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阳光撒彻山地(小说)
终于,在一个低洼的洞穴口,他发现了一只田毛猪出没的踪迹。首先是一撮野味新鲜的粪便,其次,他蹲下地细瞅,看出一长溜若有若无的爪痕,确准是田毛猪。
他把一只长长的木盒子装在洞边。木盒子只留一个出入口,里面悬挂着一尾小鱼,搁鱼的地方有一面是玻璃,从外面可以清晰地看见鱼的形状。
洞边的荆棘一蓬蓬混合着芭茅草,遮盖了洞口。
往些年,这些东西都被山地人砍了当柴烧,如今没人去砍了,兴烧煤了。于是就荒得鲜有人来,成了小兽出没的地方。
兽有兽路。
细毛头花几天工夫才追踪到这只田毛猪的下落。
料想田毛猪会上钩了。细毛头弄妥后就回了家。
他走后没多久,那田毛猪就果真从芭茅草下露了头,探头探脑。它果真看见了鱼,就用嘴去叼,“剌”的一声,它的牙齿碰到的是玻璃。它就坐在那里瞧这异怪的鱼,鱼新鲜肥硕地引诱着它,它为吃不到鱼而变得很缺乏耐心,围绕着木盒子烦躁地转悠。终于觅见那入口,透着浓浓的腥气。它不假思索便钻了进去。可是,它一进去,一道闸门就落下来截住了出路。那入口就严密无缝地封闭了。田毛猪方才知道那鱼原来只是钓饵。
第二天清晨,细毛头如愿看到困在木盒里的田毛猪,鱼却没了。
细毛头可不管这些,他用一根绳子套住田毛猪的一条后腿,拖着,哼起山歌,走进刘彩红家。
田毛猪的脚爪深深地插入地面,它不情愿或不甘心遭受细毛头的暴力,虐待,不时奋起反抗,然而,它的力量实在渺小得无法抗衡。
一路上,它把路面抓出许多深深浅浅的痕。
刘彩红远远地见了,笑逐颜开,说:“细毛头,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哦。”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细毛头兴奋得脸泛着红。
“田毛猪啊。”刘彩红应声接过绳子,并缚牢在屋柱上。
田毛猪有时害怕得缩成一团,有时冷不防飞扑,狼狈不堪。
石豆恰好在家,见状,玩兴大起。他不敢太走近,就折一根树枝不时抽打田毛猪,田毛猪躲不了,逃不了,更还击不了,直躁得狂蹦乱跳的。
石豆哈哈大笑扑入细毛头怀里,缠着他有空的时候也带他去捉一只来玩。
屋对门不远处的斜坡上,生着高低各异的石头,村人大都称是钱石。
因为那石上居然或整齐或不规则地长满许多的印章,硬币一样大小,圆圆的,像极了村里人烧给死人用的那种冥钱。阴间的人白天一般不出门,到了晚上没有阳光,就到这乱石山来取钱花销。这石山就是他们的钱庄。特别是到了七月十四鬼节那一天,这里更是鬼影幢幢,热闹着呢。活灵活现。
也有人说那是石癣的,是石头生病时留下来的疤痕,但那是极少数。
石豆初失爹的时候,他一个人常到那石山里去。
刘彩红问他老窜那里做什么?
他说看见爹变成阴人,他要到那里去会爹。
刘彩红就说阴人就是鬼,若是碰上鬼,见小孩子就捉,那是不得了的。
一听到鬼,不论好坏,石豆再不敢往那里去了。一入傍晚,石豆更是看都不敢朝那方向看了。
石豆年纪虽小,却是极善察言观色,见妈妈说话时声音明显发颤,就不问了。但这问题郁闷在心里,使得石豆常做恶梦。
在细毛头怀里,石豆忽然问:“细毛头,你说石头会生病么?”
“没准会的。”细毛头含糊其辞答。
“为什么?”石豆爱刨根。
是呢,为什么呢?细毛头挠一挠脑袋,他回答不下这个问题。
他初中没毕业就当起农民,所读的有限的书里也没涉及到有关这方面的知识。他就发呆。他想起路边的石块,颜色枯燥了无生机,料定是死石无疑。可是,山上的石头就不同,深深的埋在地里,根深蒂固,光泽滋润,应是有生命力的那种,肯定就是活着的石头了。
想到这,细毛头就告诉石豆:“石头是有生命的,既然有生命,就当然离不开生老病死。”
“细毛头,你真聪明。”一边的刘彩红听了,连连说。
石豆似懂非懂。他忍不住又问:“那你说我爹呢?”
“你爹怎么了?”
“他会不会变鬼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人一旦真的变成了鬼,就不认人了,就不是你爹了,阴阳不同界啊。”细毛头信口说道。
石豆郁郁不乐。
细毛头以为是自己的话将他弄忧的。
他内疚说:“石豆,来,给细毛头抽一个耳括子解恨。”
“细毛头,你对我很好,我为什么要恨你啊?”石豆一听,竟笑起来了。
“石豆,别没大没小。”刘彩红喝住石豆。
“那要我叫什么啊?”石豆撅着嘴。
“随便叫什么,只要叫得应呐。”细毛头喜爱石豆的天真。
田毛猪有一股很大的臊气,这气味不祛除,闻不得这气味的人根本就入不了口。刘彩红说她不会宰,要细毛头来。
细毛头快刀斩下田毛猪的四足,把田毛猪丢在阶基上。
田毛猪没了脚跑不动,痛得在地上蹦蹦跳跳,就打滚,血流满地。
刘彩红问干嘛采用这样一种近乎残酷的宰杀方式,不忍目睹。
细毛头解释说臊气裹挟在田毛猪的血液里,只有把它的血放尽,才能彻底清除臊气,吃起来味道才反倒会格外香甜。
挣扎了近半个时辰,血流了近半个时辰,田毛猪终于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
臊气却把村庄里的狗引来。它们争相嗅着舔着即将凝结成块的血液。
“石豆,你去弄一簸箕地灰覆盖这些腥血。”刘彩红吩咐她的儿子,她看到血,头就发晕。
石豆很听话,他不但马上用地灰掩掉田毛猪的血,还用石头赶跑了这些狗。狗怕他手中的石头,跑开,只敢远远地观望。
石豆在读小学二年级,成绩中等偏上。班主任老师来做过几次家访了,说石豆自从他父亲出事后,情绪低落,学习的积极性大大降低,成绩也下降了,要求家长刘彩红配合学校做一下石豆的思想工作。昨天上午,没想老师亲自把他送回了家,一脸无奈。
原来上第二节课的时候,石豆猛的一个响屁将大便拉在了身上。教室里一时臭气熏天。
同桌的同学说,石豆,你准是夹生红薯吃多了,不然,怎么会这样臭?
同桌边说边第一个率先蹿出教室。
其他同学不知怎么回事,也跟着纷纷往外涌,老师制止也无用。课就无法上了。
老师严厉地盯着石豆,大声呵斥,你怎么搞的,扰乱教学秩序。石豆烂着脸子,局促不安。
这节课本来只差十来分钟就要下课了,石豆想他肚子痛本是可以憋过去的,他没想到肚子这么不听话。他也很懊丧。
刘彩红气得不行,一边掉着眼泪帮他换衣服,一边大声责骂儿子丢丑现世,并以不给饭吃相威胁。
石豆就说:“娘,我不读书了。”
“不读书,你想做什么?”
“帮你忙啊。”
“没出息的东西。”刘彩红流着泪把儿子赶回学校。
细毛头去的时候,老远就听到刘彩红在教训儿子:“赶快吃饭上学,不然会迟到了。”
“今天是星期天呢。”石豆回答。
细毛头一来,刚好解除这娘崽的僵局。
“石豆,我们做个朋友,好么?”细毛头说。
“好哩。”石豆认真巴意和细毛头拉了钩,还拥抱一下。
瞧他们这么投缘,刘彩红心里生出几分说不出的高兴。自打男人撇下她娘俩后,她没见儿子这样开心过。
受细毛头和石豆的感染,刘彩红心底深处的忧郁渐渐融化。
她往门外倒洗碗水的时候,心境舒展了许多,以致差点把水泼到劈面走来的孟老二身上。幸亏孟老二机灵,闪避快速,才免遭泼个严实,但他裤子终究还是溅上了几点油戥。
孟老二打趣说:“什么事将你喜成这样?没了定准。”
“你到哪来啊?”刘彩红也笑问。
“扯夕草啊。”
“做什么用?”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你忘记了么?”
刘彩红一片茫然。
“三月三啊。看你是真忘了,”孟老二说,“平时你记性蛮好的,这一回是怎么了?”
他手里握着两把夕草,一边说,一边分出一把交给刘彩红。另一把他要拿回家向月月交差。出门时他就对月月说了是弄夕草来煮鸡蛋吃,到时拿不出夕草怎么行。
三月三在山地是个大节日,村子里挨家挨户均是要扯夕草煮鸡蛋吃的。村落里到处飘着夕草煮鸡蛋的香味,煮蔫的夕草和吃过后扬弃的蛋壳随处可见。
夕草也叫喜草。那草茎上的花不论天气阴晴,到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都星星一样泊着熠熠的光芒,深邃淡远,笑容可掬,让人怜喜,生不出来丁点厌弃的念绪,自是应了山地人向善的意愿。山地人说,这一天如果吃了夕草煮鸡蛋,保准这一年不会头晕眼花,不头晕眼花就一准时刻清醒,不会去做糊涂事了。是人就谁也不想做糊涂事的。
也有年轻人偏不信夕草的神奇,蛋端到手里也不吃。还说外地来的同学讲他们那里就没有这个习俗,这种夕草也多的是,却任由它在野地里生长和枯萎,没人理睬。就我们这里的人蠢得像条鸟一样,把一种稀松平常的草当宝贝。
细毛头听着刘彩红和孟老二对话,想起年轻时候也跟父母顶过一回。他母亲说一方乡土养一方人,一方一俗。况且,那鸡蛋不是闹药,吃了碍不到你哪里,用得着这么犯倔么。细毛头一想,觉得母亲在理,以后母亲端过来就老老实实吃了。
刘彩红接过孟老二手中的夕草,说道:“你不提醒,我还真忘了呢,谢谢你啊。”
“你这样说就生分了。”
孟老二应着,迈进门坎。他一眼看到细毛头也坐在屋子里,有些意外,忙提高声音来盖住突然而生的尴尬:“呵呵,原来细毛头也在啊。”
“嗯了。”细毛头应道,接着生硬地问:“孟老二,你到哪里扯夕草来呀?”
“洞眼边。”
洞眼边的夕草多得就像天上密密麻麻的星辰,孟老二每年都习惯去那扯。月月要他扯了夕草挑到县城卖,5毛钱一把。她羡慕别人三月三那天可卖好几担呢。
孟老二忽然想起刚才看见洞眼边的夕草被踩踏得零乱不堪,就搭话说:“细毛头,说不准有人在洞眼边搜捕野味。”
“孟老二,你的嗅觉真比猎狗还灵啊。”
“是你么?”
“除了我还能有谁。”细毛头说。
孟老二眼睛凑近细毛头仔细瞧他,瞧他的手,瞧他的脚,嗅他身上的气味。
细毛头笑说:“你不认识了啊,一副傻相。”
“好啊,如今朋友也不要啦,逮野味也轮不上叫我了。哼。”细毛头的突然变化令孟老二着实惊讶。
“是田毛猪,你不喜欢的。”细毛头说。
凳没坐热,孟老二说要走了。细毛头见他要走,他站起来也想走。刘彩红就挽留他俩,说吃了夕草煮蛋再走不迟。石豆紧紧拉住细毛头的手不让他走,他说:“细毛头,你不能跟孟老二比,他家里有蛋吃的,你没有,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
细毛头只好坐下来,装作一副无奈的样子。
孟老二走出门时,没忘回头返扫细毛头一眼,他持一种俯瞰的姿势。同时夹杂着一丝疑惑。这个平常畏畏缩缩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伙计,怎地就精神了呢?原想一辈子就这样的细毛头看来还真有些瞧不出。
窗外正桃花盛开。
望着粉红的桃花,望着走出门外的孟老二的背影,细毛头一下轻松多了。孟老二的回头一视,委实让细毛头的眼球猛地萎缩了一下。他竟顿时生出一些怨恨,他一下子明白了,孟老二口口声声胜券在握似的说要帮他钓一个堂客,原来只是口是心非的戏弄。他曾将孟老二当成很好的朋友,信任他,依赖他,没想孟老二并没把他当朋友看待,至少不够坦荡,不够坦诚。
一时间,他心酸,失落,沮丧至极。
这世界,有时候连自己都靠不住,还指望靠别人么?浑浑噩噩几十年,从没过细思考过这些问题,此刻一旦开了窍,细毛头便觉得只习惯读明晰一面的眼睛,忽然可以读到浑沌的另一面了。
细毛头不觉兴奋地对刘彩红脱口而出:“我,我长大了。”
“神经兮兮的,以为你是石豆。”刘彩红说。
四月阳光下的山地,到处是各色各样的植物,或淡绿,或墨绿,彰显着勃勃生机,就连水和石头也仿佛柔软了许多。细毛头顺着门缝望见远处他的秧田,他猛然记起什么,说:“啊哟,我要去退秧田水了。”
细毛头见气温低,生怕秧苗冻坏了,就将秧田蓄满水,保温。现在放晴了,他却还让秧苗浸泡在水里不透气,会害烂秧的啊。
细毛头就到自家秧田退水去了。
他守坐在田垅上耐心倾听秧田水哗哗流出的响声,眼睛在一点点浮出水面的青青嫩叶上跳跃。待退至秧田只剩皮皮深的水时,他把排水口堵塞了,切断了水流。秧苗还只一叶一心,一根根密密麻麻立在浅浅的水田里,小小的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珠子,不断舒展的姿势俨然告诉你这便是一个多么鲜活的生命。
细毛头看得呆了。
孟老二并没及时回家,他料准细毛头呆不久,就站在不远处一棵水桐树下等望。一挨细毛头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又进到了刘彩红家里。
“你怎转回来了呀?”刘彩红惊讶地望他一下,以为他落下什么东西。
“彩红,你跟我来。”他握住刘彩红的手往另一间屋子里拽。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