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梅细心听完以后笑起来，拉着她的手说：“叶子，没事。这个顾老板我认识，人不错，是做大事那种人。如果他肯把我们姐妹接过去，我们就有救了。叶子你可以好好利用好今天晚上的机会。”
　　 “腊梅姐，朱老板也是这么说，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他？”
　　 腊梅轻轻拍拍她的手，说：“这话不像你说的。你别忘记，自己是舞女，你是天后。”
　　 “我？”
　　 “别说了。叶子，我明白你的心事。土根已经两年一点消息了吧？是死是活，谁知道？可你乡下还有儿子，有公公婆婆要养活。叶子，这样的机会可不会一直有的。这个顾羽铭年轻英俊，还有事业心，最关键一条……”
　　 “是什么？”
　　 “据我所知，他身边没有女人。”
　　 “没有女人？不会连老婆也没有吧？”
　　 腊梅笑着站起身来，一面朝外走，一面说：“你说对了。所以好好把握吧。”
　　 腊梅走了。
　　
　　 叶子反而心事更重起来，腊梅的话让她想到了很多事。先想到自己儿子，她和土根的儿子陆文亮已经6岁了，明年应该让他去读书了。叶子想让儿子在乡下读完小学，然后就把儿子和公公婆婆一起接过来，这样就可以让他在上海读中学。可这些安排需要很多钱，因为起码总要买房子吧？叶子觉得要在上海扎根，没有房子可不行的。想到钱，自然而然想到这次是事情了。看起来真是要好好把握这次的机会……于是，又想到自己的丈夫土根了。
　　 土根逃走已经两年了，这两年里一点点消息也没有。开始叶子有些侥幸，以为没有消息是好事，说明他逃出了上海还活着。只要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可时间一长又担心起来，怎么就没有一点消息，也不想办法捎个信什么回家？他不是现在识字了吗？不敢捎信到上海，总可以捎信回老家吧？前一段回家的时候还和公公婆婆说到这个事情。
　　 说起来，叶子和丈夫之间谈不上有很深的感情。叶子从小就知道自己许配给了陆土根，尽管叶子识字有文化，毕竟是乡下女子。在叶子的认识里，自己许配给了陆家，就是陆家的儿媳妇。这里面和自己有没有感情没有关系，再没有感情，丈夫也是自己的天。可叶子感觉到丈夫对自己没有什么感情，才结婚一个多月就走了，一走就没有回去。如果不是自己找来，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就不打算回去？自己找到上海以后，土根对她也是淡淡的。叶子知道他忙，也不怪他，就是他一夜一夜不回来，叶子也从来不去往其他方面想过。
　　 就是这次回家的时候，公公才吞吞吐吐的暗示，土根离开家去上海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人。叶子追问下去，公公婆婆才不得不说出一件让叶子很难过的事。原来，土根一直不想娶自己做媳妇，是因为他喜欢另外一个女人。土根结婚一个月就和这个女人一起去了上海，这个女人竟然会是方圆百里，最有钱有势的常家三小姐常芳瑜！
　　 谁也弄不明白，一个有钱人家家的千金小姐，还是女中的学生，怎么会看得上的大字不识的种田郎？公公叹着气，说出一段往事，让叶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常芳瑜5岁那年到乡下玩的时候，不慎掉进了河里差一点送命。拼了命把常芳瑜拖上来的，居然是只有6岁的陆土根。土根把她拖上来，自己却差一点被河水冲走。就从这次以后，常芳瑜三天两头跑来找土根玩。就是这次落水，促成了他们之间的孽缘。常家怎么会同意这样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这就是陆家坚持要履行陆叶陆家婚事的真实原因。可公公婆婆还有常家，怎么也想不到结了婚的陆土根，还是跟着常芳瑜私奔了。
　　 叶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丈夫，原来爱着另外一个女人。只是，又能怎么样？现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水仙。我给你介绍一下。”
　　 朱福贵推门进来打断了叶子的沉思。
　　 叶子连忙站起身，看见朱福贵陪着一个身材魁梧，年轻英俊的男人站在门口。
　　 “朱老板，这位是……”
　　 “来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皇后舞厅的老板顾羽铭顾老板。顾老板，这位就是我们大华的天后舞女水仙小姐。”
　　 朱福贵话音落地。
　　 叶子已经笑盈盈地迎上去，伸出玉手朝着顾羽铭说：“顾老板久仰了。”
　　 顾羽铭握了握叶子的手，笑着说：“水仙小姐可是上海滩著名的天后，羽铭才是仰慕已久了。”
　　 朱福贵笑着打哈哈，说：“好了，你们已经认识了，我就不当电灯泡了。水仙，我就把顾老板交给你照顾了。顾老板可是我们大华的重要客人，你要照顾好哦？”
　　 朱福贵意味深长地对着水仙说，然后转身朝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顾羽铭说：“顾老板，等一下我们一起吃夜宵，在好好商量合作的事情。”
　　 顾羽铭笑着点点头。
　　
　　 那天，顾羽铭正式和朱福贵签了一份合约，全盘接受了大华所有的舞女。不过正如叶子的推测，皇后舞厅的确是没有办法接纳这么多舞女，但是顾羽铭专门给了叶子一份备忘录，同意在新的舞厅开业之前，付给每个舞女一笔生活费。也就是从这一夜，叶子认识了顾羽铭。这个男人成了她生活里很重要的人。
　　
　　 四
　　 1930年叶子完成了自己的一个重大心愿，在上海买了一幢房子。房子不算大，是一栋法式的两层小楼。按照顾羽铭的意思，由他买一幢房子送给叶子，叶子没有同意，叶子明确对顾羽铭表示：他们之间只是朋友，叶子不能接受如此巨额的馈赠，房子是一定要由自己来买的。叶子还明明白白告诉顾羽铭，自己这些年的积蓄是足够买这幢房子的，叫顾羽铭不要打击自己做一个独立女人的自信心。听了这话顾羽铭大笑。不过顾羽铭不得不承认，叶子真是一个很独立的女人。差不多自从认识以来，几乎没有接受过自己任何的馈赠。顾羽铭真是很喜欢叶子，不过他是那种很正派的男人，照朱福贵开玩笑的说法，他这样的男人是不适合做娱乐的，太正派了；既不赌，又不喜欢玩女人，怎么能做这个行当？应该去开工厂。可顾羽铭就喜欢这个行当，而且做的挺好。顾羽铭尊重叶子，他们有很多年都保持着朋友的关系，尽管在别人的眼里叶子是顾羽铭的女人。
　　
　　 叶子搬出亭子间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邻居都出来送行。在亭子间住了几年，叶子和他们处的像一家人。大家都知道叶子是个舞女，却没有一个人会看不起她，都是因为这些年来，叶子用自己的那种真诚征服了所有的人。
　　 走的时候房东钱淑云拉着她的手，眼泪都流下来了。
　　 “叶子，真舍不得你走。你有空一定要回来看看的。”
　　 “淑云阿姐，我也舍不得你们。放心，我会回来看你的。”
　　 李梅红和涂柏丽，一左一右站在叶子两边，也一直在抹眼泪。
　　 王春和对傅锡东说：“傅先生，你看看这些女人，弄得好像生离死别。人家叶子自己买房子了，自然是要搬走的，那是好事情，谁不想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这是乔迁之喜啊，哭什么嘛？”
　　 话是这么说，其实王春和心里也有写酸楚，这些话里还有几分感慨了。他不免要想，自己一个大洋行的襄理，半辈子混下来也买不起一幢房子。想不到一个舞女来上海不过四五年，居然已经买得起一幢洋房了。也难怪老婆总是抱怨他不会赚钱了。其实，王春和也很无奈，一年的薪水不算少了，就是负担实在太重。孩子生了四五个，涂柏丽又不上班，一家子6、7张嘴要吃饭，孩子们还要上学。老大已经再读预科了，老二、老三都在读中学，双胞胎儿子又了上小学。沉重的家庭负担，把王春和压得喘不过气来，常常弄得连房租钱都要拖欠。每逢遇到这种情况，涂柏丽都不得不去找叶子借钱。还有就是孩子们开学的一大笔学费，也常常是筹不起来需要去借。叶子从来都不会拒绝，也不会去催促他们还，直到现在他们还欠着叶子一笔钱。
　　 涂柏丽拉着叶子一只手也在哭。
　　 “叶子，我还欠你这么多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还得上？真是对不起你。”
　　 叶子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一群孩子，笑摸着两个男孩子的头说：“涂家姆妈，别这样说，谁都有难处的，钱的事别放在心上。对了你们家强强和兵兵是要上学了吧？我儿子也要上学了，我搬好家就接他来上海读书，就读同一所小学，以后你们就是同学了。他是乡下孩子，不懂上海规矩，你们要多照顾他哦。”
　　 叶子又对李梅红说：“李先生，以后离开远了，我来讨教学问也不方便了。”
　　 李梅红笑着说：“不要紧，你的家不是在霞飞路吗？离开我们中学很近的，你有事可以到学校找我的。”
　　 “谢谢李先生。”
　　 傅锡东对王春和说：“叶子是个不简单的女人，勤奋好学。现在这样的女人真是很少。”
　　
　　 叶子自从住进这里，认识了傅锡东夫妇以后，经常会上门去讨教一些学问。傅锡东是沪东大学汉语系的教授，李梅红是上海明华中学的语文先生，叶子认识了他们，觉得自己真是很幸运。只是，叶子并不知道他们两个还都是秘密党员，叶子从来不去过问政治，更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丈夫陆土根是共产党。做秘密工作的规矩，让傅锡东夫妇更是谨慎，几年下来，从不在叶子面前露出口风。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小组的另外一个成员常芳瑜，居然会和叶子有那么一层关系。那时候，常芳瑜已经改了名字，叫紫桐，在一家报馆做记者。
　　 离开虹口的叶子的确没有中断和这里的往来，也没有谁会想到叶子以后会搬回来。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
　　
　　 叶子把儿子和公婆接到了上海。按照两个老人的意思，他们还是留在乡下，一来是不想拖累叶子，二则，儿子渺无音信，他和叶子的夫妻关系形同实亡，已经没有必要拖着他们两个老的了。叶子不同意，叶子说，就算自己不是陆家的媳妇，也是他们的女儿。这么多年就是一家人，不管土根生死，或者已经另外有女人了，她都会给老人养老送终。公婆二老拉着叶子的手哭了一夜，一直说没有养到孝顺的儿子，却娶到一个如此好的儿媳妇。儿子文亮很有出息，从小就聪明好学，也许更多继承了母亲的基因吧？喜欢读书，成绩也好，到了上海的小学居然跟得上，而且很快就成为班级上学习成绩最好的一个孩子。
　　
　　 腊梅终于和蓝葵正式同居了，没有跟着去皇后，算是正式退出了娱乐界，不过还是叶子最贴心的小姐妹。杜枫也没有跟到皇后去，他已经成了上海滩响当当的江湖老大，自己有了地盘和事业，控制着租界里几个重要的赌场。那个廖少，还是老样子，几年过去也没有个长进。大华关了，就跟到了皇后舞厅，还是对叶子很痴心，不过也不会有太过分的举动，叶子慢慢也就把他当个朋友看待了。
　　
　　 上海，在走进30年的时候，还是按照自己的历史轨迹运行。十里洋场上的各色人物，似乎还是照样在这个大舞台上演绎自己的人生大戏。谁也不会想到，“九一八”以后的世界格局，正在发生在惊天动地的变化，疯狂扩张的日本人总有一天要对这个十里洋场带来巨大的伤害。半年都没有到，1932年的一月下旬，日本人又在上海滩挑起了事端。
　　
　　 五
　　 九一八事变发生后，日本人差不多已经占领了中国东北的大部，同时又千方百计试图溥仪，在东北地区建立一个满洲国。不过日本人没有想到自己这个如意算盘，遭到了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对，于是日本的极端右倾分子，决定在上海这个大都市，制造一起重大事端来转移国际社会的视线。
　　 1932年1月18日下午，两个日本僧人和三名日籍信徒，到公共租界东区华界马玉山路的三友实业社总厂去生事。冲突中，这5个日本人里，一个被打死，一个受了重伤。到了20号的凌晨2点多，数十名日侨放火焚烧了三友实业社，当场砍死一名工部局华人巡捕。当天下午，1200名日本人在文监师路集会，然后沿着北四川路游行，走到虬江路时开始骚乱，沿途袭击华人商店……
　　 这件事顿时在上海华界引起巨大的骚动，一连数日华界，包括公共租界的各大报刊都在头版头条，报道了事件的进展情况。上海各界市民可谓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政府出面及时阻止暴行，保护广大市民的切身利益。
　　
　　 一月二十一号一早，叶子刚刚起床没有多久，正在忙着给儿子准备早餐门外传来了门铃声。叶子暗自奇怪，这么早会是谁？叶子解掉围裙，走到门口去开门，打开门看见是顾羽铭。
　　 顾羽铭的车就停在院门外面，司机小林站在车门旁边，看见叶子，远远朝她笑了笑，叶子也朝他笑笑。
　　 她看见站在门口的顾羽铭脸色似乎很难看，便关心地问：“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昨天夜里没有睡好？”
　　 “出大事了，我差不多一夜没有睡觉。”顾羽铭一脸愁容和倦意。
　　 “到底出了什么事？”叶子一面拉开门让顾羽铭进屋，一面关切地追问：“你先进来坐下，我给你沏一杯咖啡。”
　　 叶子知道顾羽铭的习惯，这种时候需要一杯很浓的咖啡。这是顾羽铭在法国留学时候养成的习惯。叶子自己从来不喝咖啡，她喜欢喝茶，绿茶。叶子说一杯清粼粼的绿茶，可以让她思想变得清晰。
　　 顾羽铭喝了几口咖啡后，很沉重地对叶子说：“日本人在闹事，昨天烧了虬江路上很多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