是宽敞。可从进了门，我就开始局促不安。屋子里有些凌乱，厅里、厨房和阳台上都晾着衣服，不仅有女式的，还有男式的；鞋柜边还散放着几双男鞋和女鞋。我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对，只是抑制不住地紧张。梅看出我的别扭，笑着说：“怎么了？怕有妖怪吃人啊？”我也尴尬地笑笑，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
　　 一个头发支棱得像鱼刺一样的男生从卧室里走出来，笑吟吟地跟梅打招呼：“又来新朋友了啊？”梅“嗯”了一声，旋即对我说：“喏，妖怪来了！”。那男生忍不住朝我笑了笑，问了好。我也笑了，冲他点了点头。
　　 旅途的劳顿使我很快感到身心疲惫，梅在忙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她让我在床上好好睡一觉，说是吃饭的时候再叫我。可我哪里睡得着？！一是：初来乍到，睡觉不是做客之道；二是：那个一头鱼刺的男生总是两间屋子窜来窜去。我想给梅帮忙，却插不上手，便只能强打着精神，尴尬地坐在床边。
　　 傍晚，门铃不断响起，梅和那个鱼刺男就不断出去开门。来者有男有女，但是无论男女都是成双成对的进来，而且都是和我年纪相仿——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梅望着我满脸的疑惑，解释说，这些都是朋友，来串门的。我将信将疑，但也不由得羡慕起梅的交友之广。
　　 梅向我介绍了她的堂弟刚子。刚子和梅同岁，只比梅小了几个月，也是投奔她而来，现在在沈阳干得挺好。我问梅，刚子具体做什么工作，梅只含糊地说也在商场里，之后就跑进厨房帮忙炒菜。刚子也借口收衣服，去了阳台。我只好识趣地停止好奇。
　　 晚饭前，那些朋友像主人似的，在厨房高声谈笑着做饭，丝毫没有去意；晚饭后，那些朋友仍无意离开，不时和我逗趣，给我讲笑话。最后到睡觉的时候，他们反而个个轮换着去卫生间洗漱，男的洗完后都进了对面的屋子，女的则共同睡在这屋。
　　 因为屋子里只有一张床，所以另外两个女孩子一致建议让我和梅一起睡床，她们则睡在地板上早已铺好的泡沫垫子上。这样的安排，让我深感不安，但是梅说没关系，等别人来朋友时，我们再让给她们。她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这份礼让。这一夜，我的思绪飘乎在很多路口的交叉处，觉睡得支离破碎。
　　 （十五）
　　 第二天，我们都醒的很早。我和梅的朋友们一起吃了早饭，等到八点多，也不见梅有出门的意思。我怕梅忘了工作的事，不识趣地小声提醒她：“咱们什么时候去啊？”
　　 梅笑着安慰我：“等等，不急。”刚子适时地插进来问：“昨晚睡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
　　 这时候，进来一个穿黑色短袖衫、蓝色牛仔裤的大男生，一副斯文帅气的模样。梅很恭敬地问候了一句：“大伟，你回来了啊？昨晚回来的吗？”
　　 叫大伟的男子嘴角的浅笑一闪而过，低沉地应了声：“嗯。是的。”然后面朝我，问梅：“这就是新来的朋友吗？”梅点点头。我一脸茫然。
　　 大伟在我面前的地板上坐下，轻咳一声，缓缓开口：“你好哈。我首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陈伟，大家都叫我大伟。如果不介意，你也随大伙儿叫我大伟吧！”短暂停顿之后，他又说：“是这样哈。听梅说，你要找个工作，所以呢，就让她约你过来了。我们现在做的是——网络直销……”他又停了，抬眼观察我的表情。而我依旧是一脸茫然地作倾听状，因为我根本不懂这个名词，在我脑子里它形成的印象就和卖衣服是一模一样的，都是销售。
　　 大伟见我没什么反应，于是继续说：“如果，我说如果哈，你愿意的话，待会儿就让梅带着你去转一转，具体了解一下。你觉得怎么样？”
　　 我脸庞微热，意气风发地答应：“嗯，好，行！”大伟笑了，梅也被我的豪情逗笑了。
　　 我心怀喜悦，觉得自己的人生之路就要始于足下了。也许，当我出了这个门那一刻，我的命运便会就此改变。我心底又一次涌起希望之潮。
　　 我们还没动身，门铃便渐次响起。刘晶晶（梅的朋友之一）来来回回不厌其烦地去开门，我发现一个奇怪的问题——每次进来的都是两个人。每个人进来都客气地和刘晶晶握手，嘴里寒暄着：“刘老板，你好！”另一个女孩于丽华则是“于老板”。他们看见梅时，也和她握手，同样称呼梅：“李老板，你好！”还有那个鱼刺头的男生，他们叫他“石老板”。他们把屋里所有人的手都握了一遍，连我的手也没放过，但是不叫我老板，只说你好。我懵懵懂懂，也跟着说你好。
　　 大伟向梅使了个颜色，梅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便带着我出去了。我一路欢欢喜喜，只道是梅要带我去面试。梅却一路顾左右而言他，问起我在学校里的情况，又问我下学之后的情况。我的喜悦冲淡了原先占据心灵的惆怅，竟和她叽里呱啦说个没完。我开玩笑地说，那个鱼刺头真像我的小爱人，虽然他长得丑，但是我的小爱人就那么丑，不过他有才气。又和梅讲起王威等人。梅听着只是笑，没有太多话。又是七扭八拐的小街，转了又转，我感觉头都转晕了，才从小胡同里绕出来，爬上了一栋旧的居民楼。
　　 （十六）
　　 我迷惑了，没听说公司还有设在居民楼里的，而且还是七层（也是两室一厅）。此时，梅的神情却认真而严肃，将我的疑虑打消了大半，我不禁有些自责，我和梅是好几年的同学了，并且，家里的长辈都互相认识，难道她还能害我吗？更何况，梅的堂弟刚子，也是梅介绍来的。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梅再害我，还能害亲戚不成？
　　 我们敲门进入室内，开门的人和去梅住处的人一样，张口就喊梅“李老板”，梅也同样尊称他们为“某老板”，双方都是一副功成名就的模样。我们被邀进卧室，脸对着屋门席地而坐，门外还在陆续来人。直到把整个屋子坐满，靠门那面墙壁前才站上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他似乎把那儿当成了讲台，一站上去就开始自我介绍：
　　 “大家好！我叫孙友朋，孙是孙悟空他孙，友朋就是小虎队那个友朋。我是个大学毕业生，理想是当个老板。下面，我给大家唱支歌儿！”
　　 孙友朋唱了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每个人都像一只斗志昂扬的公鸡，精神抖擞，轮换着上去自我介绍，然后唱歌，每首都不重样。刚子和鱼刺男石老板也唱了歌。轮到我时，因我是新人，不好意思上场，梅替我推脱了，她自己唱了两首。
　　 热闹的早会很快结束了，一些人的精神还停留在亢奋状态中，刘晶晶板着面孔、手拿一支黑色记号笔走上“讲台”，身后立刻有人在墙上挂了白板。我只记得她的开场白：
　　 “很多人不理解，今天我们为什么要聚在一起。那么，我问问你们，你们有没有梦想？请大声告诉我！”
　　 “有——”我坐在人群中间，众人近乎吼叫的回答，振聋发聩。
　　 “大家来到这里，无非是寻找机会和寻求改变。而我现在就有这样一个机会。它首先不限制你年龄的大小，学历的高低，在家有无良好的社会背景。只要你努力，就能实现梦想。从而改变你和家人的命运……”
　　 刘晶晶转身在白板上写下一串黑字，然后又继续讲解。后来的内容，我便听不明白了。我隐约感到，梅并没有给我找工作，但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迷迷瞪瞪听完课，被梅带到对面的卧室里。卧室里有男有女，三个一帮四个一伙聚在一堆儿，其中必有一个像领导一样咕咕哝哝低语着什么，而另外一个或两个则毕恭毕敬地连连点头，剩下一个却呈现各种表情，有的是一头雾水，有的是满脸激动，还有的嘴角挂着讥讽的笑容。毫无疑问，我当然处于懵懂无知的状态。
　　 我们在墙角一个小臂有豹形刺青的人面前落座。那人的一脸凶相上立刻码放好职业性的微笑，梅立刻给我们做了介绍。这人叫李豹，比我和梅大三岁，别的情况，梅没介绍，他自己也没说。他问我是否听懂了刚才讲课的内容。我坦言相告：没有。他便问我的学历，梅快我一步答是高中。李豹表示难以置信，一个高中生不可能听不懂。我也表示无可奈何，我真的全不明白。李豹似乎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点了一支烟，深吸一口，烟从嘴巴溜进了鼻孔，他才缓慢吐出几个字：继续考察！
　　 （十七）
　　 第二天，我们走不同的路，弯弯曲曲别别扭扭，路过相似的旧楼，拐过不同的路口，但是目的地是相同的，就是梅和她朋友口中的“李豹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张，谁也没有向我解释过。
　　 所不同的是，第二天换成鱼刺男“石老板”陪我，他像个贴身保镖，又像个保姆，除了上厕所和睡觉的时间，几乎寸步不离，让我吃饭也不自在，睡觉也不自在。接下来的几天，梅总推说有事情，不是石老板陪我，就是刚子陪我，我不知道梅究竟在忙什么，白天在李豹家时，每当李豹和我谈话，我就能见到她，但晚上睡觉却不见她回来，后来回来了，她也不解释。
　　 也是在这一天，梅开始上台讲课，内容和刘晶晶讲的一模一样，但她讲得更生动。我吃惊于她的表达，心想，我们的中学老师也不过就是这样的水平。梅在讲台上侃侃而谈，时不时地眼望远方，似乎充满无限憧憬与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