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红尘中的守望(散文)
苏老太回来了,这次国庆兄妹俩百般挽留也没有留住她,她终于离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离开了有着亲生母子般感情的国庆兄妹,回到农村老家,回到自己住了三十年的老屋。
老屋是苏老太的公公婆婆当年给儿子建的结婚的房子,几十年风雨飘摇已经很陈旧。前几年国庆想拆了给她重建,她死活不让,只好由着她的意思重修翻修,依旧保留茅草屋的原样,国旗不得其解,只有她的亲生女儿倾听知道母亲的心思,母亲一直念念不忘那个抛弃她的男人,房子是她对过去的美好回忆。
一个月前,苏老太接连几夜总是做同一个梦:杨树林,二胡声,还有那个穿着白色上衣的熟悉身影……她在城里呆不住了,八十岁的人了,过了今晚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一定要回家,回家守着老屋,守住那份无望的希望。
回到家的那天推开散发着些许霉味的老屋心情有些激动:多少年了,终于回来了。这些年老屋一直有儿子锁心照看着,每隔几天他会来收拾一下。屋里还算干净,几件老式家具在原来的位置摆放着,墙角的樟木箱子已经变了颜色。箱子没有上锁,她掀开箱盖,箱底静静地躺着一把二胡和一个蓝色包裹,包裹里是一件男人的棉衣,几十年了,苏老太一直放在心里,有几次想带进城里担心引刘青山的反感,只好回家的时候交代锁心经常晾晒,免得日久返潮腐烂。轻轻地抚摸着棉衣,苏老太的脸上涌上一丝红晕,这是她丈夫苏文卿的棉袄,他和自己生活了四年,明白丈夫不爱她,她还是那么死心塌地的想着他,刘青山对她很好,她却忘不了最初的情感。刘青山下葬时,她目睹他们夫妻大大的坟墓,心里的孤单难以言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人也不是自己的归宿。百年之后自己和谁在一起?她把棉衣抱在怀里,上面有丈夫的气味,也许死后只有这件棉衣和二胡陪伴她。
想到伤心处,苏老太留下浑浊的眼泪。
苏老太姓于,寒露那天出生,她爹给她取名“寒露”,二十岁的那年春天寒露出嫁了,嫁给了大她两岁的苏文卿。
寒露温柔善良,因为弟弟妹妹多,她很小随着父母下地,持家干活是把好手。她脾气好能干,是周围几个村庄出名的好姑娘,父亲自私,留着女儿帮衬家任凭媒人踏破门槛也不同意她找婆家,同龄人的孩子都到处跑了,寒露还是没有嫁出去,她暗暗埋怨爹,盼望找个随心的男人,两人恩恩爱爱的过日子。后来苏文卿的父亲托媒人上门提亲,她高兴,苏文卿斯斯文文,没有农村小伙的粗野,是姑娘们心里暗恋的对象,听到媒人说出苏文卿的名字,寒露兴奋不已,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期盼着事情的结果。上门提亲的苏文卿的父亲出于私心,他相中了性格温顺勤劳能干的寒露,儿子体弱,寒露正好弥补了儿子的不足。寒露的父亲也知道苏文卿的名声,加之寒露岁数大了就爽快地答应了这门亲事。那几天寒露高兴得睡觉都笑,她盼望早日嫁给心仪的男人。
苏文卿长相清秀,像文弱书生,他有四个姐姐,父母对他颇为娇惯和疼爱,父亲做过私塾先生,在父亲的教导下他认识很多字,读过很多书,对那些缠绵爱情充满向往,天资聪慧的他吹的一口好笛子,二胡拉得委婉动人。成年后很多媒人上门提亲,没有他相中的姑娘,他希望像书本里说的那样“书中自有颜如玉”,妻子应该是柔弱的林妹妹式的女子。一拖再拖,二十多岁了心目中的妻子也没有出现,他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娶了寒露。洞房之夜看着不尽人意的妻子神色黯然,寒露身上找不到一丝让他爱怜的影子,极大的反差使他的心坠落冰窖,他坐在院子里吹起忧伤的曲子。为了孝顺,为了父母早日抱孙子只好认命。苏文卿喜爱浪漫幻想,他希望妻子能走进他的世界,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和妻子说些调情的话,讲古女子凄婉的爱情故事,每到这时寒露就会羞涩地躲开:“我去帮娘做活。”不解风情的寒露在他眼里就是一碗白开水,他没有感到新婚的甜蜜,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闷。
寒露性格内心向,不爱说话,娘说:女人就是好好劳动,好好伺候丈夫,好好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她从小记住了母亲的话。闲不住的她新婚没几天就去生产队参加劳动,脏活累活抢着干,同伴们都羡慕苏文卿娶到一个好媳妇,苏文卿感觉那是讽刺,对妻子越发冷淡。那时村里识字的人很少,他是大队会计兼小队会计,工作清闲优越很少干体力活。一次往地里运粪,有好事小青年让他夫妻搭伙,苏文卿难以推辞勉强推起装满篓粪的独轮车,两条瘦弱的腿却怎么也撑不起车子的重量,不得不悻悻地放下。寒露莞尔一笑,她把手里拉车的绳子递给丈夫,自己车攀上肩,轻松地推起车子。二十多号人哄地笑了,寒露让他丢了面子,男人的自尊让他对妻子的不满又加深了一层。
慢慢的夫妻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丈夫那张阴沉的脸让寒露迷茫,她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只能用劳动来换取丈夫的欢心。苏文卿越来越烦心,他厌烦了这种日子,想逃脱,想离婚。那个时代离婚还是个新鲜字眼,他不敢提,再说父母的脸面丢不起,他只能默默地忍受。音乐成了他最好的释放,他的二胡越拉越好。在压抑中四年过去了,他们有了一双儿女,女儿敦敦壮壮,长得特别像母亲,儿子白白净净长得像他,每个父亲都会疼爱自己的孩子,他讨厌,对两个孩子从来不管不问。寒露不明白丈夫的心思,他们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一天到晚说不了话,她羡慕人家夫妻俩有说有笑,一起下地一起回家一起做家务,苏文卿从来不和她在一起,回到家躺在床上看书,或者拉他的二胡。她默默地流泪,暗自自哀:这就是命。
苏文卿不爱她,不爱孩子,孩子哭闹的时候,他拿着二胡躲进河边的小树林。她不怪他,他给了自己一双可爱的儿女,儿子的名叫“锁心”,女儿叫“倾听”,邻居们称赞姐弟俩的名字洋气,她感觉心里美滋滋的,个中的含义只有苏文卿明白。
丈夫离家出走的那天很平静,粗心的寒露没有想到丈夫会抛弃她,多年以后她回想起来丈夫出走前是有些征兆的。
那一段时间,苏文卿变得爱笑,常常是不知不觉地微笑,收工回家也愿意和她说几句话,晚上逗孩子玩,看着父子三人在灯下嬉闹,寒露觉得很幸福,她希望日子就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下去,丈夫高兴她就高兴,丈夫快乐就是她的快乐。这段幸福持续了时间不长,那天早晨苏文卿托词身体不舒服没有出工,寒露记挂他,中午急急忙忙回来给他做饭,两个孩子坐在地上哭,桌上留着一张字条,丈夫不见了。倾听含糊不清地告诉她,爹爹提着一个包走了,要她听娘的话,好好照顾弟弟。寒露不明白,她看看纸条,一个字也不认识,她不能找人看,也不想知道上面写什么,丈夫一定是出去有事没来得及和自己说,过几天就回来。虽然心里忐忑不安她也没有多想,依旧下地干活。
两天过去了丈夫一直没有回来她急不可耐,她来到婆婆家和两个老人说起那天的事情。
“坏了,外边的传言是真的。”婆婆的脸色变了,寒露明白了什么,她想起了村里人的议论:凤儿不见了,和苏文卿私奔了。
寒露很熟悉凤儿。
凤儿住在村东头,他爹是个铁匠,在六十年代,这可是个吃香的手艺。他六个儿子就一个宝贝女儿,十八岁了父母还宠着。凤儿无忧无虑爱笑爱唱,白皙的脸上笑靥如花,每天挺着鼓鼓的胸脯,甩着两条辫子走在村里地里,吸引着太多异性的眼球,古语“回头一笑百媚生”这话不假,凤儿对哪个男人一笑,那个人会乐三天,遇到重活只要她吱一声,立马就有几个小伙子蜂拥而上,姑娘们对她羡慕嫉妒,年轻的媳妇们紧紧地盯着丈夫,暗地里说她是狐狸精。凤儿不在乎:我就是漂亮,你们眼红不得。
寒露有点六神无主:他们私奔了?
凤儿真的和苏文卿私奔了,她带着老爹辛辛苦苦攒下的准备给小儿子娶亲的钱和一个有妇之夫走了。村子不大,这件事很快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桃色新闻传播很快传,没几天就蔓延到另外的几个村庄,人们骂苏文卿的同时不得不佩服凤儿的勇气。凤儿的父母思念女儿,带着几个儿子找上门来讨要女儿,寒露的公公婆婆和他们讨要儿子,为此两家闹得不可开交。对此寒露不闻不问,她搂着两个孩子躲在屋里默默流泪:狠心的人啊,抛下我和孩子怎么办?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两家互不示弱,最后闹进派出所,凤儿的父母告苏文卿拐带妇女。派出所介入了,两个当事人已经失踪,两家都是受害人,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不了了之。
苏文卿的父亲做过教书先生,是十里八乡的名人,一辈子好面子,儿子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情让他颜面尽失,他抵不住流言蜚语夜里来到河边的树林上吊自尽了。寒露支撑着病体在村民的帮助下埋葬了公公,失去儿子和老伴的婆婆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也去世了。
丈夫走了,公公婆婆去世了,往日热闹的家变得死寂。向来不爱说话的寒露更加寡语,她无心下地,心浸泡在伤痛和悲哀里。“娘,我饿。”倾听和锁心的哭声惊醒了她,看看两个年幼的孩子,死去的心活了:哦,还有孩子。亲人一个个离去,孩子以后就是她的支撑和希望,为了孩子,日子还要过下去。她想起了奶奶,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奶奶一个人养大了父亲和几个叔叔姑姑,她要学奶奶,再难也要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就当丈夫出远门了。”寒露这样劝慰着自己,挺起腰板走进田野里。
贫穷的日子锻练孩子的意志,小小的倾听懂事了,妈妈下地劳动,她在家里像个小大人似地做家务,做饭,照顾弟弟。每天寒露收工回来看到的都是女儿幼小忙碌的身影,红红的小脸上带着一层红晕。可怜的孩子。她的心针刺般的疼。晚上,她坐在煤油灯下做针线,倾听哄着弟弟玩耍,安静的生活让寒露暂时忘记了丈夫带给自己的伤害。夜深了,孩子发出均匀的鼾声,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窗外蛐蛐的叫声把她带到远方:他们去了哪里,过的好不好,是否思念孩子,凤儿从小娇惯,丈夫体弱,他们怎么生活。凤儿懂不懂地体贴她?……她想一阵,哭一阵,对那个抛弃妻子的男人竟然没有恨只有牵挂。
她恨自己。
母子三人艰难度日,日子久了有好心人劝寒露再找一个人过日子,母亲和几个弟弟妹妹也劝她再进一个门,村里有个光棍愿意照顾他们,寒露都拒绝了。她忘不了苏文卿,虽然他无情,可是她爱她,打骨子里爱他。默默地把丈夫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连同那把二胡一起放进衣柜,藏进自己的心里,她相信丈夫一定会回来,她要为他守着这个家,守着孩子。
倾听想爹了,她常常和母亲坐在院里看着天上的星星问:“娘,爹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快了,过几天就回来……”
“你长大了就回来……”
“你出嫁的时候就回来……”
小草黄了又青,树叶绿了又黄,日子一天天一年年过去,当年的孩童长大成人,寒露由嫂子变成了大娘变成了变成了满面沧桑的老妇变成了村民嘴里的苏老太,苏文卿依然没有回来,半生的守望变成失望。长大的姐弟俩忘记了父亲,好像他们从来没有父亲,母亲,含辛茹苦养大他们的母亲是最疼爱他们的人。苏老太心里苦,有一次她隐隐约约听人说凤儿曾经回来过一次,住了一晚就匆匆走了,她手里牵着带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长得和苏文卿一模一样。那一晚,她哭了很久,丈夫变成了别的女人的男人,这辈子不会回到她身边了。
倾听出嫁了,有了孩子,锁心也到了该娶亲的年龄,眼看着同伴们都成家了,锁心的媳妇成了寒露的心结。因为苏文卿的原因,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进苏家,好像苏文卿的丑事会遗传给儿子。
锁心恨父亲。从小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中,小学时候同学们说他父亲是流氓,女生用异样的眼神看他,远远地躲开他,他坐在在教室后边的角落里,孤零零的一个人,每当看到同学们在院子里嬉闹,他的心有股莫名的失落,小小年纪有着太重的心事,父亲成了敏感的字眼,他最担心有人提到他父亲。他多次对母亲说:娘,给我找个爹吧,我想有个爹。母亲总是默默无语,渐渐地他忘记了爹。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母亲。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母亲种地,他和姐姐外出打工,日子渐渐好了。几年后,母亲省吃俭用,为他建起了娶亲的新房,又是几年过去了,新房子变成了旧房子,他的媳妇依然没有娶进门。随着岁月的流逝,他对母亲的感激慢慢转化为恨,恨母亲苦苦守着那个无望的希望,让自己的希望也变成失望,如果早一天离开这个家给他一个父亲,或许他的人生将会改写。
他越来越沉默。
三十岁的时候锁心终于结婚了,苏老太了了一桩心事,她盼望早日抱着孙子享受天伦之乐。
媳妇叫玉桂,凸颧骨,薄嘴唇,离过一次婚,至于离婚的原因媒人没有说,锁心不在乎,只要不嫌弃自己他认了,他最大的希望就是有家有孩子,从父亲的阴影中挣脱出来。玉桂好吃懒做,刚来苏家时她收敛着,丈夫与婆婆的宠爱渐渐让她的本性回归,懦弱的丈夫和老实的婆婆对她的忍让增加了她的气势,每天婆婆在她的指使下地里家里忙的团团转,锁心惧怕她任由他她指手画脚,很快玉桂成了家的主人,有时锁心看她对母亲过分,为母亲说一句开脱的话就会引来她的一顿大骂。懦弱的儿子让苏老太伤心,每天在儿子家做完家务回到自己的老屋流泪,心中更加怀念那个抛弃她的人。玉桂怀孕后,脾气更是见长,稍不顺心婆婆就成了出气筒,动辄就骂,抬手就打,苏老太身上常常是清淤一片。有一次在碾道里邻居看见她手臂上的伤痕问她缘由,她小声告诉她是玉桂打得,这话不知道这么传到玉桂的耳朵里,玉桂大发雷霆,第二天苏老太和儿子分家单过。孙子出生后,玉桂依然如此。她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年轻时遭丈夫抛弃,千辛万苦养大儿女,媳妇又这般虐待她,儿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为自己难过,为儿子难过。一天傍晚,不堪折磨的苏老太跳进村边的池塘里,幸亏下班回家的几个年轻人看见了把她救上来,当玉桂知道后怒不可遏,骂苏老太让她丢丑。
她的人生,是很多中国底层女子命运的缩影,所以我说,苏老太的故事,写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女子的命运。
赏读,问好静雅。