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噩梦(小说)
我得去看看他们,他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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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学和同龄人中,郗德乐是个幸运儿,是命运女神的专宠,仿佛生来就是当官的。读书时他就习惯了班长的交椅,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厂的第二年就当上了中层干部。他常常会在不由自主间流露出几分得意,对同事们说,现代社会是一个拳击场,不被别人击倒就得击倒别人,豪无怜悯同情可言。后来他遇到英子,一见钟情就爱上了她。那时英子刚从医学院毕业,一副天真无邪的白衣天使样儿,一笑两个深深的酒窝,成了厂里各路豪杰崇拜和追逐的偶像。但争到最后,进入决赛圈的只有实力相当的郗德乐和孙昌义。郗孙两人是同时大学毕业分配来厂的,同住一间单身宿舍,都有高大的身材和棱角分明的男子汉的脸,都是中层干部,都比英子大出七八岁,只不过孙昌义常常是一脸笑容示人,不像郗德乐总是把威严写在脸上。两人心照不宣,围绕英子展开了一场激烈紧张的重量级拳击赛,结果孙昌义被郗德乐重拳击倒了,英子成了郗德乐的冠军奖杯。
英子刚和郗德乐结婚的最初一年多的时间里,也曾有过快乐的时光。英子仗着自己比郗德乐小几岁,经常在丈夫面前撒娇发嗲,恰好郗德乐喜欢她撒娇发嗲的样子。看着英子常常像个调皮的孩子似的缠着自己胡闹,郗德乐就有种大男人的感觉,他把英子像女儿般娇宠着。每天下班回家,英子常常与他玩捉迷藏的游戏,故意躲在一个角落里让他找。其实房间就那么大点,要找她是很容易的,他也知道她常爱躲的地方,但是为了让英子高兴,他会故意装做兴趣盎然的样子不去将她一把揪出,而是将整个屋子找遍才突然捉住她,于是她就在他怀里心满意足地笑闹一阵,使整个屋子都乐颠颠的。
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郗德乐从外地出差回家。临近家门口时忽然也想给她来个恶作剧,就轻轻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进了屋。他驻足听了听,就听到英子在洗手间解小便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忽然感到浑身潮涨,很想立刻打开洗手间抱出英子折腾一番。但他想想后还是忍住了,就躲到卧室门背后。准备给她来点更刺激的游戏。英子洗了手一进卧室,就被郗德乐从背后拦腰抱住,接着一只冰冷的手就从后颈直插进英子的睡衣,一把握住了她的乳房乱揉起来。她惊恐地尖叫一声,又被郗德乐出手捂住了嘴巴,接着便将她放倒在床上扑了上去。英子一边双脚踢蹬着一边呻吟,郗德乐这才突然拉开了电灯,大笑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吧!”英子用两个小拳头在他胸前一阵乱捶,不停地骂道:“流氓强奸犯坏蛋!”郗德乐笑道:“我这是实战演习,检查你的抗强奸自卫能力,不然我出差在外怎么放心?”英子就说:“真有强奸犯来了,我才不会抵抗,谁叫你将我一个人扔在家里!”郗德乐说:“今天的情况还真让我担忧,我如果真是强奸犯你还不成了别人的美味,看来我只好辞职做你的贴身保镖了!”英子嘲讽地笑道:“你这个官迷真舍得为我丢掉处长的宝座吗?”郗德乐就在她身上胳肢起来,笑得她喘不过气来满床乱滚。
可是仅仅三年多后,情况发生了变化。那是在郗德乐做了副厂长以后,有一天他开完会回家,一跨入家门,门上就掉下个什么东西不偏不斜砸在他头上,对这些年轻时在学校曾玩过的把戏他早就有些厌烦了,只是不想扫了英子的兴才陪她逗乐的,但是已经结婚三四年了,她对这些老把戏玩得还是那么饶有兴趣,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就有些觉得不可思议,他正想好好与她谈谈,叫她别再胡闹,应该争取进步,医院院长明年就要退休,厂里正在研究新院长的人选,她很有希望也应该争取。突然,英子用浴巾蒙住了他的脑袋,就将他压在地上。郗德乐有些恼怒了,他用手弄开蒙头的浴巾,对英子吼道:“搞什么名堂,你不觉得太无聊吗?!”英子平时被他娇宠惯了,还是第一次见他对自己那样凶,就有些傻了,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神来,知道郗德乐真发火了。郗德乐起来以后,拍打了一下衣服,对她说:“以后别再玩这些好吗,我现在是副厂长了,也得注意一下影响,你也不能永远做个普通医生吧,厂里正在物色新院长的人选。”
不久他们有了孩子,一个长得与英子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小子。有了孩子后,事情多了起来,头几个星期郗德乐还有些兴致,看到英子在弄孩子,还要帮一下忙,可是没过多久他就不耐烦了,甚至一看到孩子就心烦。可孩子就是孩子,尽管爸爸不喜欢他,他却总喜欢黏爸爸。只要郗德乐一下班,孩子就要爸爸抱,而一上身便不再下来。有时郗德乐确实有事,哄着要他跟妈妈,他也不肯。孩子会走路以后,更加调皮,竟遗传了英子的活泼好动的性格,天天都要强迫爸爸玩捉迷藏游戏,玩抓坏蛋游戏,有时郗德乐正在专心思考某个问题,孩子突然就在他背后一声吼叫,把他气得暴跳如雷,甚至抓过孩子就照屁股打去,英子就会出面与他争吵,为了孩子他们常常吵架。
但孩子没有记性,眼泪还没有干,他又从妈妈怀里挣脱扑向郗德乐,又扭住他玩抓坏蛋游戏了。郗德乐终于受不了,当时正是厂领导班子新老交替的关键时期,早已过退休年龄的老厂长即将退下来,他的位置后面跟着五个副厂长呢,而五个副厂长中,数他最年轻、学历最高,他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暗中也开始做起了各种准备,可是家务事、孩子常常把他搅得心烦意乱。有一天他终于对英子谈起了心中的打算,英子对当官并不热心,就说:“当个副厂长就行了,待遇和厂长也差不多,又不用负那么大责任,何必还去争那个厂长位置,让人家当好了!”郗德乐却说,她女人见识、胸无大志。他接着就提出想把孩子送回老家由爷爷奶奶照看的想法,英子开始坚决不同意,她太爱孩子了,她不愿意孩子远离自己。但经不住郗德乐软硬兼施,最后终于还是同意了。
孩子被送走以后,英子的生活内容仿佛被掏空了一样觉得空落落的,还偷偷哭了几次。每逢周末周日她更是无聊透顶,除了到医院转转外便只能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发呆,唯一与她做伴的只有对面宿舍阳台上的鸽子。早晨鸽子的主人便把鸽子的笼门打开,一群鸽子便从笼中扑楞楞地鱼贯飞出,直上蓝天,醉人的鸽哨在天空久久回响。盘旋一阵后,这群鸽子又像巡航归来的飞机似的,一只接一只降落在主人的阳台上。英子目不转睛地看着鸽群,那全神贯注的神态就像一个耽于幻想的小女孩。而鸽群似乎也在远远打量着她,不时便会飞到她的头顶盘旋一圈,好像在分析她的动机。她不由自主地爱上了鸽子。有一天,忽然有一只白鸽落到她阳台的护栏上,两只圆圆的眼睛炯炯有神地望着她,似乎有许多疑问。她十分惊喜,连忙抓了一把米撒在那鸽子的面前,鸽子并不怕她,竟不慌不忙地啄食起来。第二天,那只鸽子又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只和它一样的白鸽。英子想,这一定是它的伴侣了,就饶有兴味地站在远处看它们啄食地上的米。两只鸽子吃了一会后,便大模大样地走到她面前咕咕低诉了一会,那是在与她交谈倾诉心事。就这样,鸽子陪她玩了好久才离开。
久而久之,英子家的阳台就成了鸽子的第二故乡。从天上飞回来的鸽群总会在她面前落下,围绕着她转来转去。它们已经把英子看成可靠的朋友,毫无顾忌地站到英子肩头或手上,与英子亲亲热热地磨蹭,或在她脚下大模大样地漫步啄食。英子有时就会捧起一只鸽子,像捧着一个婴儿似的小心翼翼,轻轻地给它梳理羽毛,替它抚去身上的纤尘。英子只要一下班,总会先到阳台上看看那些鸽子,而鸽子们只要一见到她总会激动得扑楞楞地飞向她,在她的头顶不住地盘旋,或落到她的肩头上,红红的小嘴便在她头发上噌来噌去,吻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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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气来了真是档都挡不住。郗德乐的好运来的真如洪水一样凶猛,在副厂长的位置上才呆了三年多,他就被正式任命为厂长。当然他知道自己屁股底下的宝座是“干部知识化年轻化政策”带给他的,但同时也是老厂长禅让给他的。岷江厂是个大型国防厂,大学毕业的年轻干部多得很。没有老厂长的举荐,他再有本事也坐不到这把椅子上来。老厂长是个南下干部,临近离休时忽然心血来潮,决心要跟苦苦等待自己这把交椅十余载的副厂长开个玩笑,举荐个年轻人继承自己的位置,于是,有大学本科文凭的年轻副厂长郗德乐便成了这个玩笑的受益者,老厂长则成了大胆起用年轻干部的伯乐而被报纸电视多次报道,在离休时写下光彩的一页。
老资格的副厂长怎咽得下这口气,在郗德乐当上厂长后便称病住进了医院,他的一大批追随者也随之消极怠工煽动不满情绪,大情敌孙昌义当然也被拉入到倒郗联盟中。郗德乐的指挥一时间几乎完全失灵,他脸上的得意枯竭了,笑肌萎缩了,整天一脸的苦涩,像才从中药汤里捞出来似的。沉寂了一个月后,很多人以为郗德乐该递交辞职报告了,没想到他亲手拟定的改革方案气势汹汹地出台了。他一改往日的愁苦,生出一脸杀气,几脚就将岷江厂原有的组织机构完全踢烂,按照自己的蓝图重新建构了一套权力系统,任命了一批年轻的中层干部作为自己的依靠力量。接下来一场洗牌开始了,五十几个老中层干部被免职或调离原单位,一百多名职工被下岗或辞退,三百多名老职工被强行内退或退养,老副厂长也被搁置一旁成了“政协委员”——什么权力也没有的厂级调研员。孙昌义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就很知趣地办了辞职手续,只身到深圳闯荡去了。
像突如其来的地震一样,岷江厂一片惊慌失措惶惶不安,连离休老厂长都大吃一惊劝他要稳一点。但才过一星期动荡便停止了,一切复归风平浪静。岷江厂像件皱皱巴巴的衣服,郗德乐用一只又重又烫的大熨斗一下就把它熨得服服帖帖。人是贱脾气,吃硬不吃软,一动真格的他一下就软了,当官就得心狠手辣。郗德乐望着恭顺的下属们内心发出恶毒的嘲笑。从此,在岷江厂的围墙里他成了皇上,他的话就是法律就是最高指示,谁敢说半个不字,马上就把他洗白叫他下课。经过了这一场洗牌,他越来越迷信权力。有时处理一个人或一件事并不是非如此不可,他只不过想试试权力的威力,看看人们在权力的作用下有什么反应。当他看到惊恐的面孔、哀求的眼神或卑躬屈膝的姿态时,他心里就油然生出一种快感。
郗德乐上台的头三四年里,他瞄准市场狠抓民品开发,取得了显著成效。当时市场上电视机很紧销,生产多少卖多少,常常是商场拉货的汽车等在装配车间门口,一下生产线立即装汽车。工厂效益打着滚的地往上窜,职工收入也有显著提高。他虽然一脸凶恶,大家还服他。市委、市政府领导经常出入岷江厂视察,郗德乐被授予“优秀企业家”称号,没少得到省市领导的表扬嘉奖。郗德乐天天被捧得头昏脑胀,就觉得完全是自己治厂有方,更迷信自己的铁腕手段。天有不测风云,岷江厂正在红得发紫,发生了电视机爆炸伤人事件。虽然被媒体曝光一时闹得沸沸扬扬,不过在市领导的干预协调下,事情很快得到解决,对其电视机销售也没有产生太大的负面影响。但不久又在外省连续发生了两次电视机爆炸起火事件,就不那么好解决了,全国报纸都对此进行了连续大幅报道,使岷江牌电视机在外省的销售大幅下降,甚至很多商店都要求退货。岷江厂的经济效益严重下滑,从市里的纳税大户变成了债务缠身的亏损企业,郗德乐想了很多办法,加大了质量整顿力度,制定了更加严格的劳动纪律和奖惩措施,还常常利用星期天召开干部会议,不把手下的那些干部骂得狗血淋头、折腾得皮耷嘴歪绝不放手。他把所有的怒火都喷向了工人和干部,他觉得岷江厂的现状都是他们造成的。他以为高压就能挽救岷江厂,结果却适得其反,岷江厂不仅没有一点起色,反而像下坡的车子越滑越快。最近市政府正式向他提出了岷江厂兼并重组计划,郗德乐坚决反对,但又提不出更好的摆脱危机的办法,就只能一天天拖着。
自从郗德乐做了厂长,英子的生活就变得更加乏味和寂寞起来。英子曾经为丈夫的官运骄傲过,也曾为人们开玩笑地叫她第一夫人暗自得意过,但不久她便发现为了这些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人们不仅躲着郗德乐,也躲着她,他们就像癌症似的让人望而生畏。她失去了不少朋友,往日很多很随便的朋友都躲着她,表现出一种敬而远之的样子。家里除了厂领导和马屁精偶而光顾外,不再有任何人造访,如果郗德乐一连几天不回家,她便只好独守几天空房。工厂正在转型,事多、丈夫忙英子都知道都理解。但真的就忙到经常夜里都不能回家吗?后来从风言风语中她听说了些丈夫与金霞的绯闻,她半信半疑,几次想当面问问丈夫,却常常又觉得不知如何出口,她怕因为疑心伤害丈夫的自尊,更怕证实了这些谣传伤害了自己的自尊,她不能不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烦恼。特别是丈夫每次回家冷冰冰公事公办的样儿更叫她心碎。偶而与她做爱,那样子像是对她的极大恩赐似的,一上床就直奔主题,连短暂的温柔缠绵都省略了,这已经不是做爱,而更像是完成任务,讲究的是效率,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去完成它,不等她进入高潮就冷冰冰地丢下她,滚到一边睡去了。每当这种时候,英子就会想起婚后最初几年的甜蜜日子,就会相信他和金霞的那些传言。可是这一切又找不到个知心朋友发泄一下,只能憋在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