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日特只顾扭头和我说话，他的黄骠马在高速疾驶中突然向旁边躲闪了一下。波日特虽然骑术娴熟，可心里没有防备，马的动作突然而又猛烈，他被甩下马去。就在他掉下马的时候，我快速甩出了套马杆的绳套。绳套落到黄骠马的脖子上，我纵马向前，紧紧拽住黄骠马的笼头，青鬃马和黄骠马同时站住了。
　　 波日特从地上爬起来，抓住缰绳翻身跳上马鞍，向我说道：“爵罗瓦，好样的！没想到你的身手竟是这样快！”他看着我，眼睛里闪着惊疑和感激的目光。我知道，以前他一向是瞧不起我的骑术，不过我看着他的表情，还是很开心。至少以后他再揭我的短儿，我也有了能对付他的口实。不过现在可没闲心说这些，马群在风中跑得并不是很安稳，每个人必须坚守好自己的岗位。
　　 “爵罗瓦，谢，谢谢你了！”波日特面有窘色，结结巴巴地说道。
　　 “谢什么？我们是好朋友！”我答道。
　　 波日特嘿嘿一笑，一摆缰绳，黄骠马昂首转身，径直冲到马群的前面去了。
　　 波日特去配合呼其图控制马群的奔跑方向。我在马群的后部，因为两面是山坡，马群自然是要顺着山凹走，这时处在马群的后面，是要省心轻松得多了。
　　 马群在山丘中移动着，踏起的尘烟和追赶上来了的风沙弥漫在空中。马蹄声伴随着风的吼叫声混合在一起，形成沸天震地的喧嚣，听着让人感到心里发急发慌。天依旧昏暗，辨别不出已是什么时间，也看不清远处的方向，我策马跟在马群的后面，随着马群奔跑。
　　 直到天色黑了，呼其图带领大家将马群赶在一个山坡的脚下停住了。在将马群归拢到一起之后，呼其图告诉大家：“前面就是哈尔巴拉山口，我们得在这里守护好马群，坚持一个夜晚，只要明天能够顺利地翻过山口，我们就可以松一口气了！”
　　 四人从马背上取下毛毡和篷布，支起了一个狭小的帐篷。在卸下马鞍，取下那两匹马驮着的马褡子之后，四人就钻进帐篷里了。
　　 呼其图吧嗒着烟袋锅和高吉格日议论着怎样翻越山口，我吃着炒米想着心事，波日特在大嚼几块肉干之后，倒头就睡，不消片刻就打起了鼾声。
　　 风刮得帐篷呼呼作响，我没有睡意，心里想：明天过山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9
　　 天刚放亮，我钻出小帐篷，给四人的坐骑和两匹驮着我们生活物品的马添加了一些饲草，又仔细地察看一番我的青鬃马。不经意间抬头望去，看见在昏暗的天空下，一座像巨舰似的大山横亘在前面，山影朦胧，轮廓依稀可见。在我们露营的这座山丘的半腰处，呼其图伫立在风中，他在望着那座山峰。
　　 我默默地走到他的身旁，我想他一定是在想该怎样赶着马群翻越过去。我弄不懂，这个瘦小的老头哪来的这么大的精神头，他总是那样地精力充沛。昨天跟他骑马驰骋一天，我累得精疲力竭，但是他依然是精神抖擞。他将马群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在到了这个山坡脚下之后，他跑前跑后地观察每一匹马，直到确认一匹也不少，每一匹马都是完好状态，他才离开马群。在他的心中，每一匹马是什么样的性情，哪一匹母马会在何时产下马驹，哪一匹马闹毛病了，他都了如指掌。我常常听他说起马群中的某一匹马的故事，他在说起马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的是兴奋、快乐的目光，那神情就像小孩子一样。如果你要奉承他，只要夸赞他的马群和他的坐骑“追风”，你就会和他拉近距离，就能得到他的欢迎。他认为，懂得马的人，才真正具有生活的经验，才能配得上骑骏马。他常说，“旅途的伴侣是骏马，心灵的伴侣是善良的人。”在他的心目中，衡量事物的标准都可以从对马的认知上来找到解释的。
　　 呼其图是难得的好牧人。他所具有的丰富经验和准确的判断力、果断的行动力，是我们三人所不能及的。他挥动套马杆驱赶马群，就像一位将军在指挥着千军万马去冲锋陷阵。每当见到他的专注坚定的表情，就会受到感染，所有面对困难的迷茫和懦弱都会被他的自信和他所表现出来的能力所驱散。在我心里，他不仅是我崇拜的骑术高超的牧马人，更是草原上的英雄。尽管他是个普通的牧马人，但又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样，在如此险恶的大自然环境中，潇洒自如地驱赶着马群在风沙弥漫的大地上，伴着狂风的呼啸，随着马蹄的轰鸣，扯着嗓子发出来自肺腑深处的呐喊，就像上演着一场狂烈的交响乐，震撼人心。
　　 呼其图察觉到我在他的身边，他看了我一眼，指着前面的大山说：“看到那个凹形的地方吗？那儿就是山口，我们得从那里翻过去。过了这座山，下面就是一块平坦的草地，虽然不大，但是足可以容纳下我们的马群。这座山是风沙的屏障也是通向深山老林的入口，再向里走去，就是深山幽谷了。”
　　 “这么说也就是草原的尽头了？”我问道。
　　 “是的，据说过去向王爷造反的起义军在兵败以后就是从这里撤到深山里去了。”呼其图在思索着，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那座山。停顿了片刻，缓缓地说，“虽然过了山口我们能躲过沙尘暴，但是山口那一段的地势却是复杂，尤其是在下山口之后，虽然地方宽阔，但是须得走对地方，走差了就会走到悬崖边上，或者会顺着山势走进沟壑里了。经过这一段路要格外小心，马群要是顺利地走过去，我们就成功脱离沙尘暴了。
　　 “爵罗瓦，赶马群上山时，我先到那里。你和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带领马群随后上山。要注意，一定不能让马群乱了！爵罗瓦，我相信你，你身上有股子热血性子，和我一样是个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人，这一点，波日特都是敬佩你的。”呼其图说到这儿，盯着我的脸，他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但是，这一次的转场实在是不寻常，你记住，遇到情况危险，你须得冷静，要坚守自己的位置，不可盲目离开马群！再有，要保护好自己，我不想再看到你摔下马来！”
　　 呼其图对我说的这番话，意味深长。我明白他话中的含义，一定是那个山口地势险恶，呼其图怕我遇到危险的事情。他在关心我，话说的有些唠叨，却令我心头热乎乎的，眼眶里竟然湿润了。我故作轻松地答道：
　　 “呼其图大叔，还是老规矩，你在哪儿，我就跟你到那儿！至于安全，你放心，我现在是今非昔比了，怎么可能会从马上掉下来呢？”
　　 “这话波日特也说过，他昨天不是也掉下马了么？”呼其图满脸慈祥、语气温和地笑道，“有句蒙古谚语，‘人没有不犯错的，马没有不失蹄的’，这话就像汉话里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是一个道理。不过你的动作的确挺快！”
　　 呼其图的眼睛锐利得很，昨天波日特从马上掉下来的经过他都看到了，他话里含着告诫的意味，但是我看得出，他还是赞赏我当时的举动。
　　 “爵罗瓦，上山口的时候，须得按我说的做！”呼其图说。
　　 “我什么时候不都是听你吩咐？”我知道他又是在嘱咐我。每次有比较重要的行动之前，他都会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告诉你在什么位置上，你必须要坚守在那里！”呼其图的语气有些严肃。
　　 “那是，一定的！”
　　 “要注意，不能让马群受到惊吓！”
　　 “这个，我知道的！”
　　 “除了套马杆和绳索，其余的像马褡子之类的东西都放到驮马上。”
　　 “嗯，我知道了。”
　　 我和呼其图说着话，风刮得大了起来。呼其图抬头看着天空，眉头皱了起来，忧虑地说：“看这风势，不知在山口上会是什么样呢？这种鬼天气，很难说这场大风会不会越来越强烈，怕是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的！”
　　 呼其图说罢大步地向山下走，看得出他下决心翻越山口了。我跟着他，向山坡下的马群走去。
　　 山坡下，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在往驮马的背上捆绑着东西。波日特见我过来，笑嘻嘻地递给我几块肉干。从昨天我勒住他的黄骠马之后，他对我的态度由此转变，俩人好得像亲兄弟似的。
　　 四人草草地吃了一些炒米肉干，各自给自己的坐骑备鞍上辔头。呼其图翻身上马，说道：“高吉格日老弟，我在哈尔巴拉山口等你！”他一拨马头，“追风”向着前面的大山奔驰而去。
　　 我抖动一下缰绳，青鬃马迈动了步伐。波日特在向我摆手，我朝他喊道：“波日特，山口上见！”说罢双腿一磕马肚，青鬃马径直向着呼其图的追风马追去。
　　 我和呼其图并辔齐驱，上山的路逐渐在增大坡度，风越发地猛烈了。呼其图一语不发，脸上依旧是沉稳的神色。大概他在思索到了山口之后，该从哪里能最稳妥地将马群带到山口下的草地上。
　　 我好奇这越来越近的山顶，环顾四下，发现这里的山势的确奇特。面前的山连绵逶迤，巍峨壮观，犹如一道天然屏障挡住了它前面的丘陵和草原。群山相连之处形成了一道道的山沟，而唯一可通向山里的地方，就是眼前的山口了。
　　 我和呼其图终于到达山口的顶端，我掉转马头回望身后，迎面的狂风如浪似涛，汹涌呼啸着穿过山口。驻马而立，仿佛举手即可触天，身体像漂浮在云雾之中了。向山下望去，远处的山丘像一个个馒头似的分布在草原上。山丘间一股股卷着黄色沙土的风直冲云霄，在灰暗的天空下弥漫成一片。我惊讶草原怎么竟变成了如此模样！
　　 “这就是沙尘暴的厉害，若是我们还在原来的牧场或是那些山丘之间，可就真的不敢说会是怎样的结果了！”呼其图在我身边说道。
　　 “真不敢想象，美丽的草原竟会变成这样了！”我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越发感到呼其图的英明。若不是他坚持马不停蹄地奔跑，现在我们可能真的被沙尘暴吞噬掉了！看着山丘里的类似龙卷风的景象，很难说马群在可怕的风暴里不被卷走？我听呼其图说过，在沙尘暴里的马是很难逃脱掉被卷走的命运，被抛到天空后摔下来的结果不用说谁都明白的。
　　 “爵罗瓦，走，看看前面的路！”呼其图拨马沿着山口向前走去。俩人策马一路奔向山下。
　　 山口之下，果然是另一番天地。抬头望去，四周是崇山峻岭，高可触天。大山脚下围绕着一块草地，其间草丛茂密，树木成荫。能略感微风轻拂，在静谧之中呈现着鸟语花香的风光，令人感觉如同到了世外桃源之地。
　　 呼其图满意地点着头，脸上出现了这两天不曾有过的笑容。我被眼前的景色迷住了。看着山口内外，几乎就是两个世界。我还没来得及细看这里的秀色景致，就见呼其图调转马头向回山口的那一段路奔去。
　　 呼其图把重点放在了过了山口后的这一段路上。所谓的路，也就是沿着山坡较宽的地方能通行罢了。我们察看了这段路。
　　 过了山口，地势平坦。在走过一段路程之后，有一处地段很宽阔。但是在这段路的右侧，有一道山崖，下面是一道山沟，如果不仔细分辨的话，很容易被忽略掉了。我察看过，山沟能有十多米深，沟里长着灌木杂树。好在地面的宽度足以能让我们的马群避开这里，只要顺着左侧过了这一段，很快就能到达山下的那块草地了。至于其它的悬崖和沟壑都是在距山口较远的不相连的地方，倒是不必多虑。我用心地观察每一处显眼的地形特征和那里地面的宽窄，直至认为已经将这儿的地形牢牢地记住了，这是跟呼其图学到的习惯。
　　 呼其图准备在这道山崖前面作为他守候的位置。他要我在他的上面就是靠近山口的地方接应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在他俩赶着马群翻过山口，走过这段危险地境之后，我与他汇合，两人断后下山。呼其图做好了马群过山口的安排，按照他的经验，他认为这个方案是最妥当的。
　　 二人飞马返回，到山口，我们的马群开始上山了。
　　 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在马群前部的两侧。做为头马的大白马行进在马群的最前端，它的雪白色的身姿很是醒目。马群在大风中移动着，在山坡上形成一条狭长的队伍。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在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马群行进的速度，在按照呼其图的计划，尽量让群马跑得平和一些，以免激起马群生变。
　　 呼其图纵马向马群奔去。他去向高吉格日告知我们在山口察看到的情况，也是和高吉格日确认马群是否处在良好的状态。
　　 我立马大风之中，环顾山口四周，但见两侧山峰雄奇险峻，沿山口而下，却是缓缓的长坡，山口如同一道关隘锁住了通往深山的路径。见此情景，心里不由地想起“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的诗句。现在的脚下不就是一道雄关吗？又怎能料想到马群通过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呢？自昨天启程到现在又何曾不是走过了一道道险关？回想自己在这草原上的几年的经历，由一个不谙世事的学生变成了现在的地道的牧民，心里百感交集，感慨万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从心中悄然升起。离家几载，以现在的模样，或许爸妈都认不出自己了。
　　 远处，一片沙尘暴卷起的黄色迷雾，将连绵不断的山丘吞噬在它的巨口之中。在铅灰色的天空下，那道黄色的“风沙墙”在向前推进。我的耳畔风声更紧，风打在脸上令人难以喘息。我从沉思中缓过神来，向山下望去，马群要到山口了。
　　 呼其图飞马奔来，喊道：“爵罗瓦，准备接应马群！”他骑着“追风”在我身边疾驶而过，跑到前面他要守候的地方去了。
　　 波日特骑着他的黄骠马首先跑上了山口。他和我一见面就嘿嘿地笑道：“怎么样？呼其图大叔选得地方不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