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姐依然如平常一样趾高气昂，我爸则是一脸灰黄，满身的风尘仆仆。望着爸的满脸怒气，我不敢说话。爸就径直走向卧室，将手里的提包摔在地上，劈头就问我：“回不回去吧？”
　　 刘晶晶在我身后不识趣地问我大姐：“这是谁呀？”
　　 我大姐居高临下看了一眼天生个子矮小的刘晶晶，不耐烦地说：“妞妞他爸！”
　　 刘晶晶的嘴瞬间定格成了椭圆形，忙跑进另一个屋里喊来大伟。大伟故作镇定地捋了捋前额的头发，笑着向我爸伸出手：“叔，你好！”
　　 我爸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他，那眼神足以将大伟生吞活剥了。大伟毕竟是经过大场面的，我看得出他脸色极不自然，但是仍然强装镇定，微微笑着试图跟我爸讲道理。
　　 “叔，我知道您现在心里一定很气愤，以为妞妞串通我们，或者是我们串通妞妞欺骗了您。您要是这么想，也是情理之中，毕竟，您对我们这个行业还不了解，您听到的负面影响一定大过了真实情况……您可以问妞妞，她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肯定有深切的体会，我们是怎样的一个团体，让妞妞跟您说，让事实说话。”
　　 大伟不知死活的在我爸面前显示自己的口才，招致了我爸更深的厌恶。爸干脆连看都不看他，坐在床边只盯着我问：“我今天不说你做的是对还是错的。就一句话，回不回去？”
　　 大伟插了个空子，又继续说：“叔，您既然来了，也别着急走，要么就在这儿考察几天。也帮妞妞把把关，看看这个行业究竟可行不可行，我们这里有很多全家人都做的，比如我们的上级代理商就是……”
　　 我哭了。一边是爸和大姐的亲情召唤，一边是大伟和刘晶晶的殷切期待，我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心中的想法，如果能走的了，我何至于待到今天？而且，今天这种情况，我心里充满恐惧，只怕非但自己走不了，而且还要牵累家人。
　　 我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我爸脚下，涕泪交加地说：“我不走……”爸也许没听清，大姐先火了，右手食指不断戳在我脑门上，放开嗓门开始大骂：“你这姑娘还懂不懂事！你爸有高血压，你不知道啊！我回家一说这事儿，你爸差点昏死过去，你知道吗！你还长没长心啊！你知不知道我回家说你穿了一件别人的长袖上衣，瘦的小脸蜡黄，你爸当时就哭了！你，你简直要把人气死！”我低着头，一刻不停地哭，越哭声音越大，直哭到气息不匀，快要趴在地上了。
　　 爸脸色涨紫，一直在粗声喘着气，他从兜里掏出一瓶降压丸，倒了两粒在手上。大伟见状，忙使眼色给刘晶晶，示意她去拿水。爸没接受他们的好意，硬是干咽了下去。然后，他尽量和颜悦色地请求大伟：“小伙子，我能不能单独跟我姑娘说会儿话？请你们先出去一下。”大伟犹豫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爸说：“妞妞，你起来。今天该跪的不是你，是爸应该给你跪下。是爸没教育好你！”爸说着，就曲下膝来要给我跪下。
　　 大姐在一旁赶忙拦住，连声说：“二叔，这是怎么了？别这么的，起来！”然后她拖着哭腔转头又骂我：“你这个倒霉的闺女，你是要把你爸活活气死啊！”
　　 我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爸，我走不了啊！走不了……”
　　 爸哽咽着问我：“你为什么走不了？我带你走！他们今天要是不让你走，爸就从这个窗口跳下去！你看怎么样，妞妞，爸说到做到！”
　　 “爸，爸，不能跳不能跳！我走，我走……爸，我走了，我也不想回家，回家了没脸见人了……”我爬到爸的腿边，抓着爸的裤脚，哭着哀求。
　　 “你有什么没脸见人的？回家我们就说干买卖干赔了，谁能说什么闲话？”
　　 我没说话，依然跪在地上哭。大姐扶起我，给我擦了眼泪，果断地说：“走！姐帮你去收拾东西！”
　　 大姐拖着我的胳膊一把拉开了房门，门前两个黑影把我们吓了一跳，原来是大伟和刘晶晶一直站在门口偷听。大伟见我们发现了他，丝毫都没有羞愧，相反却一脸的蛮不在乎。他没说话，刘晶晶望着大伟，也没话可说。
　　 我脱下了倩倩的长袖衬衫，换上了自己的夏装，终于跟着爸和大姐踏上了回家的路。
　　 （二十七）
　　 回家后的前几个月里，我不出门，少说话，几乎自我封闭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妈也不叫我。我一天只吃两顿饭，或者只吃一顿饭。有人来串门，我就到另一间屋子待着，直到客人走了，我才出来。我除了洗漱和上厕所，几乎没事情可做，多半时间，我都瞪着两只空洞的眼睛发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好像又想了很多。
　　 冬天，妈又在家补网了。我重操旧业，开始给梭子缠线。后来，我干脆自己拖了一块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织补。有时，补着补着，不自觉就会落下泪来。破碎的网眼，伸展着破败的线头，像一只只小爪子，不安分地在我心里抓挠，使我不断回忆那段昏暗的经历，不断从深谷中爬起再跌倒。我的潜意识在黑暗中摸索着，寻不到一个出路。
　　 偶尔，我也帮妈干些家务。但我总是做错事，不是把碗摔碎，就是把饭烧糊。妈也不说我，只是尽量让我少干活。爸更是少言寡语。我们全家笼罩在一种讳莫如深的气氛中，空气都跟着异常紧张。
　　 春天再来时，带来了新的气象，也带来了新的生命。隔壁三婶又生了二胎，是个男孩儿，整个家族都跟着欢天喜地。可我对什么都无动于衷，一味地在潜沉的意识中寻找那片金黄。总在幻想，如果时间倒流，我也许可以听懂它们的召唤。
　　 如果不是那天我在饭桌前发呆时碰洒了饭盆，我想，爸不会大发雷霆。我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在饭桌前呆了一个小时，爸的暴怒把我从空白状态中拉了回来。我踱出门去，回避现实的冲击。
　　 我蹲在墙角看那株向日葵时，二奶奶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走过来——这应该就是三婶春天里生下的二胎了吧！时间过得真快，这小娃子都已经长这么大了。而我却还沉湎于往事，不能自拔。
　　 二奶问我在看什么，我说向日葵。二奶便笑，说那不是向日葵，而是鬼子姜。二奶说她小的时候，听过一个关于鬼子姜的故事——
　　 从前，有个小伙子无意间捡了一颗心，于是带回家，找来一个干净的白瓷碗，盛满清水，将红心洗净。不料，那红心受人恩惠，竟变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为了报恩，姑娘和小伙子喜结连理。这件事，被同村一个暗恋小伙子已久的村姑知道了，就趁小伙子下地干活时偷偷将心姑娘栖身的白瓷碗打碎。并把那颗心也剁碎了，埋入后院的井台边。小伙子晚上回家，遍寻心姑娘不见，急的在井台边团团转，并且伤心过度，昏然睡在了井边。晚上，心姑娘托梦给小伙子，说自己已经幻化成鬼子姜，静待每年鬼子姜开黄花的时候与他相会。小伙子醒来后，果然看见井台边开满了金黄的鬼子姜花，于是痛哭流涕。以后，每一年鬼子姜的收获期，小伙子总不忍心把姜挖完，都要留下一些块茎，让它来年生根发芽，以期再和妻子重续前缘。
　　 二奶告诉我，别小看了这鬼子姜，它可不是光会开花。这鬼子姜，可鬼了，数九隆冬藏在地下都不会死，而且，只要小小的一个块茎，就能繁衍千万子孙后代，不管是什么样的土地，都阻碍不了它的生长。末了，二奶叹了句，人要是像鬼子姜一样不死就好了呀！
　　 二奶的话，像一剂灵药，而这鬼子姜正是那救命的药引子。我记忆里那片灿烂的金黄不由自主喷薄而出，虽然也撕扯着一些疼痛，但同时，它也正在痊愈。
　　 以后的日子，我披星戴月穿行在胡同里，去冷冻库上班的时候，那金黄的鬼子姜花始终陪伴着我，在星辉惨淡的夜里照亮我脚下的每一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