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十里洋场(中篇小说)
在公共租界的一座拜占庭式的小洋楼二层,地下党的上海特委扩大会议进行得十分激烈。在院子里和外面街面担任警卫的几个人,不时抬起头来看看二楼的窗户。由于目前的形势,当局放松了对地下党的追捕,但是,今天的会议非常重要,与会者已经是上海地下党全部精英和领导层。万一出事,可就是全军覆没。为此负责警戒的特勤组分外紧张。
院子里的特勤组组长齐大坤,听着二楼隐隐传出的争论声不由皱起眉头。
他对坐在一楼客厅的女主人柳莲珍说:“柳大姐,你上去和他们打个招呼吧。请他们声音小一点,这么大声音街上都听得见。太危险了。”
位于太华森路的这所拜占庭别墅洋楼,是上海特委机关。假扮女主人的柳莲珍,是一位斗争经验十分丰富的地下党。公开身份是个阔太太,实际是上海地下党特委敌工部负责人。这次会议实在太不同寻常了,为整个上海地下党的安全,她不仅抽调了特勤组所有的力量来担任警戒,自己还亲自担任了最后一道警戒线的指挥。在二楼客厅里主持会议的就是上海特委书记蒯倩华。他的公开身份是上海大华机械厂的老板,一个生意人,而且是和德国人做生意的。
八·
会议在传达中央指示的时候,引发了与会代表激烈的争论。这次中央派到上海来传达指示特派员就是陆土根。不过,他改了名字,现在的名字叫卢宏君。
争论的焦点只有一个:怎么对待十九路军的这次行动?按照中央的要求是,利用这个大好时机迅速成立自己的武装,乘势夺取对上海的控制权。可来参加会议的各级领导,包括上海特委成员,纷纷表示了自己的不同观点大家认为:当务之急是打退日本人的进犯,保卫大上海!上海是中国领土,不管是谁在抗日都应该得到支持。甚至有些同志指出,现在去发动武装起义就会失去民心,是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卢宏君对这种观点勃然大怒,他拍着桌子喊起来:“这是什么论调?完全是严重的右倾,是投降主义论调,是对中国革命性质的否定和背叛!是反革命言论!”
柳莲珍正好推门进来,便客气而严肃地说:“请特派员冷静一点。这里不是苏区的会议室,是上海公共租界,这样大的声音会传到街上。满大街都是巡捕和日本人的坐探,还有国民党的特务。”
卢宏君尽管不服气,还是把声音降低了几分说:“同志,你们是不是被白色恐怖吓破了胆?敌人真有这么可怕吗?他们现在无暇他顾,正在忙着对付闸北的日本人。这是我们展开公开武装斗争的最好时机,就像前几年的武装起义那样,可以连续发动数次工人阶级的武装起义,来夺取城市政权。”
卢宏君说到当年的武装起义,脸上不由露出一种沾沾自喜的英雄主义气概。
柳莲珍却皱着眉头直接了当说:“卢特派员,今年是1932年,不是1927年。我们也不是在讨论,该不该用武装起义来迎接北伐军进城,而是在讨论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的疯狂入侵,我们共产党人应该怎么办?十九路军,还有上海抗日义勇军,正在闸北前线浴血奋战,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保卫家园,你却要求我们这些上海的地下党,在背后捅他们一刀!这样的指示我们不能执行。”
参加会议的傅锡东也说:“对,我们上海特委不能同意中央这个指示,我们应该组织力量投入这次抗战!”
卢宏君越加气愤又敲起桌子来,这次连特委书记蒯倩华都忍不住了。
“卢宏君同志,你是临时中央政治局委派的特派员,不是封建时代的钦差大臣。我们是在召开上海特委扩大会议,每一个到会的同志,都是来自上海各界基层组织的负责人,有权提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
……
这次会议开得很不愉快,也无法形成决议。上海特委成员一直表示,不能执行临时中央的这个决定,他们会直接电告临时中央关于上海特委的态度。卢宏君也气冲冲地表示,他会把会议情况如实向中央禀报。会议一散,卢宏君就拂袖而去,连蒯倩华嘱咐他要注意自身安全的话也没有听见。不过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卢宏君这次重返上海滩自我感觉就是衣锦还乡。五年之前,大革命失败后,在那个血雨腥风之夜,卢宏君,不那时候还是陆土根,总算是摆脱了国民党疯狂追杀逃离了上海滩。那种狼狈,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丢人。老婆丢了,爱人也丢了。陆土根从来就没有爱过叶子,可她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是自己儿子的妈。要说从来不想肯定是瞎话,就是觉得有些无言相对,因为自己一直瞒着她很多事。叫陆土根怎么告诉她,自己爱的女人是常芳瑜?一想到马上可以见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卢宏君的心情好了许多。
卢宏君逃离上海的时候,来不及通知常芳瑜。不过,他们毕竟都在组织,卢宏君到了苏区不久,就设法通过上海地下党,联系到了更名为紫桐的常芳瑜了,只是没有机会重逢而已。卢宏君到苏区以后,因为出身工人阶级,革命意志又坚定很受组织器重,提升起来当然也快。这次临时中央要往上海派一个特派员,他这个苏区保卫部部长知道了,马上就找到了上面要求这个任务,为的就是可以回来见见常芳瑜。
卢宏君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常芳瑜,只不过常芳瑜并不知道他回来了。紫桐只是一个普通的地下党员,她不会知道今天特委正在召开扩大会,更不知道代表临时中央传达指示的特派员,居然会是陆土根。还有一件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卢宏君去找紫桐的时候竟会撞上了叶子。
叶子现在很忙本来不会有空到紫桐家去做客,是紫桐再三邀请。
紫桐很有革命热情,她认识了叶子之后,就一心想发展她加入组织。理由很简单凭着自己做记者的嗅觉,紫桐可以感觉到这个女人在上海滩很有影响力。于是紫桐经过这几天的频繁接触,博得了叶子的好感,终于答应到紫桐家里去。
紫桐住在静安寺后面一座小楼里,这是她父亲给的。说起来当初这位常家小姐常芳瑜是私奔,其实不然,就她们常家而言,这位任性的三小姐只是去上海读书而已。宠爱她的常老爷虽然不会同意她和一个乡下人的婚事,可也管不了女儿要和这个男人同居。妥协的结果,就是给她在上海买了一栋房子。事实上,陆土根在上海时,很多时候都住在这里。闸北的住所,是陆土根参加革命以后因为需要做工运由组织上安排的,当然也是为了方便对乡下有个交代。叶子找来以后,他不得不把那个地方当做家,还是会找各种理由到静安寺去。
紫桐下午找到玛利亚医院,一直等叶子忙完已经是入夜时分,两个人随便在外面小摊头上吃了一碗馄饨就回家了。
吃的时候,紫桐很不好意思地对叶子说:“对不起,叶子姐。我从小就不会做饭,要不然应该请你回家吃饭的。”
叶子笑着说:“我们是姐妹呢,有什么关系?这样,下次去姐姐家,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太好了。不过,姐夫回来会不会不方便?”
“没有什么不方便,我没有男人。”叶子淡淡地回答。
“不会吧?顾老板……”紫桐有些惊讶。
“他只是我的朋友和老板而已。”叶子还是淡淡地回答,然后随便问了一句:“你哪里方便吗?妹妹这么漂亮,不会没有男朋友吧?”
紫桐面露羞涩,说:“叶子姐,放心去吧。现在肯定不会有男人在我那里。我有男人,可他现在不在上海,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叶子望了她一眼,看出来紫桐这“有男人”的意思,显然和已经结婚的概念并不等同,只是觉得不管这个男人是谁,总是和自己并无关联的,也就不再去多问,跟在紫桐去了静安寺。
两个人坐在一楼的小客厅里喝茶。紫桐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了当前局势和政治派别的观点。
“叶子姐,我真是很敬佩你的表现。”
“我?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在国家危难之际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你不同,有文化,有学识,懂得很多道理。我看过你写的文章,写得真好。”
“叶子姐,你赞同我的观点吗?”
“当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在文章中呼吁,凡是中国人都应该站出来抗日,这个观点我就很赞同。”
“那,叶子姐晓得共产党吗?”紫桐突然问到这个问题。
叶子愣了一下神,她搞不清自己算不算知道?自己的丈夫陆土根好像就是参加了共产党吧?共产党组织了上海工人三次起义,迎接北伐军进城,后来和国民党闹僵了。“四一二”被杀掉很多共产党人,陆土根就是那天夜里,1927年4月12日发深夜逃出去的。叶子对共产党的了解只有这么多了。不过,叶子不能告诉紫桐关于自己丈夫是共产党的事。关于这一点,叶子一直守口如瓶,唯一知道的只有腊梅。
于是,叶子笑着摇摇头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知道什么共产党、国民党?”
“你说不知道,可却在支持国军守卫上海。”
“你不是也在呼吁支援十九路军抗战?”
紫桐被她这句话问住了。一点都没错,自己这个共产党不也在报纸上大张旗鼓呼吁支援国军?紫桐有点担忧了,自己这样究竟对不对?紫桐毕竟只是一个普通的党员,她真不知道上级组织究竟怎么考虑这个问题。
门外突然传来的敲门声惊动了她们。
紫桐看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此刻是9点20分了。
她心里一阵异样,不由自言自语说:“这么晚了,会是谁?”
紫桐心里在想,多一半是组织里的人。她知道这几天上级在开一个重要会议,看来是派人来向自己传达任务来了。紫桐有点责怪自己不该今天让叶子到家里来的,现在只好先去开门了。
敲门声又响了。
叶子看了看紫桐,说:“还是去看看是谁。这么晚一直敲下去会惊动了街上巡逻的巡捕。”
叶子的话提醒了紫桐。她顾不得再去多想朝门口走去。
紫桐打开门惊呆了。
“阿根?怎么会是你?”
陆土根笑了,走进来随手在身后把门关上,然后一把紧紧抱住了紫桐。
“阿芳。想死我了。”
陆土根的出现,让紫桐一瞬间眩晕起来,直到他准备抱起自己走进去的时候才醒悟过来,突然想起叶子坐在客厅里。
她连忙从陆土根的怀里挣脱出来,低声说:“快放开我,家里有客人。”
陆土根猛然一惊,也压低声音问:“谁?”
紫桐笑着说:“我一个姐姐。走,我给你们介绍一下。”
陆土根跟在紫桐身后走进客厅。
紫桐笑盈盈对坐在沙发上的叶子,说:“叶子姐,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叶子?”
陆土根看着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叶子错愕地惊呆了。
叶子看到自己的丈夫突然站在自己面前,更是惊得失手把端在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
三个人尴尬的僵持局面很快就结束了。
叶子第一个明白了这个叫紫桐的女人,就是常家的三小姐常芳瑜。丈夫终于回到了上海,却在第一时间来找她,再一次说明了这个女人在陆土根心目中的地位。她想到这一点不由有些悲哀,只不过这种悲哀也只是一瞬间而已。这些年叶子早就习惯了自己在丈夫心目中的地位,只是这样的面对面重逢,是她没有想过的。
紫桐很快也知道了,自己这个结义姐妹,竟然就是陆土根的结发之妻。她并不认为是自己夺走了叶子的丈夫,因为她和土根是真心相爱,而且还是相爱于前。当然,她倒也不会认为叶子夺了土根,一来是土根从来不爱她,二来是叶子只不过是封建主义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只不过怎么也没有想到,土根偏就是今天回来了,就这么在自己家里迎头撞上了自己妻子。这叫她怎么解释才好?
此时此刻最尴尬,最为难的还是陆土根,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面对,两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这个在枪林弹雨面前无所畏惧的男人,居然站在那里不由自主一头汗都流下来了。
叶子已经平静下来,侧身对紫桐说:“他就是你说那个男人吧?”
紫桐脸上滚烫,只好点点头。
叶子又平静地对陆土根说:“你好好待她吧。咱们两个的婚事,到今天就算可以了断,以后再也没有关系了。”
“叶子,爹娘和孩子……”
“也不用你管了。你也管不了,就别问了。”叶子打断了陆土根的话,然后头也不回走出去。
紫桐追在后面叫她:“叶子姐,叶子姐。”
叶子回过头,说:“你回去吧。我没事。”
紫桐望着叶子背影消失在夜幕里。
九·
叶子叫了一辆黄包车。一路上她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回到家里终于忍不住了,扑在床上嚎啕大哭。其实,这哭声和眼泪里并不全是伤心与委屈,更多还是饱含着如释重负的解脱。把话说明白了也可以让土根,全心全意去对待人家三小姐。叶子心里从来就没有忌恨过谁,不论是土根,还是三小姐。她看得很清楚,他们两个是真心相爱,再说他们走的也是同一条路,不是吗?陆土根是共产党,紫桐今天的问话看得出来,也是共产党。这就是所谓的志同道合吧?
叶子平静下来以后,也没有心情休息了。闸北的战时一天比一天紧张,自从知道顾羽铭竟然担任了抗日义勇军军长,心里就没有一天不牵挂他。枪子儿可不长眼,伤了怎么办?此刻对顾羽铭的牵挂又多了一层,她终于忍不住给顾羽铭打了一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