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噩梦(小说)
英子回忆起往事就像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故事片一样无比吃惊,她惊讶人的巨大变化,不明白老公才进人中年怎么就对生活失去了乐趣、变得如此枯燥乏味。郗德乐也惊讶英子的巨大变化,在她当了职工医院院长后,嗲声嗲气的小女人味没有了,那份少女般的纯真更是无影无踪,她变得越来越关心工厂的事,常常对厂里的工作说三道四,甚至为了那些生病的职工和他吵架,叫他特别不舒服。
有一天,郗德乐一回家就看到阳台上停着一群鸽子,被一大堆烦心事弄得时刻都像个炸药包的他立刻恼怒起来,接下来便是一阵吆喝,把鸽子吓得仓惶逃窜。鸽子逃走后郗德乐还不解气,又向着对面发一通脾气:“不务正业,工作不好好干养鸽子倒很尽心,到处拉些鸽屎破坏环境卫生,我非下个文件把宿舍区的鸽子禁了不可!”英子听到后就与他争吵,你把孩子给我赶走了,还要赶走我的鸽子,鸽子也得罪你啦?你这人怎么到处树敌,见谁都不顺眼,连几只鸽子你都容不下!然后就把丈夫推出阳台。郗德乐一走开,那些鸽子又飞回来了,把英子团团围住,发出咕咕叫声,好像是在向英子诉说心中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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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子与郗德乐的第一次公开冲突发生在英子刚做了职工医院院长不久,当时她正想干出点名堂,来扭转人们对她的偏见。
有一天,英子正在职工医院办公室值班,门诊医生小侯忽然急匆匆跑来对她说:“刚刚收进一个急性阑尾炎患者,必须立刻做手术,请你安排一下罢!”英子就着急地说:“只有杨大夫能做外科手术,可他母亲昨天去世了,今天刚回老家去奔丧,赶快把病人转送市医院吧!”说罢就拿起电话向运输处要车,谁知运输处的小车面包车一辆也不在家,情急之下,就想起今天郗德乐没出去,他的宝马车一定在家,就给他的小车司机小夏拨了个电话。当英子讲明了事由后,小夏有些为难了。宝马车是几个月前才买的,郗德乐很看重这辆车,那是身份的象征,规定只有厂长才能使用,其余任何人因任何事都不得擅自动用这辆车。他直截了当对小夏说:“我不用时让它闲着也不准派做它用,明白吗?”小夏因此还很骄傲,仿佛他开的是省长的专车似的,没事时就擦车,随时都是锃亮锃亮的。他在电话里对英子说:“你知道厂长的脾气,他说过这辆车不准派作它用,万一叫他知道了我可担待不起。”英子说:“别怕,出了问题我负责,现在人命关天,又没有别的车你就跑一趟罢!”小夏想,既是厂长夫人这么说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了,郗德乐再霸道总得给夫人留点面子吧!就开车将病人送进了医院。
谁知小夏刚走不久,郗德乐就要用车了。他叫金霞通知小夏备车,小车班长告诉她,小夏刚走正送一个急性病人去医院。当小夏赶回厂里时,郗德乐一见到他就黑下脸来说:“工作时间擅离职守,你别给我开车了,回运输处车队报到去罢!”小夏战战兢兢地向他解释事情的经过,他也不听,只蛮横的说:“我不听任何解释,我只认一个事实,就是在我要用车时你和车都不在岗上。”小夏不服气道:“难道对危重病人也可以见死不救吗?”郗德乐一脸的不屑道:“抢救危重病人是职工医院的事,不是你的职责范围,你的职责就是给厂长开车!”小夏说:“在你眼里我们职工的生命还没有这辆车贵重,你还是人吗?”郗德乐吼道:“你放肆,我开除你!”小夏将车钥匙一扔说:“我还不伺候了呢!就离开了工厂。”
英子从医院一回来就听说郗德乐为用车的事大发雷霆把小夏开除了,心里很过意不去,就立即到厂长室找到郗德乐,耐心向他解释事情的详细经过,请求他收回决定,仍然让小夏回来开车。郗德乐无动于衷地坐在他的皮转椅上,一脸的爱理不理,这就大大伤害了英子。英子气呼呼地说:“为什么你的专车就用不得,难道职工的命就不是命?”郗德乐冷冷地说:“厂长行为代表全体职工的根本利益,任何个别职工都得给厂长让路,谁也不能特殊!”英子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难道连时刻都有生命危险的急危病人坐一下你的车也挡了你的路,没有宝马车你就不能工作吗?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职工的死活?”
郗德乐本来想尽量不发火以免让金霞看笑话,但是英子却一点不给他留面子,这让他很难堪。他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就气势汹汹地说:“英子,你怎么处处与我对着干?你明明知道那辆车不能动为什么还要擅自动用它,你以为厂长的老婆就有这个特权吗?为这事我不仅要处分小夏还要处分你!”英子反倒冷静下来,说道:“不用你处分,我现在就向你辞职!”郗德乐刚才那句话本来是想吓吓英子的,没想到英子反倒更厉害了,她竟真的提出了辞职。照郗德乐的脾气,如果今天面前的这个中层干部不是自己的老婆而是别人,他会立即答应对方的辞职要求,他最反感干部用辞职来威胁他,但是今天面对的是自己的老婆,他不能不克制一下,就说:“你想辞职我还不同意呢,职工医院的工作你必须给我做好!”英子就得理不饶人地说:“要我不辞职那就必须收回开除小夏的决定!”郗德乐没想到英子如此难缠,就有些软下来说:“你以为开除一个正式职工就那么容易,我们又不是私有工厂老板叫谁走谁就得走,国有企业开除一个职工是有很多手续的,我当时在气头上不过说说,还没有提交厂务会讨论,他自己倒先走了,怎能怪我嘛!”英子说:“那你给我一句话,如果他还愿意回来,你会同意吗?”郗德乐说:“当然可以回厂,不过他不能再给我开车了。”英子一下又激动起来:“为什么不让他回厂部,难道你认为对他的处理还是正确的吗?”郗德乐也火了,一拍桌子说:“你也太得寸进尺了!”
就在这时,金霞走了进来,用女人的方式劝说了两人一阵,顺势挽住英子的胳膊走了出去。出了郗德乐的办公室英子就挣脱金霞的手,冲出了厂部。
夫妻之间的事有时候就像小孩过家家,一会哭一会笑的,真真假假。虽然郗德乐为小夏用车送病人的事与英子闹得很僵,但是过后他也知道自己做的过分了,为了缓和矛盾,郗德乐第二天就主动邀上英子去医院看望那个阑尾炎病人。在车上英子又重提给小夏复职的事,郗德乐被英子搞得有些心烦,就说:“你以为他还愿意给我开车吗?我看他不会回来了,不信你就去问问他,如果他还愿意回来,我就答应你!”从医院看望了阑尾炎病人以后,英子就去找了小夏,小夏感谢英子的好心,但却表示永远不会再回来为郗德乐开车了,他与朋友合租了辆出租车,已经开上了。事情虽然让英子并不满意,但总算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口子之间的紧张空气也渐渐缓和了下来。但就在这时,厂里又发生了一件中层干部打职工的事,给他们正在缓和中的夫妻关系增添了新的矛盾。
几年前的一次职代会联席会上,厂工会马主席突然提出了一个推荐郗德乐为省劳模的议案让大家举手表决。当时郗德乐也正好在场。但是这件选省劳模的事郗德乐会前一点都不知道,让他非常尴尬。郗德乐知道劳模之类的虚名都是刺激劳动者积极性的手段,如果连这点虚名都要跟职工争是很不明智的。他正在想怎样做个高姿态的发言谢绝这个提议,马主席却叫大家举手表决了。与会者望着郗德乐面有惧色地一个接一个艰难痛苦地举起手,仿佛都得了肩周炎一样。看到这情景,郗德乐更知道这个虚名不能要了。
表决已经结束,马主席扫视了大家一眼宣布全票通过,就哈着腰对郗德乐笑道:“这个议案是经我们工会委员会反复研究后才提出的,因为名额只有一个,我们觉得没有谁能比厂长的贡献大就提了你,刚才除了你没有举手大家都举了手,你也只好少数服从多数了。”这个可怜虫以为郗德乐会给他一个难得的笑脸再谦虚一番,谁知郗德乐把桌子一拍说道:“什么少数服从多数!”大家看他阴沉沉的脸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得大气都不敢出。郗德乐用轻蔑的眼光扫视了大家一圈后说:“你们都是职代会代表、工会委员,是工厂的主人,可你们当的什么主人,竟连这样的马屁提案都举手!不错,工厂能有今天我是有功劳有贡献的,可我是厂长是经营者,如果没有第一线职工的努力拼搏,我的一切运筹都只能是纸上谈兵。因此劳动模范的荣誉应该给一线的劳动者,任何领导干部都不得侵占这个名额,我宣布刚才的表决无效!”话音刚落,掌声便响了起来,会议室里洋溢出少有的热烈气氛。马主席的脸唰地一下红到耳根。后来,钟师傅就被选为了省劳模。
这件事很快传遍全厂,为郗德乐赢得了不少信任,也使职工对他的高压政策多了几分谅解,以致在他死后,还经常有人津津有味地讲,他怎样脸一沉就给了马主席一个冷屁股,弄得马主席丢尽脸面。
可是就在不久前,这个省劳模钟师傅又被郗德乐下令做了清洁工。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钟师傅所在车间一个工人,因孩子有急病拒绝加班,而与车间主任发生争执,车间主任一怒之下竟搧了工人两耳光。当时钟师傅正好在场,就去将车间主任拉开,劝他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嘛!谁知这个车间主任回过身又给钟师傅一个耳光,还骂他没有原则的老糊涂。钟师傅在这个车间资格最老,技术好待人宽厚,很多人都是他的徒弟,有极高的威信。工人们看到钟师傅都被打了,一下子便将车间主任围了起来,有人喊打,有人喊给钟师傅下跪、赔礼道歉,车间一时大乱,生产完全停顿下来。这时钟师傅却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工厂已经很困难了,千万不要因为我影响了生产,大家都回岗位工作吧!”大家听了钟师傅的话,就推举了几名代表将车间主任扭送厂部,要求厂长和党委对打人的车间主任进行严肃处理。
第二天,厂部下达了处理决定,那个拒绝加班的工人受到了下岗处分,打人的车间主任全厂通报批评做出书面检讨继续留任,省劳模钟师傅丧失原则、袒护违纪职工,受到待岗一年处分,待岗期间在本车间做清洁工。
处理决定公布后,英子当晚就对郗德乐说:“打人的干部仅受到通报批评还继续留任,而被打的工人却被下岗,无辜的钟师傅甚至也遭待岗处分罚做清洁工,你也太不公平了嘛!”郗德乐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将文件包往桌子上一摔说:“不给干部做主。以后谁还喊得动那些调皮捣蛋的工人?”英子说:“你知道吗,那个工人的孩子确实生病,就住在我们医院,发烧都快40度了,病情十分危急,人家不加班是情有可原嘛!郗德乐冷冷说:“如果都因为有些私事就不加班,我们的生产任务怎么完成?”英子说:“可你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嘛,人家的孩子都烧成那样了,出了事谁负责?”郗德乐说:“我不管那么多,我只要经济效益!”英子说:“你太冷酷了,心里根本没有工人的死活,只有效益!可是钟师傅又有什么错,你也这么处分他!”郗德乐说:“我当厂长还是你当厂长,怎么你老是指手画脚干涉我的工作?”
英子觉得两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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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就看到金霞正对着镜子化妆。看到厂长进来了,金霞连忙收好妆盒招呼了一声,便去泡茶。郗德乐接过茶向她强笑了一下,便坐在长沙发上品了两口。金霞笑盈盈地说:“今天你怎么晚到了半个小时?”郗德乐有气无力地说:“昨晚睡得太迟,今天早上就睡过头了。”金霞说:“你平时也起得太早了,长期睡眠不足对你身体是会有影响的。”郗德乐苦笑道:“谁叫我是厂长呢?”金霞说:“厂长也是人呀,别人不心疼我还心疼呢!”郗德乐摆摆手说:“这些年感谢你的照顾了。”这话有些让金霞感到意外,就暗暗瞥了他一眼,才发觉他那张充满自信的刚毅的脸蜡黄枯槁、灰暗无光,头发也白了不少,就惊讶地说:“今天你怎么啦,病了吗?”郗德乐躲躲闪闪地说:“有点头昏脑胀,可能是失眠引起的。”金霞温柔地望着他说:“你是工厂的主心骨,越困难你越得注意身体,你垮不得呀,你若垮了岷江厂也就真垮了!”这是郗德乐从昨天下午以来听到的第一句体己话,不由得眼睛有点潮湿:“小霞,只有你这么看,很多人可能巴不得我死呢!”金霞说:“别乱说,哪个不知道你累死累活是为了工厂!”说罢就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精美的贺卡递给郗德乐说:“祝你生日快乐。长命百岁!”郗德乐一惊,这才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金霞嗔道:“只知道工作工作,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还是我给你记住的,今天晚上我们上“夏威夷度假村”去吧,我要在烛光中为你祝福!”
“夏威夷度假村”是这个城市的高级度假村之一。几年前工厂效益好时,来往商家多、各种商务活动也多,郗德乐就包租下了里面的一座别墅,专供接待大户商家、贵宾用,有时厂领导开会休闲也用用,平时没有用时,他偶而带金霞到这里来潇洒一下。尝到了甜头,金霞便常常要求他带自己到这里来玩来住。近两年工厂效益虽差了,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几十万的租金还拿得出,这座别墅就没有退。
近两年生意清淡,大客户越来越少,厂领导也难得到度假村开会休闲一次,差不多成了他俩的私人别墅。但今天听到夏威夷度假村,好像被人揭了疮疤,特别不是滋味。郗德乐沉默了一会板着脸说:“我想把夏威夷度假村的那套别墅退掉。”金霞吃惊道:“为什么?”郗德乐说:“这还用问吗?”金霞就不说话了。郗德乐喝了口茶又说:“你也不能总做我的秘书,这会影响你的前途,该独当一面了。”金霞愣了愣便撒娇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郗德乐拉过她的手说:“傻瓜,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我是为你的前途着想,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呀,这个厂长我也不能当一辈子。”金霞问道:“怎么,你要调动?”郗德乐说:“没听说市里要对我们搞兼并重组吗?”金霞就嗲声嗲气地说:“我不管我就跟你。”郗德乐说:“如果我死了也跟我死?”金霞捂住他的嘴生气道:“你今天怎么啦,光说不吉利的话,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瞒着我?”郗德乐望着眼前这个漂亮的姑娘,真想把自己生病的真相告诉她,但一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笑道:“现在不是有一句流行话叫,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我这个厂长也当了八九年了,一搞兼并重组我肯定要被撤换下来,到时候想照顾你都来不及了,我想早点安排一下。凭你的聪明和经验,做个处长是没有问题的,告诉我,你想到哪个处?”金霞被这意外的惊喜弄得不知所措,一时也不知该去哪里,就说:“让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