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莉莉听我讲，还问我一些事儿。我还从未感到她如此温柔而专注，如此殷切而情深。担心，忧虑，甚至轻微的躁动，都在她的微笑中涣然冰释，都在这种迷人的亲热中化为乌有，犹如雾气消散在清澈的蓝天看到白云一样激动。
　　 他们坐在小树林的木椅上，过了一会儿，朱秀丽也来了。这下午的晚半晌，他们又重新商量生活和战事，每一人都要为开拓团腾出地方，直到夜幕降临，他们还在忧心如焚。
　　 在他们动身的时候，兰莉莉打趣地说，现在答应我，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这样胡思乱想了。她摆出一副大姐大的样子，这也许是我没有意料到的，也许是她喜欢如此。
　　 怎么样。订婚了吧？他们刚一重又单独在一起，就问我。
　　 这事儿不能再提了，只能这样。今天晚上，我比什么时候感觉都幸福。
　　 我也一样，他突然搂住我的脖子，大声说道，我要告诉你一点儿事儿，非常美妙，异乎寻常。我狂热地爱上了朱秀丽。去年我就有所觉察，不过后来，我到外面去闯荡了，在这次重新见你的表妹之前，我还不愿意向你透露。现在呢，定了，我这辈子有了着落。
　　
　　 9
　　
　　 我不知道，我一提起表妹，朱秀丽就那么激动，脸一阵红一阵白的，话也特别多。
　　 是啊，你当然没有注意到我了，因为你的心思全放在兰莉莉身上。你还问我问这问那。可你听我说过吗？这么多年来，你们的关系发展很快。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说我不爱看书学习呢？因为我喜欢中医，你总认为我没有兰莉莉喜欢读书。然而，我懂很多，真心想做一名中医大夫。可你知道我的想法吗？我不只是喜欢你？我想一起学习《黄帝内经》，还有你父亲留下的中医秘方。我们每个人都能背诵几个方子好吗？我背错了你纠正。这个是治疗便秘的偏方你知道吗？
　　 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我想我们在一起能够理智地对待爱情。
　　 你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就连我也不知道啊。我心中也颇感意外。我希望回到富拉尔基去，我可爱的故乡，在那里还能学习中医。
　　 怎么可能。现在兵荒马乱的。
　　 真见鬼，你没有听懂我的话。真的。兰莉莉和你，自私得冒烟儿。你们完全封闭在自己的爱情里，看也不看一眼我，你的危险和心灵的扭曲。我不是嫉妒你们，可毕竟我是喜欢你的，如果我做错了，你不能怪我，这你完全明白，她说着，又拥抱了我。只求你答应我，只字不向兰莉莉透露。我要独自处理这件事。
　　 哦，朱秀丽已经堕入情网，这是她向我表白的，而且相当肯定，我甚至不敢把她冷落了。这期间我经常失眠。不过，等待放了假，和她一道去富拉尔基，到那时……
　　 到那时怎么样？
　　 到那时，兰莉莉就会突然得知我们订婚了。我打算这事儿办得干脆利落。你猜接下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吗？你一直得不到兰莉莉的允诺，我就以他们的榜样给你争取到手。他们要说服她相信，他们总不能在我们之前结婚。
　　 朱秀丽这样一直讲下去，话语像浪涛一样，简直要把我淹没，甚至火车抵达富拉尔基时还是说个不停，甚至回到花园还说个没完，我们从火车站步行回到学校，但是，学校住进了日本兵。我们在校门站到深夜，并且一直等到清晨。
　　 我很失望，朱秀丽却兴高采烈，她把现在和未来一股脑儿地安排了。她展望得很远，已经具体到我们可能举行婚礼，她还想象并描绘我们建起中药铺令人惊讶，自己也迷上了我们如此美丽的故事，迷上了我们的友谊和在我们的爱情中所起的作用。
　　 如此抑人的安排，让人激情难以抵制，我终于觉得受了她的感染，也渐渐响应他那种虚无缥缈的设想。她的雄心和勇气，借助我们之间的爱情之势膨胀起来。我们还没有完成专业课程，她就想到了婚礼，然后去旅行，然后就干一番事业，前提是她作为我的妻子非常乐意同我合作。
　　 对中医感兴趣，她认为天生就适于做大夫，只要坚持就能成功，就能很快挣到我们生活中需要的大笔钱。至于我这个人，更喜欢和你研究医学，不大考虑战争，我打算潜心研究中国中医学，写一部中医史。我怀有希望，希望你和我齐心协力？
　　 晚上，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她睡在了一起。朱秀丽哭泣着说，既然你我都做了……你就不应该想着你表妹了。
　　 我哭出了声，我不知道为什么哭泣。我感觉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可我并不喜欢朱秀丽。
　　 根据朱秀丽的主张，我们尽快回到富拉尔基，在那儿把中药铺赎回来，继续开张营业。我却不想回去，朱秀丽却说，你姨妈失踪了，你妈妈也失踪了，你应该明白……
　　 我不明白，我弄不清你什么企图。
　　 等你做了马路大就明白了。
　　 什么马路大？
　　 哦，开个玩笑。
　　 朱秀丽脸色突变，为刚才自己失言感觉紧张、害怕。我开始怀疑她了，她的心地没有兰莉莉善良。我总是拿她们做比较，其实是没有可比性的。
　　 这段时光过得比较漫长，我还在想着同兰莉莉谈话时的激动，信念一刻也没有动摇。我按照心中的打算，每逢夜晚就思念她，想给她写信倾诉，不，写日记。一周的其他时间，我则回避朱秀丽，几乎是恨她、恐惧她。在想念兰莉莉的时候，我感觉特别幸福。心情特别愉快。
　　 我想，她不会给我回信吧，但是，想到她还是令我心神不安，看得出来，她真心关注我，主要是在鼓励我继续学习，保重身体，而不是那种男女私情的冲动。在我看来，爱情是表达思想的一种方式，可是她却相反，用这一切掩饰自己的思想，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当作一种游戏。我拿定主意要向她问个清楚，当然，丝毫也不流露自己的不安情绪。
　　 我被迫和朱秀丽动身去富拉尔基。我下了火车，便直奔表姨父家，不过，她刚在房间里安顿好，正在客厅里等我。
　　 大姑妈问起我的身体怎样，居住和学习怎样，接着就受亲情和好奇心的驱使，不管不顾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孩子，上次你在富拉尔基住的那段日子，满意不满意？你的事儿有了点儿进展吧？
　　 大姑妈只好忍受着，可是，用最纯洁、最温柔的语言谈论他们的感情，她说话的语气却那么直率，那么亲热，让我感觉不好意思了。不过，开始我还是有所反应的，那时候，您不是对我说过年轻人要多学习本领，不要结婚太早了吗？
　　 对，我知道，大家都这么说。她拉起我一只手，深情地紧紧握住，又说道，我知道，你要上学，要继承你父亲遗志，几年结不了婚。再说了，我个人就不大赞成订婚之后拖得太久，这会让姑娘等待得厌烦。不过，相思也挺感人的，还有，订婚也没有必要搞得那么隆重，只是让人明白。当然也不要张扬，别再给他们找人家了。此外，订了婚，你们就能同居了，保持联系，总之，再有人登门求婚，这种情况很可能有，她微微一笑，暗示道，那就可以婉转地告诉对方。哎，你知道吧，有人来向莉莉求婚了。今年春天，她非常引人注意。年龄倒是还小了点儿，她也是这样答复人家的，不过，那年轻人表示愿意等待，说准确点儿，那人也不年轻了，但是，算是一门好亲戚呀，是个靠得住的人。明天你也能见到的，他要来我们这里。见了那人是什么印象，希望你告诉我。
　　 只怕他白费了心思，大姑妈，表妹另有意中人了？我问道，强忍下心中的不快。
　　 哦？大姑妈怀疑地撤了撇嘴，头歪到一边，你这话可真叫我奇怪，她怎么什么也没有对我说呢？她向我发出了疑问。
　　 我咬住嘴唇，免得话说多了。
　　 哼。到时候就知道了，这阵子，朱秀丽身体不舒服。再说，现在不是谈她的事儿，啊。兰莉莉很可爱。总之，有还是没有，你有没有向她提起过？
　　 我说过。
　　 那她怎么说？
　　 我无奈地说，她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嗯，这是个好姑娘，她做得对。大姑妈大声说道。你们的时间还长着呢。其实，她这么做我一点儿也不奇怪。我一直觉得，你的表妹比你有理想。
　　
　　 10
　　
　　 在我的头脑里和心里，感到血液冲击着太阳穴。在极度慌乱中，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是这样，也许没有人向我解释她的行为，她为什么那么怪，可是我不敢想象，怕是我这心慌意乱的神情，谁都能看得出来。于是我来到外面。户外寒气袭人，倒使我冷静下来。我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心情格外沉重。
　　 夜幕降临，雾气遮蔽了城市，树木光秃秃的，大地和天空看上去肃穆、凄凉，这时开拓团响起哨声，一定是有什么行动。那些开拓团的日本移民经常集体行动。
　　 我回到家，走进门厅，看见前厅的门敞着，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大姑妈沮丧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笨蛋。她低声说，继而又突然说道，喂。走。咱们出去，这种说教我都听腻了。他们一出了门，不见我不说话，只是不安地看着我，便又说道，笨蛋。其实，她爱的是你，笨蛋。你就不能早点儿告诉我？
　　 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不可能，对不对。你光靠自己，甚至都察觉不出她的感情。她抓住我的胳臂，狠命地摇晃。她咬牙切齿，说话带着颤音。
　　 求求你了，我由她拖着胡乱走着，半晌没吭声，也终于声音颤抖地说道，你先别发这么大火，还是告诉我怎么回事儿吧。我什么也不知道呀。
　　 来到一盏路灯下，她突然拉我站住，凝视我的脸，继而，她又猛地把我拉到一起，头搭我肩上，呜咽着说道，对不起。我也一样，是个笨蛋，可怜的人儿，我不比你强，你没有看出来。
　　 流过眼泪之后，看来她就平静了一些。她抬起头，又朝前走去，同时说道，怎么回事儿？现在说还有用吗？我不是跟你说过，今天早晨同兰莉莉谈过了。她简直美极了，也显得特别兴奋，我还以为是我引起的，其实只是因为谈论你。
　　 当时你就没有明白过来？
　　 没有，就是不明白，可是现在，也就一清二楚了。
　　 你就肯定没有弄错？
　　 弄错。嗳。亲爱的，只有瞎子，才看不出她是爱你。
　　 那么兰莉莉呢？
　　 兰莉莉牺牲自己。她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秘密。按说，这并不难理解，那会儿，我的心思还在朱秀丽身上，可是，我刚说两句话，确切地说，她明白了我的用意，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连说了好几遍，我早就料到了，而那声调却让人好奇。
　　 喂，别开玩笑。
　　 怎么这么说？这件事，我觉得很滑稽。她冲进她的房间。房间里传出吵闹声，我听了不禁慌了神儿，很想再见到兰莉莉，不料过了一会儿，却是兰莉莉出来了。她戴了一顶帽子，见到我显得挺不自然，匆匆打了声招呼就走过去了。
　　 你没有谈谈？
　　 我就推门进去，看见兰莉莉站在前，双手托着下颏儿，正一动不动地照镜子。她听见我进去的声音，头也不回，只是跺着脚嚷道，哎呀，别来烦我。语气非常生硬，我不好再说什么就走了。
　　 那么现在呢？
　　 感觉好多了，现在吗？跟你说，你要想法儿治好兰莉莉爱情的创伤，在这之前，兰莉莉不会回到我身边，否则就算我不了解她。
　　 客厅里的人都走了，差不多要熄灯光了，姑妈、表姨父、我的表妹，还有一个相当可笑的人物，我曾见他同大姑妈长时间交谈，不过这会儿才认出他就是兰莉莉所说的那位求婚者。他的身材比较高大、健壮，脸色也比他们每个人都滋润，但是头顶差不多像个和尚。显然不是一个等级，感觉他挺另类。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他一阵揪心，谁也没有发觉。
　　 大姑妈和兰莉莉小姐都围坐在一起，表姨父过去亲了亲女儿，齐老师也凑上前，我往前跨了一步。兰莉莉一发现我，立即跑过来，颤抖着说道，啊，这事儿可不成。我并不喜欢他。今天早早地又来跟我说。想法儿阻止他，我，噢，将来可怎么办啊？
　　 她伏在我的肩上哀求着，简直痛苦欲绝。我能减轻她的痛苦和惶恐不安，豁出命去我也干。
　　 兰莉莉忽然跑了起来，不一会儿，树那边一声叫喊，接着便是一阵混乱，他们跑过去，只见兰莉莉人事不省，倒在大姑妈的怀里。大家都围拢并俯看她，我几乎瞧不见，只看到散乱的头发向后扯她那张惨白的脸。她的身体在抽搐，显然她昏厥了过去。
　　 没事儿，没事儿。大姑妈说，以便让我表姨父放心，而齐老师用手指了指天，已经在安慰他了。没事儿，一点儿事也没有，只是太激动了，一时神经太紧张。您有劲儿，帮我一把，我们把她抬进了房间，放到床上。
　　 我望着表妹，抬着半仰在我手臂上的兰莉莉的肩膀。她则深情地搂住我。上前托住她那要朝后仰的头，看见她那散乱的头发，弯下腰连连安慰着。
　　 等人们都走了，然而，她抓住我的胳臂，拉我到外面。我有点儿惊奇，一时漫无目的走了起来，在黑夜中走了很久。
　　
　　 11
　　
　　 我的理想是什么，无疑大姑妈这样的盘问弄得神经紧张。我突然感到心痛欲裂，便像小孩子一样，脑袋伏到大姑妈的双膝上，失声痛哭，大姑妈，不，您不明白，我也有理想。
　　 我可怜的孩子，你要想让我明白你的理想，那你就得做的好一点儿，处处表现得优秀。你在兰莉莉和朱秀丽之间怎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