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噩梦(小说)
中午下班他回了一趟家,进门就去翻那个藏钱的地方。他一翻出那纸箱就觉得轻了很多。他慌乱地打开纸箱,一看原来的十捆钱已经只有四捆,刚好少了六十万!他懵了,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过了一会,他突然发现钱下面还压着一张纸条,他拿起来一看,是英子的笔迹,“德乐,我回家找东西偶然发现了你藏在这里的钱,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藏在这里的,但我可以断定这一定是一笔不义之财。以前我总觉得,虽然你平时很凶恶,但你并不贪财,记得你刚当厂长的那年春节,有一个中层干部登门给我们拜年,送来的果篮底下压着一个两万元的礼包,当你发现后不仅当场就将那个中层干部赶出了家门,还在全厂中层干部大会上对其点名批评,并撤了那人的职。这事在我心目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平时你再怎么霸道,我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一切都是可以原谅的了。我一直认为,不贪财的干部就是好干部。但没有想到,你也是个贪官,这太叫我失望了!可能你是想为儿子今后读书存一笔钱,但我觉得儿子能否成才主要靠他自己奋斗,我们就是帮助他也不能用赃钱,那会玷污儿子的清白,给儿子的一生罩上浓厚的阴影。不过我不想举报你,我相信这钱只是你一时糊涂收下的,当你醒悟之后你会处理好这件事的,我会等待你的觉悟。现在正是癌症病人急需用钱的时候,我就自作主张,先取出六十万送到医院以解燃眉之急,将这些不义之财用到职工急需的地方,减轻一些你的罪孽,剩下的四十万怎么处理就看你了……”
看完信,郗德乐脑袋一片空白,他望着纸箱愣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真是鬼迷心窍,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带到阴间去吗……
9
郗德乐仰在办公室的大沙发上,往事像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一再现,就像才发生时一样清晰。他想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人,他知道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有些事必须赶紧去做。闭目思索一会后,他叫来了金霞,对她说:“你马上给我弄一份癌症病人的名单来,等一会我要去医院看看他们。”
不一会,金霞把癌症患者的名单送到了郗德乐面前说,原来的十三名患者只有十个还活着,名字前打了勾的是已经死去的。看着名单,郗德乐一惊,前面打了勾的名字里面竟有一个是他同班同学。就指着那名字追问道:“他也死了,怎么不告诉我?他是我同班同学呀!”金霞说:“当时我给你汇报时你听都不听,还大发雷霆说我连活人的事还管不过来哪有精力管死人的事,你现在又怪人家不给你汇报了!”郗德乐惶惶然垂下头喃喃道:“十三名只剩下十名了,队越排越短,死神越来越近,就快轮到自己了。”金霞在一旁说:“你说什么呢!郗德乐说:”给我派车,马上去医院。“金霞说:”今天天气这么热,医院气味大病菌又多容易传染疾病,改天再去吧!“郗德乐现在只想马上见到那些患了同样绝症的病友,以免走进阴间连个朋友都没有,就眼一楞说:”照我说的办。“金霞柳眉一跳噘起嘴道:”等会儿王局长来了谁接待?“郗德乐不耐烦地说:”你留在家里安排一下,叫书记和齐副厂长陪陪就行了,还不是关于兼并重组的事!“说完郗德乐就匆匆收拾了一下,离开办公室回家了。
郗德乐忽然来到医院,让那些住院的癌症病人感到很意外很惊恐,因为大家都知道自从郗德乐当厂长以来从没有到医院看望过生病职工。他提起生病的职工就皱眉头,总觉得他们是小病大养是吃社会主义。他讨厌有点病就请假的干部,有两个中层干部就是这样被他洗牌洗掉的,以后中层干部不是生大病谁也不敢轻易请病假了。他讨厌医院,也很少进医院,哪儿不舒服总是叫英子给他弄点药吃吃了事,从不愿意进医院让医生好好检查一下,要不是他近来常常感到胸闷胸痛无缘无故咳血他也不会去医院检查,他对病的态度是驼鸟政策,以为把头埋进沙里拒绝检查病就不存在,没想到一检查出来竟是癌症。既然查出来也治不了,还真不如由他去根本不查,免得心里紧张活得难受。
郗德乐在病房出现,就像天上出了个黑太阳一样令人恐怖,都觉得这是凶兆。几个曾充满信心的病人一下精神崩溃了,以为已死到临头,不是死到临头郗德乐会来看吗?这可是从无先例呀!但他能来看自己已经算很不容易了。郗德乐一个个询问医疗情况,一脸真诚,看不出半点虚假,叫那些患者及其家属惊讶得手足无措。有一位曾差点被炒鱿鱼的职工握住他的手说:“我们都以为你像希特勒一样冷酷无情,想不到你还爱兵如子,我病好后一定加倍努力工作、报答厂长的关怀!”一位老师傅说:“工厂这么困难,我们不能为工厂分忧每天还要花费那么多医疗费,真过意不去!”郗德乐觉得心里热乎乎的,突然感觉受到安慰的不是那些病员而是他自己,就连连说:“好好养病,你们为工厂的发展牺牲了健康,工厂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你们治病,医疗费问题你们就放心吧!”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个患者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喊了声:“郗厂长。”他突然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连忙伸手去握住了那病人的手,刹那间郗德乐蓦然认出面前这位竟是省劳模钟师傅。就是他曾被车间主任打了两耳光,却又平白无故受到待岗一年处分,罚做清洁工。过后郗德乐虽然心里也知道对他的处理不合理,但为了维护自己厂长的权威,他始终没有进行更改。面对着钟师傅郗德乐只觉得脸发烧,好像被人架在火上烤一样,羞愧得一脸通红,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唉,我……”他要向钟师傅解释,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对你的处分是错误的,我要马上取消你的处分,向你赔礼道歉!但钟师傅只淡淡一笑说,都被泥巴埋到颈项的人了,我对那些都不在乎了。郗德乐又是一惊问道,怎么,你?”钟师傅说:“我得了肺癌,已经到晚期了。”郗德乐说:“你也是肺癌?”钟师傅说:“我从年轻时就抽烟,都是抽烟害的,现在知道了也晚了。”
死神虽然面目可憎,却还是很公正的,在他面前不管是高贵者还是卑贱者都一视同仁,人人都逃不脱他的手掌,该死时谁也别想与他进行权钱交易。虽然郗德乐从前是那样骄横,可在死神面前却和那些卑微的小人物一样惶惶不安。他现在才体会到人的本质是一样的,所谓高低贵贱都是有权有势者编出来欺骗老百姓的。可悲的是,这些道理竟是死神教他认识到的。郗德乐差点对他说,我也是肺癌,可我并没有抽烟,我更不幸。可他还是忍住了,只用力握了握钟师傅的手说:“好好养病,你会好的,工厂需要你呀!”
当他准备离开医院时,正好有一位癌症病人死去。他看到医院的两个护工从病房抬走死者,家属跟在后面追哭不止,脑袋就一阵发晕,眼前变得混沌一片,黑色旋风从头顶呼啸而过,他就成了那担架上的死者,英子抓住他僵冷的手痛不欲生,金霞也扑在他身上不断摇晃他呼唤他,似乎要把他从死亡的沉睡中摇醒……他醒了,醒来后才知道自己并不在担架上,而是正被人扶到一张长条椅上,他吃力地睁开眼,就看到两张陌生的脸在问他怎么啦,哪儿不舒服,要不要送你去诊室看看,他无力地摆摆手,渐渐清醒过来,谢了谢那些人,才知道刚才自己差点晕过去了。回想着刚才的情景,他悲凉地长叹口气:英子在哪儿呢,她知道我得了绝症吗?她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吗?她去年就说过要给我做49岁生日,她说男人做久不做十,九含有活得长久的意思。谁料到49岁生日成了我最后的一个生日,黑色的生日!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金霞打过来的,她说,王局长来了,还带了个深圳老板来,想找你谈兼并重组的事。郗德乐说,我不是对你说过,叫你找书记和齐副厂长与他们谈吗?金霞说,找他们来谈了,但是他们都说做不了主!郗德乐说,如果我死了那地球就不转了?岂有此理!金霞说,你又说不吉利的话,今天是你生日呀!郗德乐说,忘了倒干净。金霞说,你猜那个从深圳来的老板是谁?郗德乐说,是谁?金霞说,就是从我们厂辞职的孙昌义!郗德乐一下懵了,真是冤家路窄,多年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还以为他彻底失败了,没有想到在我最倒霉的时候对手又杀回来了!他是来给我收尸给我送葬的,难道这也是报应……
10
离开医院回到宿舍区时,天已擦黑了。
他一钻出宝马车,就看见公告栏前围了一大群人议论纷纷。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就也挤到人堆里想看看公告栏上贴了啥。郗德乐一出现,很多人便纷纷散开不说话了。他走到公告栏前,就看到上面贴了一张小字报,没有标题,只有短短两三行字,上面写道,“报告全厂职工一个特大消息,郗德乐已身患肺癌,据说已到晚期,没有几天好活了,估计近日郗德乐就会住院,岷江厂就要改朝换代了,今后的新老板就是从我们厂出去的孙昌义!”郗德乐两眼一黑,就觉得脚下仿佛出现了无底洞似的,整个人急剧向洞里坠落,接着耳朵里就嗡嗡响成一片,仿佛置身于文化大革命中批斗会的会场,只见一片片翻动的嘴唇、焦黄的牙齿、惨白的牙齿、塞着青菜叶子的牙齿、颤动如簧的舌头、黑白分明的眼珠、布满血丝的眼珠、混浊不清的眼珠一齐包围过来……至于他们说了啥,却一句也听不清,他可怜兮兮地看着那些或嘲笑或愤恨或木呆的表情,不明白他们嘴里翻的是什么,只觉得自己正被人活生生地解剖着,血淋淋的惨不忍睹……
不知道是被人挤出来的还是自己从人缝中钻出来的,他晕晕倒倒地向大门外走去,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只要走、不停地走。在一家小店他买了一瓶酒,他要麻醉一下自己,他没有勇气清醒地面对人世。
恍恍惚惚他走到河边,在一张肮脏的水泥长椅上坐下了。对着波光闪闪的河水,他一边喝酒一边愣愣地出神,一副孤独无助的可怜相,谁也想不到他就是岷江厂人见人怕的郗厂长。天已黑透,一阵夜风吹来,他有点清醒了,他从水泥椅上起来向灯火辉煌的大街上走去,人间的热闹繁华忽然让他陌生起来,仿佛他才从另一个世界走来,他惊叹人间的美丽繁华,可怜自己即将与这一切告别。他贪婪地看着城市的夜景,生怕错过了今夜就看不到了一样,他要把人间的美好全装进记忆里带到阴间去。炫目的灯光让他有点晕头转向,他有点疲倦了,就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被闪电雷鸣惊醒,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瓢泼大雨已经劈头盖脸向他倾倒下来。
雨势来得非常凶猛,只一会儿,郗德乐就被浇了个透湿,他觉得像冲了个淋浴似的舒服极了。他慢慢在雨中走着,任凭雨水冲淋,要把两天来积聚在体内的暑热冲洗个干净。忽然,一辆出租车在他身边停下,司机从车上下来急急打开了车门,便不由分说地将他塞进了汽车。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难道是谁要绑架我?但转念间他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死了,是不是要把我拉到火葬场,医生不是说我还有三四个月好活吗?为什么今天就送我上火葬场?他想质问医生为什么说话不算话,说了还可以活三四个月怎么就提前死了呢?但转念一想,我们厂生产的电视机说包用三年有些不也三个月就坏了吗?电视机如人,人如电视机,谁也不敢对使用寿命打百分百的保票,再高明的医生也说不准谁能活多少岁。反正是一死,早死早托生,晚死不如早死,熟人烧熟人质量三包可以免费回炉。那就由他们吧,他很平静地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过了一会,汽车在一个亮着灯的大门前停下。他想这该是火葬场了吧?从窗子向外一望,怎么这么熟悉?这不是岷江厂宿舍区的大门吗?他有些不明白了,不是去火葬场吗,怎么又把自己拉回来了?司机开了车门,将他扶下车,借着灯光,他认出开出租车的司机竟是被他炒了鱿鱼的小夏。他嚅动着嘴唇,想对小夏说点什么,但小夏已经又匆匆钻进汽车将车开走了。他紧追几步没有追上,直望到车尾的红灯消失在雨幕里才挪动回家的脚步。
他像只落汤鸡似的走进单元门,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四楼,掏出钥匙开了门。就在一脚踏进家门的刹那间,从客厅里传出了“祝你生日快乐”的音乐。他吃了一惊,不知是怎么回事,疑疑惑惑地推开客厅的门,只见客厅的圆桌上放着一个漂亮的蛋糕,上面插着很多闪烁着火苗的小蜡烛,才一下子明白了,就迫不及待地喊:“英子英子……”接着竟嚎啕大哭起来。
“英子!英子!”他撕心裂肺地喊着,惶惶不安地搜索着,突然就感觉到腰被人从后面搂住了,跟着就听到英子哽哽咽咽地说道:“你得了癌症为什么不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