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呼其图！”巴雅尔高声喊道：“怎么样，你们这个组的情况还好吗？”
　　 “好，都很好！就是这天太旱了，牧草长不起来，马儿要遭罪了！”呼其图看着巴雅尔队长身边有个穿制服模样的人，他认出来是公社气象站的人，大声问道，“巴雅尔，你到我这儿来，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吧？”
　　 “什么都瞒不了你这老头的眼睛，”巴雅尔的表情严肃起来，“呼其图，这几天，你们牧马组可要做好准备了。气象台发布消息说，在未来一周有特大沙尘暴。公社气象站的同志也专门派人来采集数据，估计这一次的沙尘暴将是前所未有，旗领导专门召开了紧急会议，要各个公社、大队做好防范，力争将沙尘暴所造成的损失降低到最小的程度。你们牧马组赶快将马群安置好！若有什么问题或困难就向我说，但是一定要将马群稳住了，这两百多匹马可是我们大队的最重要的财产呐！”
　　 “你放心，我们应付得了！”呼其图大声回应着，摆手说道，“我们准备转场，将马群赶到一个栅栏牢固的牧场去！”
　　 “注意，沙尘暴的到来就在一周内！专家们预计沙尘暴最快会在这一两天到来，整个大风期会持续到半个月左右。你们一定要抢在沙尘暴到来之前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巴雅尔队长掉转马头，又有些不放心，转身向呼其图喊道，“一定注意安全，人和马都不能出现意外！”说罢，带着众人飞马而去。
　　 呼其图站在毡包门旁，看着天空，神情专注。巴雅尔带来的消息，印证了他这几天心里的猜测，他明白这次沙尘暴一定是不同往常。他在心里琢磨着：是到了该转场的时候了。
　　 高吉格日脸色阴沉，一言不发。波日特愣愣地看着草地，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看得出，他仨心事沉重。我知道，大家一定是要讨论这件事儿的，就转身回到毡包里，将茶壶放到炉子上。
　　 他仨走进来，在桌旁坐下。
　　 呼其图看了大家一眼，口气坚定地说道：“明天，我们向西边的牧场迁移！我们使用在山坳里的栅栏，那儿避风，栅栏围的结实，应该能抗过大风！”他从烟荷包里取出烟末向烟袋锅里装填着，抬头环顾了一下毡包的围壁，说道：“将肉干、奶豆腐和炒米都戴上，必要的生活用具带上，我们就用山坳里的那间窝棚好了。”
　　 高吉格日和波日特盯着呼其图，可能感到他的决定过于突然，俩人表情显得惊诧。波日特问道：“这儿的毡包要废弃吗？”
　　 呼其图说道：“有些东西像桌子箱子等物不能随行带走，以后回来再用吗！带着毛毡和篷布，万一露宿可用。其它东西待我们抗过这场沙尘暴之后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赶在沙尘暴到来之前我们就要转到新牧场去，就这样定了，明天开拔！”
　　 众人不语。毡包外，风带着呼啸声阵阵传来，风势越来越大了。
　　
　　 6
　　 第二天，黎明。天空阴暗，一层乌云挡住了太阳。
　　 大家将装着随行物品的马褡子捆绑在两匹马的背上，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众人策马驶向了栅栏。
　　 呼其图打开栅栏门，大白马一溜小跑出了栅栏，它抖动着脖颈上的长鬃，在栅栏前的草地上徘徊几步，撒蹄跑了起来。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在它的两边策马相随。大白马被限制了方向，它在高吉格日和波日特的陪护下，一声长嘶，撒蹄奔去。马群向潮水般地涌出栅栏，在隆隆作响的马蹄声中，向呼其图指定的西面的牧场进发了。
　　 天空黯淡，微风徐徐，草原上并没有出现那种令人生畏的风沙天气。马群有序地向前移动，走得很是安稳。
　　 我和呼其图并辔而行。呼其图一路上心事重重，他的脸阴沉得就像头顶上的乌云。我忍不住向他问道：“呼其图大叔，现在没有刮大风，可为什么你的脸要比乌云密布的天空还要阴沉，难道你有心事吗？”
　　 “爵罗瓦，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呼其图抬头看了看天空，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你应该知道草原上的一句谚语‘早上乌云盖，无雨风也来’，谁能料到过一会儿天空会出现什么情况呢？况且要走一天多的路程，草原的天是孩儿的脸，说变就变的，不敢说在这期间天气会变成什么样子！”
　　 “沙尘暴就这么厉害吗？”我对草原上的风沙已有深刻的体会，见识过它的猛烈，那种大风刮起来的气势绝非是在城市里所能见到的。但是沙尘暴，我还真未经历过。我摆动了一下手里的缰绳，青鬃马明白我的意思，它向呼其图的追风马靠得更近一些了。
　　 “说起这大风沙的天气，我从小就体会到了它的厉害，现在是一年比一年来的猛烈，这种沙尘暴的天气原来是五六年能遇上一次，现在隔两年就能遇见了！”胡其图说的有些气馁。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再次问道。
　　 “天气一年比一年变得糟糕了！雨水下得少了草原就干旱，加上季节性的风，”呼其图脸色忧郁，叹了口气，语气沉重说，“草原遭受到严重的损坏，人们过分地开垦土地，结果是开垦的地方最后沙漠化了。草原承受过多的牲畜，草原上的草在生长中受到过分的摧残，草原就逐年退化了。草原也有承受不住的时候，它说不出话，就只能用这种方式教训我们了！”
　　 “那么说，草原上的沙漠化在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对吗？”我对草原风沙的事情知道的很少，我想如果草原变成沙地，应该会有一个较长时间才能实现的，这期间人类总还是有机会来拯救它的。
　　 呼其图见我一脸疑惑的表情，接着说道：“事实上，沙漠在许多地方都是存在的。比如以前将外蒙古是称作‘漠北’，我国的内蒙地区是被称作‘漠南’，可见大漠在许久以前就存在了。”呼其图不愧是走南闯北贩过马的，的确有见识。他摇着脑袋，眼睛里流露着遗憾的神情说，“不过，我们这儿以前是名副其实的最丰盛的草原。老辈子人讲，在百年前还能看到有许多的树林和湖泊，就是这片草原外围的许多地方，当年都是最漂亮的草地，如今已经变成沙坨和沙地了。”
　　 呼其图停下话头，我感到心里很是沉重。俩人沉默下来，只听得马蹄的踏地声缓缓地响着。过了许久，呼其图转过脸对我问道：“爵罗瓦，你是有知识的人，你说咱们草原上的沙尘暴能用什么办法消除掉呢？”
　　 我没料到呼其图竟能想到消除沙尘暴，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一时语塞。想了一阵，抬头瞧见他仍在盯着我，眼神里满是认真和期待的神情。我迟疑了片刻，对他说：“大概人们能做的——就是把他们以前做错的事情纠正过来，比如恢复草原的原貌，植树，引进优质的草种，把牛羊圈起来。可是马群没有驰骋的草原，它们怎能成长呢？”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挠着头苦笑道：“剩下的，大概只能依靠先进的科学技术了，比如人造雨……”
　　 “不，不，不，你说的还是有道理的！”呼其图紧皱的眉头有些舒展了，“喂，爵罗瓦，以后你别和我们在一起牧马了，你应该去上大学，去研究怎样消除沙尘暴，将来有一天你能为草原做更大的事情呢！”
　　 “不，不可能！”我连想也没想就一口否定道，“我，来草原前在万人大会上宣过誓的，说好了永远不离开草原的！”话说到这儿，心里有些乱，说不清是为什么。
　　 “那是一样的！上学，然后再回来治理草原，不和你说的‘扎根草原’一样吗？而且，发挥的作用更大呢！”呼其图突然停下话头，不说了。
　　 我纳闷，呼其图为何不说话了？我很愿意听到事关我以后前途的分析。
　　 呼其图没了话音，我听到了马群惊恐的嘶鸣和阵阵的躁动声。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急忙抬头张望，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禁惊得口瞪目呆。
　　 灰暗的天空下，在前方十多公里远的地方，一道黄色风沙形成的百米多高的“风沙墙”矗立在天地间，像一个巨大的沙暴阵，在隐隐的喧嚣声中向前移动。在沙暴阵中，昏黄浓密的沙团在空中随风翻卷，搅得天昏地暗，那飞扬翻卷的风沙就向无数头猛兽从天空扑过来了。
　　 “爵罗瓦，你还等什么！快将马群掉头向后撤，沙尘暴过来了！”呼其图的“追风”已经向前奔去，我听到他的这声呼唤，才从惊恐中缓过神来，策马跟了上去。
　　 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在马群前，显然他俩已经发现了从西面正在向我们这里移动着的沙尘暴，他俩在拦住马群。呼其图和我赶到马群前面，和他二人汇合在一起了。
　　 呼其图大声向我们三人喊道：“掉头！先将马群脱离眼前的沙暴，然后再说向何处转场，”他胯下的“追风”有些焦躁不安，在原地转着圈，呼其图勒住了缰绳，指着马群，“爵罗瓦跟着我，去控制大白马，高吉格日和波日特在后面归拢马群！”说罢，他一摆缰绳，“追风”转身窜了出去。我策马跟他飞奔而去。
　　 马群出现了骚动。大白马不安地在马群前徘徊着，它不断地嘶鸣，向马群发出了警告的信号。惊恐的气氛在马群里传染着，小马吓得紧贴着母马的肚皮，“咴儿，咴儿”地叫着。群马拥挤着，无序地在原地转悠着。大白马焦躁地在马群前左右挪着马蹄，终于耐不住性子转身向后狂奔。马群慌乱起来，群马扬着脖子，躲闪着相互地冲撞，纷纷掉头，跟着大白马向后退却。
　　 一副奇特的景象出现了。在黑灰色的天空下，一道列阵式的百米高的黄色“风沙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滚滚推进。在这面“风沙墙”的前面，所有一切东西都显得是那样的渺小。群马奔腾的壮观景象与之比较，已是威风不再。在它面前，任何有生命的动物都只能是落荒逃窜。
　　 马群不顾一切地狂奔，唯恐落入身后的沙尘暴中。在那道风沙大幕的后面像是有无数个发狂的怪兽，它们席卷着、抽打着、吞噬着地面上的一切。所到之处，就是一场灾难的开始。它们会将面前所有的东西毫不留情地卷起，抛向高高的天空，随风而去。最后将这些可怜的受害者不知会扔在何处，可能是几里或是几十里之外了。
　　 大白马经历过多次沙尘暴，知道其中的厉害。平日里，它生性多疑，现在受到惊吓，它乱闯乱撞，奔跑得忙不择路。马群开始溃散了。
　　 呼其图哈着腰，胯下的“追风”跑得如离弦之箭。我的青鬃马是寸步不落，二人驱马直奔大白马而去。呼其图发觉大白马试图折向南面，他大声喊道：“爵罗瓦，快，快从旁边截住它！”
　　 呼其图的话音刚落下，我已经拨马冲了过去。大白马掉头奔跑，但很快就被我在它前面挡住了去路。大白马掉头回奔，呼其图飞马疾驶而至。还没容大白马来得及躲避，呼其图在马背上突然立起，他抛出套马绳。绳套在空中张开，准确落到大白马的脖颈上。
　　 大白马惊恐地躲闪着，呼其图紧紧地拽着绳索，任凭它左冲右突，就是不撒手。我飞马赶来，在到了大白马的跟前之际，我抛出手中的套马绳，绳索再一次地套在了它脖颈上，大白马被我和呼其图牢牢地控制住了。呼其图跳下马，拽着大白马的长鬃，将一条笼头绳套在了它的头上。大白马甩着头颅，拼命挣扎，无奈被呼其图紧紧地拽住了笼头绳。
　　 呼其图拽着大白马的笼头绳，跳上了追风马的鞍子上，我立刻策马紧靠在大白马的侧面，大白马被我和呼其图夹在了中间，它自知无力逃脱，在我和呼其图的控制下，向东面奔去。
　　 远处传来高吉格日大嗓门的吆喝，他在马群的南面追赶着几匹因惊恐离群的马。波日特在北面挥着套马杆奔跑着，阻挡着一些跑错方向的马。我和呼其图在马群前部的两侧来回驰骋，约束着马群奔跑的方向。马群跟着大白马向着东面快速地奔跑。沙尘暴在追逐马群，马群在拼命狂奔，一场凶猛追逐和惊恐逃离的景象出现在草原上。
　　 很快，马群的奔跑成了再一次的溃散。我们四人拼力地维持着马群的完整，但是马群已经不再遵循往日里所形成的习惯和规矩。马不但不理会我们的驱赶，甚至连马之间的那种只有它们能搞明白的尊卑关系也不存在了。此刻，它们只是奋力地逃命了。
　　 我知道，马群中的成员是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一个马群就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它们看似闲散地游荡在草原上，但是每一匹马都会按照自己的地位处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上。这种动物间的社会属性是人们不注意观察根本看不出来的。在牧草茂密的草地上吃草和到河溪边最先喝水，都是等级高的马所拥有的特权。不同等级的马，在相互间的距离上都是有严格的规定。地位贱的马若是超越了界线，会受到等级高的马的撕咬和猛踢。这种惩罚的后果是严重的，受到惩罚的马会沦落到更卑贱的地步。在马群奔跑中，看似队形杂乱无章，实际是有着及其严格的等级秩序。通常都是作为头马的公马打前阵，做为马群中的真正核心，一匹地位最高贵的母马带领其它母马和马驹在后，然后依次按照等级跟随着其他的马。
　　 今天，马群失序了。看得出，马被沙尘暴吓坏了，跑疯了。它们乱撞乱跑，时聚时散，狂奔不止，唯恐落后。它们竭力地摆脱着那道如同天幕低垂、又似魔鬼飞降的“风沙墙”，仿佛知道这道魔障会随时扑来，就像一张诡异多变的大网，会凶狠残暴地将它们罩住，吞噬掉了。
　　 沙尘暴的阵头风吹过来了，呼呼作响，令人生畏。大白马惊恐地嘶叫，跳跃起来，不顾一切地挣开绳索，跑掉了。马炸群了，四处逃散。
　　 那道黄沙翻滚、随风肆虐的“风沙墙”在令人恐怖的张牙舞爪的变化中不断地向前推进，风的吼声轰然作响。它，越发地向我们靠近了。天空黑了下来，白昼变成了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