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日特和我年龄相仿，俩人成了对头，我经常受到他的讥笑。我折断套马杆的事儿，他也看到过的。当我不知所措地拿着折断成两截的套马杆站在那儿，他看我一脸窘相，哈哈大笑，笑得痛快开心，这就更令我心里怄气。虽然俩人常常斗嘴，私下里我常常将波日特作为比试的样板，我还是佩服他。的确他马骑得好，套马的动作干净利落。
　　 听了高吉格日的话，我的脸涨得通红。我担心的是，千万别将这事儿传到我的知青伙伴的耳朵里去，我的知青伙伴们要是知道我的这番“业绩”，岂不笑掉牙才怪呢！
　　 波日特插话道：“那匹青鬃马你能骑了？”他盘腿坐在一旁，端着茶碗，满脸笑嘻嘻地揭发我私下里偷着练习骑马的事儿，“我看见了，在‘追风’摔伤你以前，你被青鬃马从背上给撂下了好几回，那青鬃马也不是好摆弄的，你小子还真不怕挨摔！”
　　 我知道波日特一定会抓住这个难得的好时机来笑话我，虽然心里对他有准备，听见他这番话，我还是沉不住气，向他回击道：“谁练骑马不被摔呢？你就没被马摔下来过？”
　　 “哈哈，他倒是有股子倔劲！”波日特笑得更厉害了。
　　 “要不，咱就试一试好了，看看我是否能行！”我几乎吼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要开玩笑了！”呼其图向波日特摆着手，将目光转向我：“爵罗瓦，你的马会有的，但是我问你，你对马的了解究竟有多少呢？”
　　 “马，马是有灵性的动物，它善奔跑……能骑乘，能，能……驮运拉车……大概我就知道这些了。”我极力寻找在我大脑中有关马的词汇。呼其图的发问，我还真是说不清楚。我望着他心里想，大概呼其图就要跟我说说有关马的故事了。
　　 呼其图嘴里吧嗒着烟袋锅，吐了一口烟雾，缓缓地说了起来。
　　 “马有灵性，这一点，你说对了！但是你可知道，马是怎样有灵性的吗？”呼其图看着我，我只能是沉默以对了。
　　 “你问问他俩，他们会告诉你，骑上自己的马，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呼其图的脸扭向高吉格日和波日特。他俩面带笑意，流露着一种会意的神色。
　　 “你为什么会被‘追风’摔下来？”呼其图的脸转向我说，“就是因为它感觉到了，骑在它背上的人不是他的主人。马和他的主人处得时间久了，就会心灵相通。你骑上它，它会感受到你的心情和你的意图，它能从你的动作中知道，你是想要它快还是慢，它能摸透主人的想法。到了这种程度，马可就不仅仅是你的坐骑了，它成了你的朋友、伙伴，甚至是你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需要自己对马长期的悉心照料。你要亲自侍弄它，要到清澈的河溪里为它洗身子，在它奔跑出汗时，你要用刮马汗板给它刮除汗水，用刷子给它洗刷干净；天凉出过汗，要给它铺盖上毛毡，不能让它着凉感冒；你要每天给它喝干净清亮的水，在它体力消耗大的时候，要喂它精饲料，夜间添加饲料更是必须要做的；在它身体不适的时候，更得是百般尽心。
　　 “马是个聪明的动物，它善解人意，一旦把你认定是主人了，它会永远忠于你。它会按照你的意愿去做，或奔，或走。在你心情急迫时，它会竭尽全力奔跑，直到精疲力竭，甚至倒地绝命！即便你骑着它远在草原的尽头，在你患病或是醉酒，只要你伏在它的背上，它一定会将你驮回你的毡包，你说这如此忠诚又有灵性的马，怎能简单地看做是我们的坐骑呢？”
　　 我听得入迷，这一番话让我思索起来。的确，我看到呼其图他们仨在平日里对自己的马那种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亲热劲，能感受到他仨对自己的马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牧民和马——实在是不可分割的。没了马的牧民，还能叫做牧民吗？难怪牧民如此爱护自己的马。
　　 呼其图笑眯眯地望着我，自打被“追风”摔伤以后，他从未责怪我偷骑追风马。我知道，牧民最不能容忍未经自己的同意而擅自骑他的马。原先在知青点的时候，我曾偷骑过牧民的马，马的主人知道后不依不饶的，这事儿闹到大队。还是大队乌书记调和了半天，才将马主人的怒火平息下去。呼其图越是不说我，我心里越是觉得不得劲。见他眼神中分明是在向我询问，又像是有些意味深长，我尽量挑选着合适的词语，试着回答他的话。
　　 “马——应该说，确实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我望着呼其图，琢磨着他的眼光所流露出来的含义，我看他不像是责怪我的样子，顺嘴再次提出了要马的要求，“的确应该爱护自己的马，上次骑‘追风’是我的不对，不过，我总该有一匹自己的马，对吧？”
　　 呼其图听我说的这番话哈哈大笑起来，波日特在旁边像变戏法，将一根崭新的马鞭拿到我面前，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嘻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上。我有些迷惑不解，看着呼其图。他满脸笑容，用烟袋锅指着毡包门，“你去看看吧，以后它归你了！”
　　 “什么？”我隐约地意识到，大概是我期盼的事情来临了，又实在不敢相信。说实话，我觉得我的骑术还不能担当放牧马群的大任。
　　 当我起身推开毡包门，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地愣住了。
　　 青鬃马甩着长鬃，精神抖擞地站在前面的草地上。高吉格日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毡包，他在给青鬃马备马鞍，系着马肚带的带子扣。
　　 “这是你的马了，鞍鞯和辔头都是新的，你看看，漂亮不？”高吉格日起身向我说道。
　　 我欣喜若狂，跑了过去，围着青鬃马转着圈地看，抚摸着它的长鬃和脖颈，仔细地察看了一遍它的辔头和鞍鞯。我解下了笼套绳，牵着它，缓步而行。青鬃马好像知道我就是它的主人了，它喷着响鼻，迈着轻盈的步伐，顺从地跟着我。我能感到，我和青鬃马好像在心里能够沟通了。
　　 我明白了，呼其图调教青鬃马原来是为我准备的。心里一阵激动，转身看见呼其图和波日特站在毡包前，望着我笑呢。
　　
　　 5
　　 第二年，冬天。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牧马人了。
　　 我穿着羊毛朝里的光板皮袄、皮裤，脚上穿着套着羊毛毡靴的长筒蒙古靴，头上戴着宽大厚实的皮帽子，手上戴着皮手套，和呼其图他们一模一样的穿戴。也和他仨一样策马飞奔，挥着套马杆，驰骋在草原上。和他们一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虽不能像高吉格日那样能一顿饭吃掉半只羊，但也能吃掉一只羊后腿。也和他们一样，在风雪之中一边驱赶着马群，一边从马背的皮袋子里抓出一把炒米塞在嘴里咀嚼，过着风餐露宿的牧马人的生活。和他们在一起，没人能看得出我是一年前那个瘦弱不堪带有城里学生习气的知青。我的脸经历了草原上的风吹日晒，也变得粗糙黑红；性子也变的和呼其图他仨一样地粗犷剽悍。已经习惯了牧民的生活，融化在他们的生活模式里了。
　　 我和呼其图的关系发生了变化。大概是我自身的努力而得到他的信任，他常常让我跟着他去套性子烈的马，去寻找失群的马。很快，我和他的配合达到了默契。在驱赶激烈奔跑的马群时，俩人会心照不宣地策马而去。我能在他追赶头马的时候，在他想要我在应该出现的位置上出现；能在他认为应该在某个恰当的时机将马群驱赶到某一个地域时，我会在他所期望的时间里赶着马群出发了。甚至当他想喝上一口酒的时候，我能通过他脸上的神情理会到他内心的渴望，我会从青鬃马的鞍桥后面挂着的马褡子里面摸出一瓶白酒来。我和呼其图的关系越发地紧密起来，私下里，他常常不厌其烦地向我传授着各种技巧，比如各种绳扣的系法，怎样使用套马绳，如何使用布鲁（一种蒙族狩猎工具，约两尺长，头部弯曲，用牛皮条拴着一个铜锥）在骑马奔驰中，去准确地击中狼或狐和兔。我天天跟着呼其图，就像他的影子一样，俩人亲密无间。
　　 我和青鬃马彼此熟悉甚至到了依恋的程度。每天，我都会带它到清澈的河流旁，让它饮用流动的干净水。夜里，给它捧去最好的牧草，保证它在第二天有充足的体力。秋天里，从不让它使劲奔跑，尽量避免出汗掉膘。在奔跑中，从来不用马鞭抽打它。
　　 青鬃马不负我望，我跨上马鞍，它就能体察到我的情绪，知道我想要的奔跑速度。只要我抖动缰绳，或者双脚一磕马肚，青鬃马或是踏步而行，或是扬蹄飞奔。骑着它驰骋，能感觉到力量与速度在它身上形成的最完美的结合。它在奔跑中，显示出极强的爆发力和持久力，身躯在奔驰中的一弓一收，极具张力。它的速度快得如同逐日追风，几乎没有它追不上的快马。它和呼其图的“追风”是一样地神奇，令我为此感到了骄傲。
　　 春天来了，山上的冰雪开始消融，山涧中的溪水汇成了湍急的河流，在山谷中咆哮而出，在草原上九曲连环地蜿蜒而去。灌木吐出了绿芽，草原泛出青青的绿色，百灵鸟在树林间叽叽喳喳地鸣唱，狐和兔的身影闪烁在草丛间，所有动物都活跃起来。这个时节也是马的发情期到来的时候，公马为了挣得与母马的交配权，开始互相角逐。马群开始出现了躁动，公马之间时常发生恶斗。
　　 马群里的头马是一匹长着落地长鬃的白色公马。它身躯高大，胸阔体健，性烈如火，脾气暴躁。平日里，它疑心重重，稍感到哪儿不对劲，就带着马群狂奔。这一段日子里，它每天都在马群中追逐着任何企图靠近母马的公马。它的强悍虽然没有老虎狮子撕咬猎物的那般血腥，但是充满力量的拼斗和如同闪电般的动作以及相互间对抗的激烈程度，在动物的搏斗中也是少见的。
　　 一天傍晚，我和呼其图赶着马群回栅栏。马之间的激烈搏斗就在我们身边展开，我看到了全过程，实在是令人心悸刺激。搏斗是在大白马和一匹栗色公马之间展开的。
　　 栗色马向一头母马靠近，它殷勤地伸着脖颈擦着母马的脖颈，围着母马转着。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大白马冲向了栗色马，腾空而起，如同人立。在咆哮的嘶吼声中，两只前蹄向对方轮番地敲击着，如同挥舞着铁锤砸向对方。大白马向它的情敌开始进攻了，它甩动着长鬃，张嘴撕咬着栗色马的脖颈。栗色马奋起反击，跃身而起，同样高举前蹄向大白马迎面冲去。它俩腾空而立，互相用前蹄砸向对方。大白马突然转身尥起后蹄，猛烈地向栗色马踢去，栗色马立即效法。沉闷有力的马蹄撞击声叫人听着不寒而栗。大白马显然处在上风，它再次掉头向栗色马扑去，前蹄砸在了栗色马的背上，凶猛地撕咬着对手的脖颈。栗色马抵挡不过，仓皇逃窜。
　　 大白马抖着长鬃，跨着漂亮的步伐，在马群中来回地转着圈地跑着，显示着自己的荣耀和不可侵犯的地位。
　　 我和呼其图策马一旁，看到这两匹马野性大发的搏斗过程。这场面令我心惊肉跳。呼其图眯着眼叹道：“这匹大白马发起疯来如同一只凶猛的狮子！有它的带动，马群发起威风，能踏平一切，以后还真得仔细看好了它！”
　　 呼其图勒马伫立，看着四处游荡、低头吃草的马群，注视许久，他回头向我问道：
　　 “爵罗瓦，你发现没有？”
　　 “发现什么？”我骑着青鬃马站在他的身后。
　　 “这片草地退化得居然在春天里也长不出像样些的青草了。”
　　 “那怎么办？”我提了一下缰绳，青鬃马走向前，我看到呼其图脸上的忧郁神情。
　　 “马之间的距离散落得那么远，它们吃不到什么像样的草，看来我们得转场了！”呼其图叹了口气，“你不觉得这两年的风沙越来越大了吗？你看草原上的草长得低矮，稀稀拉拉的，许多地方出现沙化，这就是草原退化的特征。”
　　 我沉默无语。他说的这些，我已经感觉到了。上次从“追风”上摔下来以后，我就听到波日特对高吉格日说：“这片草地退化了，要不哪来的这么多的砂砾？若是在前些年，草地上的草柔软茂密得就像绒毛编织的地毯，爵罗瓦绝不至于摔成这样！”波日特说得对，我有相同的感触。现在是四月份，正是春风季节，风刮得一天比一天猛烈，而且干燥多沙尘。每天钻出毡包门，迎面扑来的风裹着沙粒打在脸上火辣辣的痛。我脸上的皮肤早已粗糙不堪，并不在乎风沙。但是这没完没了的风沙却是在侵蚀着草原的土地，好多地方的草长得稀松，已经能看到露出的黄色土质了。
　　 我跟着呼其图回到了毡包，高吉格日、波日特也赶回来了。四人围着木桌坐下，商量起转场的事儿。呼其图看着大家，无奈地说：
　　 “草原太干旱了，去年的雨水就很少，今年春天至今无雨，恐怕今年少不了为转场去奔波。”
　　 “春夏两季还能对付着，入秋以后马不能长膘，如何度过冬天？若是在冬天里遇到大雪，再没有储存的牧草，马群就要陷入挨饿的境地了！”波日特插嘴说道。
　　 “别说那么远，就说现在我们怎么办吧？”高吉格日打断波日特的话，“眼下这片草地的长势看来维持不住我们马群一个月的时间，还有这风沙，一天比一天猛烈，按着往年的规律，很可能会形成沙尘暴，这一天很快就回来的，我们该怎么办？”
　　 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是坐在呼其图的身边，听着他仨的谈话。呼其图皱着眉头不停地吸着烟袋。高吉格日一脸的忧郁。波日特不啃声了。毡包里的空气沉闷下来，众人不再说话，只有呼其图吸烟袋锅的声音在吧嗒吧嗒地响着。
　　 毡包外传来马蹄声，我起身将毡包门打开，只见巴雅尔队长和几个牧民在毡包门前不远的草地上驻马而立。呼其图他仨跟着钻出毡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